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与阅读
2017-07-12半夏
半夏
看到许纪霖先生的一个采访,提到手机阅读有一种神魔性,它迎合了人性的弱点,令许多人沉迷其中;它具有即刻消费的特征,让人很轻松,不费神。
手机阅读被称为表层阅读,或者叫浅阅读,也不妨叫微阅读,甚至可称碎片化阅读。鉴于新媒体强悍的交互性和病毒式的传播方式,它的确可说具有神魔的力量,或者说,它更像是一种通吃的瘾品。说起来,手机阅读能让阅读变得轻松,并且成为一场席卷式的时尚风潮,虽然令人疯魔,却也俨然一副传递正能量的模样。不过,手机阅读更多只能算是浏览,依照权威辞书的解释,也就是大略地看,所谓走马观花,不必仔细,也不能精深,所以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阅读。
就手机阅读而言,它读到的更多是讯息,而讯息并非都是知识。许先生也提到知识和资讯的不同。我倒以为讯息或曰资讯与知识并非绝对意义上的对立,不过如果以浅表的微小的碎片化的浏览方式来阅读,知识会遭到割裂。有人统计,一条微信最好是在4000字之内,以拇指划四下的长度为宜,一旦超过,就没人有耐心看下去了。而知识正如许先生所言,是完整的、整体的,它不是以碎片的方式存在的,它有一个体系,以一整套的系统来解释世界。这样的东西,读者即便通过精深的阅读也未必能够完全领略,遑论泛泛而过的瀏览。这涉及知识的意义问题。按照许先生给出的多读点书的理由,在今天这个时代,人需要在知识和资讯中获得某种平衡。如果接受的全是知识没有资讯,会失去现实感,会对变化的社会缺乏感受,但如果一味沉湎于资讯的话,人很容易被碎片化的世界所操纵。知识可以让人超脱出来,让我们和这个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让我们有思考的能力,而不是人云亦云。
我一向以为,阅读应该是个人化的自由行为,没有任何功利性,宛如饮食男女,完全是为了感官的享受。听起来感官享受是人之所欲,这也是浏览从阅读中着意抽离出来的核心要素,但摒弃了功利性,阅读的诉求也不免要大打折扣,于是功利性当然可以乃至往往成为阅读和获取知识的催动力。譬如,当知识和赖以谋生的技能性阅读发生关联时,除了少数不肯自立、不必自立的人,大家好像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刺激,就能自觉自发地沉浸其中,甚至竭力争取阅读不浅表、不微小、不碎片。就生存的意义而言,功利性的阅读或曰获取知识,并不天生承载什么负面意味。不过,鉴于功利性阅读的工具理性,进行功利性阅读的人很难达到如许先生所言的超脱,其目的性太过灼灼,大约愈沉湎深入,便愈容易滑落为奔竞。而沉迷于奔竞的人,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功利性阅读的执着奔竞,令阅读原本具有的享受属性丧失殆尽,于是人们只好用手机阅读来填充快感。这未尝不是一种积极的休息,但后者携带的浅表微小碎片,对功利性阅读中费尽心力积累起来的专注构成对冲的抵消,也就是说,会严重地耗损功利性阅读的成色。
如果超脱和思考还不足以诱发读者对知识阅读渴求的原动力,也许叶嘉莹先生的一段话可以提供一条途径。叶先生许多年前便不止一次提到,她在大陆讲学,不少同学问她,古典诗词虽然好,可学了有什么用?这的确是个具有终极意义的质询,与所谓的阅读要获得知识究竟何用是一个道理。古典诗词、古典文学以及整个文学体系,都是知识构成的一个部分。尽管它天赋的文艺性质十分方便带来阅读的享受和快感,但限于它的经典,这种享受和快感的获得,是需要一定能力的,而这种能力又需要一定时间来培育,甚至颇费心力,这自然远不如手机阅读的浏览来得即时轻松。
只是人类除了即时和轻松乃至享受和快感,还应该有些别的什么,从而区别于禽兽。所以叶先生以为,古典诗词的作用,正在于“可以使人的心灵不死”。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前贤之言,意味深长。古典诗词、古典文学以及整个文学体系或者更其浩大的知识,不但可以提供遣玩的雅兴,具有功利性的工具理性,更能于精神层面的高端,提供具有终极意义的体贴抚慰乃至救护,这种救心在精神疾患日渐增长的当下,具有重要意义。
许先生也从反面提示他的警醒。当下大多数青年在教科书之外的自由阅读,已经不再以书本为主,而几乎全部被手机阅读取代。这种浅表的微小的碎片化的阅读,不但使人获得的知识匮乏、不成体系,而且由此拼凑起来的三观,也是支离破碎的,甚至无所谓真正的三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