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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抗拒死亡的振作

2017-07-13西安外国语大学西安710061西安石油大学外国语学院西安710065

名作欣赏 2017年15期
关键词:达尼福贵伊万

⊙孙 婷[西安外国语大学, 西安 710061;西安石油大学外国语学院, 西安 710065]

生命是抗拒死亡的振作

⊙孙 婷[西安外国语大学, 西安 710061;西安石油大学外国语学院, 西安 710065]

阿斯塔菲耶夫的小说《活着》和余华的小说《活着》都讲述了普通人坎坷的一生。阿斯塔菲耶夫笔下的伊万和余华笔下的福贵虽然数次遭受丧失亲人的痛苦,依然选择顽强地活着。除此之外,两部作品在叙事技巧和叙事内容存在相同之处,但细微差异表明了两位作家在创作主旨和创作思想高度上的不同:阿斯塔菲耶夫借助主人公伊万的人生故事,强调生命的意义;余华通过福贵的故事强调个体生命的强度。文本中伊万关于生命的哲理性论述表明了作家的生命观。

生命 死亡 叙事 人生故事 元故事

生命和死亡是文学创作的永恒母题。关于生死的思考也是各国文学家创作的源头和动机。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著名作家余华创作长篇小说《活着》,几乎与此同时,苏联著名作家维·阿斯塔菲耶夫于20世纪80年代末完成短篇小说《活着》的创作。创作之时,余华和阿斯塔菲耶夫已娴熟掌握创作技巧,都是创作经验丰富的知名作家。即便如此,这两部作品的接受范围却不一样。余华的小说《活着》享有世界声誉,曾荣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这部作品创作于1992年9月,发表于1993年。十年之内,该小说先后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并在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俄罗斯、日本等国家出版,这些国家的新闻媒体纷纷报道宣传这部作品。相比之下,阿斯塔菲耶夫创作于1989年的小说《活着》显得沉寂无闻。这样的结果由诸多因素造成:社会文化思潮、国内政治对揭露性文学创作的容忍度、作家思想魄力和性格特征,以及作家忠诚于自我的程度。

20世纪被世界大战、世界革命和世界变革所充斥。一战尚未结束,引发十月革命,随后出现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苏联的崛起令十月革命的烈焰遍及欧亚非,然而世界革命的格局很快被第二次世界大战打破,二战之后迅速形成冷战格局: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阵营和以英美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阵营僵持对峙,不断引发局部战争:美越战争、苏联出兵阿富汗、中越反击战等。20世纪80年代,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掀起苏联改革的序幕,改革之风很快吹遍世界各个角落的社会主义国家,随即社会主义国家阵营分崩离析。苏联解体了,柏林墙被推到了,中国努力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百年风云变化,具体在日常生活中每个平凡的个体,则又表现为生与死的纠结缠绕。

20世纪80年代起,中国文坛和苏联文坛涌现出大量反思历史、揭露现实和关注普通人命运的经典之作。于是在中国和苏联几乎同时出现讲述小人物命运的佳作。社会巨变中普通人的命运成为余华和阿斯塔菲耶夫的创作焦点。余华的长篇小说《活着》与阿斯塔菲耶夫的短篇小说《活着》在叙事技巧和叙述内容,以及关于生命的哲理性思考上有诸多相似之处,而这些层面上的差异恰恰表明了两位作家在写作特色、创作主旨和思想高度上的不同。

一、叙事技巧上的异同

两个文本《活着》在叙事结构和叙事方式上有着共同之处:文本呈现出首尾相连的圆形叙事,并且都有嵌入式元叙事,元故事的叙述由主人公完成;故事人物的叙述都属于自述转叙;文本中叙述者不断发生变化,其中叙述者“我”发挥不同作用,即架构文本和进行价值判断。文本中两位作家驾驭叙事技巧的能力旗鼓相当,但细微之处揭示差异,也解释了差距。

阿斯塔菲耶夫的文本《活着》中有三个叙述者: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型叙述者、故事叙述者“我”和元故事叙述者——主人公伊万。小说的叙事由第三人称叙述者展开:“万尼亚和达尼娅,准确地说,是伊万·季洪纳维奇和达吉亚娜·拿娜戈诺夫娜,他俩都是带工资的人,每逢傍晚时分,两人喜欢坐在自家房屋附近的长椅上。两人幸福、舒坦又悠然地坐在长椅上。”(В.Астафьев,1989:11)小说详细描述了伊万的家庭关系:伊万和达尼娅疼爱依恋孙女,爱惜性格怯懦的儿子彼得鲁沙,不满以领导身份自居、傲慢无礼、穿金戴银的儿媳。“达吉亚娜·拿娜戈诺夫娜在一个严冬,死于心脏病,当时我想,伊万·季洪纳维奇再不会傍晚时分出门坐在长椅上,很快这把长椅会被人挖起、拿走后劈成柴火。”(В.Астафьев,1989:17)就这样,叙述者“我”介入文本。“你会怎么做?——季洪纳维奇叹息道,当我从城里回来,挨着他坐下,用一只手压住长椅的断裂处。——要是有人应该第一个离开人世……最好是我……但你不能命令生活……一次,心情很好的季洪纳维奇给我讲起多年来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故事:如何娶到难忘的达吉亚娜·拿娜戈诺夫娜。讲述者伊万·季洪纳维奇像我的很多同乡一样头脑清晰,我不会借助自己的干预来美化他的叙述。”(В.Астафьев,1989:17)随后文本嵌入主人公的叙述,伊万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直到伊万讲完故事,感慨道:“该爱谁?为谁惋惜?记住谁?我与伊万·季洪纳维奇是同龄人,都是二战老兵,他的讲述是对我的信任。我虽有不理解之处,可感受到、体验到他流露出的感激性忧伤,在一种强烈的情感驱动下,或许是亲切感的驱使下我给他朗诵了自己最喜爱的一首诗。”(В.Астафьев,1989:44-45)对孙女未来的担忧,为伊万与“我”的交谈画上句号。文本结尾处全知型叙述者再次出现,交代后继故事:伊万继续每周五在家门口等待孙女。孙女上二年级时,儿子死了,儿媳因贪污而入狱,一切财产充公,时间在奔跑,孙女在成长,每次相见,“伊万用双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久久不愿放手,好像不相信这个小姑娘是自己的亲孙女,她飞向他后,便永不会飞离”。每次见到孙女,季洪纳维奇习惯性地感叹:如果奶奶还活着该多好啊!她该多高兴啊!每当想起亡妻,他的内心因纠结的揣测而一阵阵发紧:“我也快了……大概很快吧。”最后,第三人称叙述者的感慨性价值评价“人这一辈子就是泅渡苦海”(В.Астафьев,1989:46)结束了文本叙事。

相比之下,余华的小说在叙述者的选用上较为简单:叙述者“我”和主人公福贵。文本的叙事由到民间收集歌谣的“我”展开:“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余华,2014:2)“我”被主人公福贵洪亮的吆喝声唤醒,有趣的歌词“皇帝召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吸引“我”走进浑身透出高兴和快乐的老人,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文本中福贵的自我转叙不像伊万的自我转叙那么完整如一,而是先后四次被“我”的叙事视角切割成段。中断处填补了“我”的情感评价、价值判断和场景描写。第一次福贵嘿嘿的笑声中断叙述,“我”看见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他身上,感慨福贵是个令人难忘的人:清楚的记忆,精彩的讲述。当福贵感慨“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时,元故事叙述第二次中断,福贵牵牛耕地,树荫下等待福贵讲述的“我”看见阳光西斜。第三次中断叙述是在“我”的直接干预下进行:福贵下地耕田时,“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余华,2014:126),田间劳作的轻松气氛和福贵总结的“四不要”做人道理折射出“我”对福贵宝贵人生经验的认同。第四次中断叙述是在“家珍死得好”的感慨中完成,“我”看见夕阳照在福贵脸上。“我”的问题引发随后的叙述。在讲完家人的命运和买老牛的故事后,老人扛犁牵牛,用粗哑之声唱着民间歌谣消失在霞光中。“我”看见土地召唤着黑夜的到来。每次“我”的插入式叙述都伴有午后的阳光、西落的阳光、霞光、黄昏和黑夜。这些词汇隐喻着时间流逝和生命消耗,烘托出福贵的人生如何从灿烂走向昏暗,也反衬了福贵身上承受苦难的能力、顽强不息的生命力、宽容豁达和友好乐观的处世之道。这些品质支撑着人们渡过人生苦海,走完坎坷的一生。

不难看出,在转述设计的复杂度上余华略胜一筹。福贵自我转述的人生故事因四次嵌入式异质叙事而显得更加坎坷曲折和破碎不堪,从而增加元故事的张力,更好地揭示主题:个人在历史洪流的裹挟中和荒谬的无理性操纵下显得如此卑微和无力,活着才是存在的最好证明。

二、叙述内容上的异同

两部小说都是主人公回忆往事,讲述自己的坎坷人生。他们的人生故事以社会的巨大变革为背景,在动荡年代个人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在和平时代个人无力抗拒命运的无常。两部小说都讲述了生死和福祸的无常,但叙述重点不一样。阿斯塔菲耶夫的小说《活着》叙述的内容是伊万的人生故事,叙述主线是伊万与达尼娅的爱情。伊万的人生故事始于1933年大饥荒,父母双亡,九岁的伊万差点被送进孤儿院,善良的教母领养了他。在这个九口之家里,只有教母婆婆刻薄乖张。伊万自小养成胆怯和讨好所有人的性格。二战爆发,伊万准备上前线,教母为他备宴饯行,临行前他与心爱的姑娘达尼娅约定:“战后回家之时,我们接吻。”(В.Астафьев,1989:23)伊万被编入第27军步兵团的迫击炮连。他几次负伤,目睹战争的残酷,荣获多枚奖章,“死亡时刻尾随,泪流成湖,苦汇成海,血流成洋”(В.Астафьев,1989:24)。对达尼娅的爱支撑着他,战争快结束时,伊万复员回家。中尉安慰无处可去的伊万:“你会有家!会的!你有可以投奔的人。会有担当,会爱上某人,也会为某人悲叹……”(В.Астафьев,1989:28)伊万回到教母家,从妹妹口中得知教母为探望受伤的儿子而渡河,走到河中心时河面冰裂,教母陷入冰河。沉重的家庭负担令悲痛的伊万对妹妹承诺:“我要对你履行我的义务。我为我们所有人,为自己的所有亲人生活。”(В.Астафьев,1989:33)再见达尼娅时,伊万的求婚遭到拒绝,妹妹告诉实情:达尼娅重病之后患有严重心脏病。伊万托妹妹带话给达尼娅,结果遭到嘲讽。伊万放弃追求达尼娅,专心照料家人。他安葬了残疾兄弟谢尔盖,给妹妹找到婆家,开始照顾傻子弟弟和放荡不羁的教父。教父和傻子弟弟为了看伊万而被叶尼塞河吞噬。伊万再次孤单一人。一次伊万乘坐的轮船在叶尼塞河翻船。伊万活下来,达尼娅决定嫁给他。两人婚后生育一子,为了儿子的教育他们搬到伊扎嘎什镇,后来由于要建设水电站,伊扎嘎什镇被淹,伊万再次搬家。但父母、教母、兄弟等人的墓地被水吞没。伊万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时,很多时候像一个冷眼旁观者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与伊万的生活轨迹有过交集的人物多是扁平人物。文本缺少对话性,尽管在讲述中使用感叹句、反思性评述句和类似对话的插入句,例如“我忍受着一个个恐惧和恐怖,几乎疯了”“你怎么看”,恐惧笼罩在伊万的叙述话语下。文本中伊万的感悟多于人物间的心灵对话,缺少深入人物心理层面的描写。当然这些可以用短篇小说篇幅受限来解释,但也说明作家侧重表现伊万这代人的命运,而不打算深入伊万的生命,表现顽强的生命个体。

与伊万的人生故事相比,福贵的人生故事更为曲折,参与其人生故事的人物更加复杂丰满。以前福贵是地主少爷,因为赌博沦为佃农,为母求医抓药时被抓壮丁,在战争中结识机灵的春生,战场上被解放军俘虏后遣散回家。土改时,佃农福贵分到五亩良田,吞并徐家财产的地主龙二被枪毙。人民公社开始一切财产归公,砸锅炼钢,全村吃食堂,不久人们开始挨饿,家珍病倒,儿子有庆被医生抽干血而死。“文革”时期,哑女凤霞嫁给体贴的搬运工,却死于生产时的大出血。后来家珍也病逝了;外孙三岁时,女婿死于事故;外孙七岁时吃豆子撑死。福贵埋葬了所有亲人,却没有屈服于无常的命运,依然抱着乐观的生活态度感受生命,顺从地忍受生活中的一切苦难。作家在这个人物身上表现了一种生命力,它以逆来顺受、非暴烈性的方式抗争着命运的无常。

三、关于生命的哲理性思考

小说中阿斯塔菲耶夫让伊万带着对未来的忧虑回顾历史,反思历史。伊万的人生故事是一代苏联人的命运写照,他们坎坷一生:儿时经历了俄罗斯历史上罕见的大饥荒,青年时期接受战争的生死考验,中年时忙于祖国建设和家庭营建。自己经历的苦难令伊万担忧孙女的未来:“当听到人们谈及国际局势时,我脑海中闪现一个问题:难道又要爆发战争?真的要屠杀孩子,我的克拉沃奇卡真的也要遭受不幸?”(В.Астафьев,1989:25)当人们欢呼雀跃地准备投身于叶尼塞水电站的建设时,作家让伊万表达了对未来生存环境的担忧:“要拔除多少森林、淹没多少田地,都是最好的田地、最好的耕地、最好的城镇和木材加工厂,多少人要背井离乡。”(В.Астафьев,1989:43)看到人们被迫迁离世代居住的故土,作家借伊万之口问道:“你想一想,没有土地,没有割草场,没有属于自己的河岸,没有小林场,没有绿空地,在灰色水泥中,人们会培养出什么?人们心灵深处会有什么?……该爱谁?为谁惋惜?该牢记什么?”(В.Астафьев,1989:44)

小说中处处流露出作家对善恶和生命的哲理性思考。文本中的哲理性反思是借助第三人称全知型视角完成。得知教母死讯的伊万在叶尼塞河岸边坐了一夜,尝试理解一切:“为什么会这样,那些逃兵和坏蛋能活下来?战争中多少作恶多端、内心邪恶的法西斯能囫囵保全,可是做了一辈子善事的列丽卡(注:伊万的教母)却要接受惨死的命运。如何用理智参悟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存在?为什么打出的最后王牌是死亡?……朝谁射击?首先是孩子、妇女、年轻人,必然选择那些更纯洁和更有良知的人们。不,他伊万不是在寻找正义。在经历了战争之后,还有什么正义可言!但是他必须明白、弄清楚,不是为了意识到死亡的无意义,而是为了目睹死亡时木然接受,淡然处之。他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每一滴血,注入他灵魂和幽禁在他身体里的一切在恢复、在反抗、至死不休地反抗非自然的过早死亡。人、鸟、兽、树和花等世间一切开花结子的事物都为了延续生命,完成自然赋予的使命,现存的一切皆有定数,也确有意义。否则因何原因又为何目的而活着,承受万般痛苦?”(В.Астафьев,1989:32)

此类哲理性论述,在余华的小说中几乎没有出现,反倒是有很多睿智的劝诫:“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余华,2014:127)“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余华,2014:31)这些强调个人生存经验的俗语说明了余华较为关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生命强度。就创作的思想高度而言,阿斯塔菲耶夫站在一个哲学的高度思考生命,不只是人类的生命,而是世间万物的生命。“反对非自然的过早死亡”和“现存的一切皆有定数,也确有意义”的生命观表达了一种超越物种界限的伦理观。这种道德伦理观贯穿了维·阿斯塔菲耶夫的整个创作。

[1]В.Астафьев,жизнь лpожить,Рассказа-88[М].Совpеменник, 1989.

[2]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作 者:

孙 婷,西安外国语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西安石油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当代俄罗斯文学研究。

编 辑:

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本文系西安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维·阿斯塔菲耶夫的作品研究”(编号:syjs20160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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