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奇迹
2017-07-12林奕华
林奕华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百看不厌,最近又一次看罢他的《小早川家之秋》,感慨还是同一个,日本导演一代又一代,为什么就是没有这位赤子情怀大师的接班人?抑或,是枝裕和已是最接近的一位?
是枝裕和虽然不少作品以小孩当主角,主题却是指向大人们的。谁叫儿童的情感世界,不可避免地都要承载大人们的遗憾?是枝裕和的《奇迹》让我看见的,正是孩子们怎样摆放、收纳、保存、处理那些本来不属于他们的事与愿违,以小孩所拥有的善意、敏感、勇敢、诚实(与不诚实)和纯真。
什么是生命中重要的事?这对大人来说,已是一班上过却又下了的列车。又或,从开始就是上错了这一班,错过了那一班。父母离异,那个爱音乐爱乐队却有可能不会有成就,又成熟得比儿子还慢的父亲,身体流着外婆的现实血液的妈妈,糕点做不回过往味道的外公,这些大人们的意难平,无时无刻不在日常琐事中,与一双小兄弟才刚开始的生命,形成温柔的碰撞。
他们习游泳,学种蚕豆,同时也在学习观察和感受。什么是分离,什么是挂念,什么是失望,什么是长大之后。
时间在大人身上已经成就不了的相信,小孩则以身体力行来补洞,他们还有时间对未知有所憧憬,所以才许愿。
生命中重要的事,将要从大人完成不了的,交棒到小孩手上。通过他们介乎知与不知的表情,懂与不懂的眼神,使得这部电影是沉重与灵巧、欢愉与哀伤、刹那与恒久、希望与无望的混合体。因为,再不该被辜负的小心灵,也有可能得不到应有的机会,营营役役,劳劳碌碌,很快便重复上一代的人生,愈倚赖奇迹改变现状,愈不相信奇迹就是自己。小孩也许亦不知道奇迹就是自己,但再不可能的事,他们还是坐言起行,那就是创造的起点。
父亲在电话上对跟母亲生活的哥哥说要放眼世界,哥哥问,什么是世界,我不懂。当哥哥见到分别半年的弟弟,临近各自回家前,也对他说要放眼世界,弟弟回到家问父亲,什么是世界?镜头在这一刻逮住了听到问题一下愣住神色复杂的父亲,他是被“逮”住了什么?他是被一个问题“逮”住,抑或被自己无意掷出的回力标“打脸”了?回过神来,他对弟弟说,车站旁那家店的名字呀。弟弟马上很不买账地说,那是新世界!
当然,弟弟也不是不会找借口忽悠。妈妈时常挂在唇边,弟弟超像爸爸的。他便用这作为理由在电话上回答妈妈为什么不愿回去与她生活:我以为我那么像爸爸,你已不喜欢我了。转头又说,我不能离开这里,我在种蚕豆,半年后长出来了,寄去给妈妈吃,妈妈做的蚕豆饭,好好吃。害妈妈在电话另一头哭得好不伤心。
本来,奇迹是一家四口团聚。但当小孩开始感受到自己的世界已在萌芽,人的独立意识就会取代依赖,奇迹就不再只有等待,却是把自己变成让它发生的条件。性格不合的父母再生活一起的意义是什么呢?家庭如果只是一种捆绑,倒不如每个成员都能找到自由。片中的弟弟似乎比哥哥更早明白这一点,所以奇迹就是,哥哥后来也让自己接受了事实。
成长,就是一个接一个奇迹的实现。所有出现在电影里的事与人,人与物,都是有始有终,又没头没尾的。那就是小孩世界的轨迹运行。问一个问题,就只是为了想问。做一件事情,就只为了想做。所以,许一个愿望,也不真的在意它在哪一天會实现,那只是心上划过一颗流星,闪亮就好。
不管是心事如尘的哥哥,还是爱以大大咧咧面貌示人的弟弟,大抵都知道父母不会复合,他们也不会再一起生活了,那就以火车站的两条平交道作为约定吧。以后,当两个方向的对行列车擦肩驰过,曾在两边月台向对面喊去的话便会响起:“下次我教你游蝶泳。”
电影一直是张微笑的脸,但那么早就学会独立的小孩,再天真,底色都是哀愁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