论“新工人诗歌”死亡意象的自限性困境
2017-07-13陈文娟无锡太湖学院外国语学院214064
阮 菲 陈文娟 (无锡太湖学院外国语学院 214064)
论“新工人诗歌”死亡意象的自限性困境
阮 菲 陈文娟 (无锡太湖学院外国语学院 214064)
“新工人诗歌”近年来借助网络新媒介发展迅速,成为当下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本文从其死亡意象入手,对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自杀、骨灰、墓碑(墓地、坟地)、血意象进行分类并举例。重点探讨了死亡意象的自限性困境,主要体现在纪实性写作方面,能突出重围的作品为数不多,期冀“新工人诗歌”能在新媒介语境下得到持续的发展与更多学者的关注。
新工人诗歌;死亡意象;自限性
在众生喧嚣、娱乐消费至上的当下时代,纯文学的市场岌岌可危,更不用说诗歌了,但恰恰也是在这个时代,“新工人诗歌”利用网络媒介成功地将诗歌“消费”,推向了大众市场。
关于“新工人诗歌”的名称定义、社会价值、文学价值,学界褒贬不一,不论如何评价“新工人诗歌”,我们都不可忽视:这是新世纪以来我国当代诗歌的重要现象之一,值得关注与探讨。托马斯•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倡:“诚实的批评和敏感的鉴赏,并不注意诗人而注意诗。”任何对文学作品的评价,终将回到文学作品本身。诗歌是一种要求语言高度凝练化的文学体裁,意象是诗歌语言的灵魂。“新工人诗歌”创造了庞大独特的意象系统,其中的死亡意象突破了中国传统诗歌的意象范畴,尤能体现“新工人诗歌”的独特文学风貌。本文从“新工人诗歌”的死亡意象入手,对其意象进行分类,重点分析了死亡意象符号所展现的“新工人诗歌”的自限性困境。
一、死亡意象的分类
“新工人诗歌”中的死亡意象触目惊心,主要有自杀、骨灰(尸体)、墓碑(墓地、坟地)、血四个意象。
(一)自杀
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迫下,很多打工者走上了不归路。
许立志《一颗螺丝掉在地上》:“一颗螺丝掉在地上/在这个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轻轻一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个相同的夜晚/有个人掉在地上”。
程鹏《纪念碑》:“一个年轻二十岁的兄弟,从刚刚完成的大楼上/做了凌空的飞翔/那一刻我把他和自己埋葬,异乡的天空下我们只剩下骨灰/肉体无存”。
马忠《爬吊塔的民工》:“你像一块砖/从高空扔下/砸起一片尖叫/那么突然/谁也没来得及/看清/你的脸”。
蒋明《杀人犯刘汉黄》:“6月14日爬上工厂五楼欲自杀,后被警察劝下/6月15日中午,刘汉黄与生产经理赖振瑞发生争吵/争吵中,用仅剩的左手,当场捅死副总经理邵正吉”。
(二)骨灰
在职业病、事故、自杀等事实频现的现实生活中,一个个年轻的生命成为了冰冷的尸体或骨灰。
对骨灰进行客观现实的描写:
郑东《巫书》:“骨灰瓮不能去河边游玩,/也不会交男朋友,/娇嫩的处女在火葬场再次丧命。”
郭金牛《纸上还乡》:“白白的骨灰,轻轻的白,坐着火车回家,它不关心米的白/荻花的白/母亲的白/霜降的白/那么大的白,埋住小小的白/就像母亲埋着小儿女。”
蒋明《一个打工妹短暂的一生》:“家中没有亲人,骨灰由老乡撒在了河边的草丛/忘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别人曾经叫她小花”。
李永普《老郑》:“他退下的空壳——/运往火葬场的尸体/和尸体上没擦净的血迹/成为它和他的交接仪式/抵达最后的尘埃——骨灰”
将骨灰置于想象中的写法:
许立志《进城务工者》:“多年后/他手捧自己的骨灰/站在这城市的/十字路口”。
程鹏《纪念碑》:“那一刻我把他和自己埋葬,异乡的天空下我们只剩下骨灰/肉体无存”。
(三)墓碑(墓地、坟地)
墓碑(墓地、坟地)作为人类躯体最后的归宿,在“新工人诗歌”中也频频出现。
对墓碑(墓地、坟地)的现实描写:
谢湘南《葬在深圳的姑娘》:“此刻有你们用凝固的微笑/静立在墓碑上”。
李祚福《马不停蹄》:“我亲眼看见阿文,用自己的身体当了升降机。/这是一次向下降落,那电梯的新居成了阿文的坟地。”
对墓碑(墓地、坟地)的想象描写:
乌鸟鸟《大雪压境狂想曲》:“而信誓旦旦的信徒们,早已逃之夭夭/坟墓都露馅了,安逸的鬼们/都被挤压到了人间/搂抱着自己的墓碑和灵柩”。
许立志《最后的墓地》:“我在他们中间打盹,六首青春的/最后一块墓地”。
(四)血
在躯体受伤或死亡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写到血。
一方面,诗歌对血进行了客观描述:
池沫树《镜中》:“他说他曾经把留下的鲜血/当成红色油墨印到十五双鞋面里”。
池沫树《在橡胶厂》:“当大家发现时/钢轮还在转,上面剩下一个滚动的头颅/机台底盘里。盛着一滩血水和肉泥/骨头都找不到啊”。
许强《铁钉》:“一根报复的铁钉尖叫着跑过来在他脚上深深地咬了一口/血一滴一滴,染红了他的眼睛 抽歪了他的嘴巴……他们也常常用脚上奔跑的血浇灌充满血腥的一日三餐”。
另一方面,诗歌对血进行了客观与主观融合性的描述,血既是客观的事实呈现,又是主观的情感寄托。如:
冷慰怀《粉尘与阴影》:“二十八岁的张海超/不想步孙志刚后尘/毅然用鲜血向时代呼救”。
池沫树《雨夜》:“那在最高处的/不是心灵的灯塔/是我曾经流过鲜血的车间”。
池沫树《在空中打工》:“清洗的水/紧张地流下来/里面冲击着/无数的心/血肉和骨头/还有来自体内深处的汗水”。
李浩《哀歌——悼工友》:“从刺穿你的钢筋到你的身体到我们一起垒起来的砖头墙到摊开的洋灰到每一层楼的楼顶到石棉瓦到沙坑到扎根在红锈中的牛毛毡到地面到深深的地层里到地下的歌声到紫黑色的血到地下暗涌的哀告!”
寂之水《流血的手指》:“鲜血淋淋就是我们面对的生活”。
许立志《我谈到血》:“我谈到血,也是出于无奈……可现实让我只能谈到血/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动的血/被城管追赶活着机台绞灭的血……我谈到血,天空破碎/我谈到血,满嘴鲜红”。
蒋志武《弯曲的铁轨似漂泊的命运(组诗)•用旧的身体》:“我的血流放在城市不知名的/器皿中”。
尹宏灯《血》:“留在身上的血是父母给的。/他把它洒在珠三角。成千上万的他把血/洒在了珠三角。没有人会知道他是谁/报纸的记录顶多是几条人命/活着这一项操作记录,空白……用头颅撞击过后的土地/血流尽了,很多人依旧没有醒来……许多人流血了。把血流完最后一滴/像一片叶子等待露珠……生命多么轻。多么脆弱。/多少人用血涂抹在人类前进的路上”。
以上众多意象符号不胜枚举,但在喧哗的叙述文本之下,我们能抽丝拨茧,看到相似的艺术表现方式,下文试图在众多个体化意象符号的叙述中,探寻其叙述的自限性困境。
二、死亡意象的自限性困境
“新工人诗歌”的死亡意象是对当下社会现实的折射,有其时代性特点,是对当代诗歌的有益补充,但也有其自限性,主要体现在纪实性写作方面。
作家的“经历世界”强力植入作品的“经验世界”,具有强大的直面现实的力量。文学作品的“经验世界”应是主观的,作家有权利“选择他的意图投射对象世界”,但在“新工人诗歌”的死亡意象中,我们看到这两者被融为一体了。虽然诗歌中也有艺术化的表达,但从诗歌的用词上就可发现,大量词语都是现实性的,众多场景都是纪实性的,不是虚构的、美化的。死亡意象来源于实际生活,同诗人于坚提出“拒绝隐喻”理论一样,最大限度地展现了现实社会图景,呈现给读者的是一幅幅工笔素描,而非印象写意,表现的是弱势群体对社会现实的直面与反抗及对生活、人生的困苦与失望。他们发出自己的怒吼,期冀得到更多人的关注与帮助,通过诗歌作品对主流社会的话语权进行努力的争夺与抗争。
“新工人诗歌”强调真实性的写法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给读者带来了强大的心灵震撼,但同时也作茧自缚,造成了写作题材的相似性问题,也就是写作场的相似,带来了描写题材的自限性困境。死亡意象背负的情感几乎都是沉重的、痛苦的,人物身份都是卑微的、低下的,这当然是客观现实的投射,但如果完全采取写实的笔法,诗歌呈现出的意境会趋于一致,作品深度也会大打折扣。
如死亡意象中的“自杀”,几乎全是客观的冷静描述,反映的都是严酷的工作环境,少有跳出重围的。柴画的《南方工业区纪事》则另辟蹊径,未将重点放在自杀的描写上,而是将笔锋指向了逼仄的现实和丑陋的人性。“小李当初弃绝尘寰的一跳,八楼/开创了‘跳’先河,……第十三跳,是个福建姑娘,刚技校毕业/来南方不到半年,她跳楼前就曾对人说/她需要那一笔大的赔偿金,自己这一生/卖身也不能赚那么多钱”。诗歌中跳楼的人为了赔偿费而自杀,丝毫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考虑给亲人带来的伤痛,只是为了钱。背后当然有现实的无奈与被迫,但这难道不是对他人的恶意敲诈,不是对自身、对家人极为不负责任的做法?作品从现实横向向精神纵向推进,呈现出其他作品所缺乏的思想深度。同样将笔触深入到人性的还有史志卫的《工伤记》、郑小琼的《面孔》、池沫树的《断指,没有哭声》等,但此类有思想深度、有较高艺术价值的作品仍然不多。
虽然“新工人诗歌”的死亡意象,存在题材与艺术技巧自限性的问题,但这类意象突破了中国传统诗歌及现代诗歌的意象束缚,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因而仍然值得关注与研究,“新工人诗歌”也不会永远停留在题材自限的困境之中。
三、自限性困境的自我突围
众多“新工人诗歌”的创作者出于相似的工作环境、相通的心理感受,采用了相同的写作途径,形成了类型化的艺术叙事,个体化的情感宣泄演变为一场集体化的全景演出,引发了当下诗坛评论家的关注。一方面,“新工人诗歌”的题材在道德层面上被刻意拔高;另一方面,“新工人诗歌”的艺术技巧在美学层面上被无情批判。看似矛盾的评价却正折射出当下“新工人诗歌”的创作困境。本是个体不自觉的诗歌创作,却被大众消费与围观。在大众媒体的评议与影响下,个体创作不可避免地逐渐被贴上标签、陷入主流的热议、迷失于创作的重复性和类型化。公众媒介的宣传不可逆转,“新工人诗歌”的自限性困境只有靠创作者自身进行突围。
“一个诗人的实质只能孑然一身,他没有力量,也没有义务,去代表他以外的任何事物和群体。”“新工人诗歌”创作者从自身最为熟悉的日常工作、生活场景入手,自觉地进行诗歌创作,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创作者之后需要的是立足诗歌本体,从更为宽远的视阈出发,拓展诗歌的多样性及深层涵义。“在近年来的先锋诗歌写作中,诗人面临着许多批次纠葛的情势。其中最为显豁的困境是:如何在自觉于诗歌的本体依据、保持个人乌托邦自由幻想的同时,完成诗歌对当代题材的处理,对当代噬心主题的介入和揭示。”如果创作者能够在对当下题材的处理上保持相当的艺术水准,挖掘更多的现实素材,自然就能跳出“新工人诗歌”的自限性困境。如:有评论家谈到郑小琼时,就特别强调作者的多面性和复杂性,“呈现了她诗歌的多种可能性和生长的空间”。创作者如能保持长久的创作坚持,不断提升自身的文学写作水平,坚守诗歌所应承担的责任,相信届时诗歌所呈现的内容就不单单是“新工人诗歌”这一标签所能涵盖的了。而目前,众多创作者所要面临的最大问题正是自身创作的题材局限性和艺术技法单一性的问题。大众媒介也同样需要给这批群体更多的自由空间和发挥余地,以免创作者在媒体的追捧与评价下,迷失创作初心、丧失写作伦理、消解创作激情,沦为被娱乐与被消费的商品。
“新工人诗歌”不应在主流媒体的喧嚣中被看作“同质化”倾向的作品,创作者也在竭力挑战作品“同质化”的倾向,期待人们能给予这一诗坛新现象更多的关注、鼓励、鞭策,期待“新工人诗歌”涌现出更多优秀的诗歌创作者,深入当下、保持警惕,反思现今诗歌的诸多问题。
[1] 托•斯•艾略特.卞之琳等译.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论文[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2]秦晓宇选编.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3]许强,陈忠村主编.2014年中国打工诗歌精选[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
[4]许强,罗德远,陈忠村主编.2009-2010年中国打工诗歌精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5]何轩编著.中国“打工诗歌”辑录与评点[M].湖北: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
[6]赵毅衡.礼教下延之后:文化研究论文集[M].四川: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7]王小妮.张联的傍晚[J].文艺争鸣,2005(3):53.
[8]陈超.生命诗学论稿[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9]霍俊明.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M].河北: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
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符号学视角下“新工人诗歌”的意象研究》(2016SJD750022)
阮菲(1985 - ),女,江苏无锡人,华东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无锡太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陈文娟(1982 - ),女,江苏无锡人,无锡太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