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弱的宋朝
2017-07-12张宏杰
□ 张宏杰
文弱的宋朝
□ 张宏杰
唐宋风格的迥异
如果直接从唐朝跳到宋朝,你会打一个冷战:这两个时代的气质,是如此不同。
唐人粗豪,宋人细腻。凡是唐代的事物,无一不博大恢宏,健硕丰盛。唐代洛阳龙门石窟中的大卢舍那佛,气势不凡,雍容华贵。韦炯墓壁画中那肥硕的女子和强悍的男人,李爽墓中那双手握拳、瞪目怒吼的天王陶俑,昭陵石雕中那八匹神采飞扬的骏马,无不体现出唐人强烈的自信和力量。而宋代文物的风格则细腻而文雅。宋代雕塑体形普遍变小,竹雕、木雕、象牙雕大行其道,它们均以小巧细致、富有生活情趣而取胜。
唐瓷大气,宋瓷精致。唐瓷以雍容自然而取胜,宋瓷则精致而谨慎。宋瓷或为纯白、漆黑,或为清澈无垢的青白,或为幽玄深邃的粉青。与大气粗朴的唐瓷相比,它简洁清秀,反映出宋人细腻内向的心理性格。
唐诗热烈,宋诗沉思。唐朝文人们“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们热情地向往建功立业。李白“十五学剑术”“一射两虎穿”;岑参“近来学走马,不弱并州儿”。他们下马能饮酒,上马能杀人。宋代文人却不再向往到边塞去领略风沙,习武从军在他们看来是卑贱的事业。宋诗中很少出现边塞、骏马和战争。唐人笔下的边塞壮丽无比:“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对比之下,宋代为数不多的边塞诗词中最有名的那一句范仲淹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读起来是那么的凄凉。如果说唐诗体现的是少年精神,那么宋诗则充满了中年人的冷静和沉思。
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唐宋两代的面貌如此迥然不同?
统治者对文武的双重限制
这一切源于宋代统治者对武器的恐惧。也难怪,从开元盛世到宋朝建立的220年,中国都是在打打杀杀中度过的:先是生灵涂炭的安史之乱,然后是动荡不安的藩镇割据,后来又是乱成一团麻的五代十国。篡弑和兵变是五代十国的主旋律,每个政治人物的辉煌都不过是昙花一现。武人统治的时代,人人都朝不保夕。
枪杆子决定一切的世界,实在太让人绝望了。费尽心机得来的荣华,转眼又成泡影。以兵变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得江山的赵匡胤不想再继续这无望的恶性循环。结束它的办法只有一个:建立新的游戏规则,让人们不再凭枪杆子,而是凭笔头子来进行竞争。
因此,宋代政治设计的第一个特点是对武力的全方位防范。
开国不久,赵匡胤就通过“杯酒释兵权”,戏剧性地解除了几位最有实力的将军的军权。接着,他又在制度设计上费尽了脑筋,从方方面面限制武将的权力,降低武官的地位。他把武将排除在最高权力中心之外,朝廷大事,武官没有什么发言权。为了降低人们对武官职务的兴趣,在宋代官僚制度设计中,文官升官很容易,武官晋升却非常缓慢。
除了对武将大力防范,赵匡胤也没忘了给文臣套上笼头。精明的宋太祖运用“分权”和“制衡”之术,消除了文臣在制度上对皇权形成威胁的可能。他把宰相大权分割成了几块,将军权交给枢密院,将部分行政权交给新设立的参知政事,即副宰相。他又设“三司”来专门管理财政,分掉了宰相的财权。在地方上,他同样也大行其“分权”和“制衡”之术,规定地方官由中央派出,任期只许三年。为防止一把手独断专行,他为各地知州设立了名为通判的副手,来监督知州。他又派转运使到各地管理财政,取消地方上的财政处理权。
政治设计影响性格
宋代的基本政治设计,大幅度地改变了中国人的性格。中国人历史上第一次不再以立功疆场为荣。宋代民间流行的俗语是:“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在宋代,将军们不管立了多大功勋,也难有文臣那样的风光。宋代男人开始失去了尚武精神,他们沉醉在案头书牍之中,在日复一日的浅吟低唱中把时光送走。他们的体质越来越差,性格也越来越细腻。
从北宋中期开始,亡国灭种的威胁如同乌云一样,一直笼罩在每一个宋人的心头,并且终于在南宋末年变成事实。这是分析宋人性格不可忽视的一个背景。事实上,在大宋王朝的大部分历史时期,宋人都生活在一种惴惴不安之中。越到后来,他们对未来的预期,就越灰色和悲观。这就是宋人痴迷梅花、兰花、竹子、菊花这些幽雅冷静意象的原因。
梅兰竹菊在宋代以后被称为“四君子”,成为中国文化中一种代表性的意象组合。分析这四种意象,我们会发现它们有一种共同的精神特点:梅在严寒中怒放,展现着严酷环境中的不屈;兰独处于幽谷之中,代表着寂寞中坚守情操;竹则未曾出土先有节,表达的是士人的自制和节操;菊花傲霜而开,残败犹抱霜枝,象征的同样是在逆境中的抗争。总结起来,这四种事物所表现的,其实都是对即将到来的严酷环境所做的一种心理准备,为在死亡、在被征服的威胁面前坚守气节而进行的自我精神动员。
因此,宋代士人的性格与唐代完全不同。唐代文人傲岸不逊,豪饮高歌,笑傲王侯,斗鸡走马,出塞入关,携妓交游……身上充满了充沛的活力和无忧无虑的乐观。他们是青春、自由和欢乐的。而宋人不再有可能跨上战马,去寻找自己的理想。国家和个人的命运时刻处于威胁之中,他们所能做的,却只有老老实实寒窗苦读,在案牍中消磨掉自己的一生。因此宋人比唐人敏感、脆弱得多,作品中弥漫着对人生的茫然无着。连宋代的少年都是少年老成,愁绪满怀的。唐代“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崔颢语),宋代少年却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淡淡忧伤中得到心理的满足。
(摘自《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