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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毕飞宇《雨天的棉花糖》中的“微观权力”叙事

2017-07-12鲍昭羽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46

名作欣赏 2017年6期
关键词:毕飞宇微观红豆

⊙ 鲍昭羽[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46]

论毕飞宇《雨天的棉花糖》中的“微观权力”叙事

⊙ 鲍昭羽[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46]

毕飞宇在《雨天的棉花糖》中,因袭了他对权力问题的一贯思索,描绘出一种隐藏在民众和舆论之中的“微观权力”形态。在性别叙事、职业叙事和战争叙事中,“微观权力”的审视化、规范化和标签化惩罚的特性被勾勒出来,构成其运作模式的完整链条。小说通过这种“微观权力”叙事,揭露出舆论致死的可怕力量,以独特的视角审视着人在群体中的生存困境和命运悲剧。

“微观权力” 性别 职业 战争 生存困境

《雨天的棉花糖》描述了一个略带阴柔气质的男孩子——红豆,一心热爱二胡,却阴错阳差地走上他最不愿意前往的战场,并因为成为战俘,归家后受到众人异样的对待导致发疯乃至死亡的故事。小说中的红豆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甚至都不能拒绝他不想做的事情。红豆天生是一个温柔安静的男孩子却被人指责缺乏男子气概,身怀拉二胡的天分却被人唾弃为“坐着玩的东西”,想在战争中活下去却终因众人鄙薄的目光而走向了毁灭。处在群体之中的红豆,成了一个异类和闯入者。强烈的意念和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没能使他实现对自我的追求,反而成了他一生的牵绊。他仿佛坠入了一张由文化、道德、价值判断所织就的巨大无比的网中,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钳制、束缚与压迫。舆论的力量、众人审视的目光,成为超越政治领域的独特权力形态,担当起个体命运的掌舵手。毕飞宇在《雨天的棉花糖》中,承袭了他对于权力问题的一贯关注,同时更是将目光投向了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微观权力”。

“微观权力”这一概念由福柯提出,他认为,当代的普遍权力形态不再是封建君主时期那种对于冒犯君权之人赤裸裸的报复,而是一种通过规范化、审视化和惩罚的符号化来运作的社会关系网。在法律的契约义务外,社会上还产生了许许多多的纪律与规范。这些规范限定着人们对事件或事物的看法,经过不断的重复、叙述和传播,构成公众文化心理,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生活中,人们常常持着这些所谓的规范和标准,以审视的目光去衡量和评价他人。一旦发现异于规范的个体,大家便将之归入异常者的范畴内,把所有不合规范的行为与耻辱挂钩,从而借助舆论和符号化的力量,施以惩罚、压迫和改造。而这整个权力模型的运作往往被批上道德和科学的外衣,成为压抑个体生命最堂而皇之的理由与借口。红豆一生的悲剧正是“微观权力”不断运作的结果,从性别特质、职业选择到战争中的生死存亡,他都经历着命运和选择不能自主的悲剧,忍受着冥冥中被迫走向自己意愿对立面的无奈与疼痛。

性别、职业和战争叙事构成了主人公命运的三重悲剧,也是“微观权力”不断运作的三大领域。性别叙事中的审视目光、职业叙事中的规范标准和战争叙事中的标签化惩罚,共同形成了“微观权力”作用的完整链条,将红豆一步步推向了命运的深渊。

一、性别叙事中的审视目光

性别叙事在小说中占据重要的一块位置,可以说,性别特质的迥异是红豆日后所有生存困境的起点。红豆过于柔顺的性别特性与人们对于男性的惯常性别期待有所不同。他的长相“如花似玉”,是个“爱脸红、爱忸怩的假丫头片子”。他在自我的心理认同上非常倾向于“做一个干净的女孩,安安稳稳娇娇羞羞地长成姑娘”,拒绝了“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性武器”。然而,他并不是生理和心理上的病变者。他对于曹美琴有着正常的爱情想象,和大多数人一样,渴望在爱情中得到关怀、温暖和心灵的回归,只是拥有了一些独特的气质和秉性而已。但他在文化意义上却背离了人们的一贯认知,没有满足人们对于男性就应该阳刚、硬气、具有侵略性的心理预设。

正是这样的“反常”,招致了一众审视的目光。“微观权力”中,权力运行的关键一环就在于审视和检查的制度。福柯认为这样的制度无时无刻不在运作着,人们仿佛身处一个“全景敞视建筑”之中,一旦超越规范,就会被严密的监察目光归入异类的范畴之中,而监察者正是身处社会中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你我他。

大龙等一干人非要“找机会比试裆部出生的杂草”的行为就带有些检查的意味,是对每个进入青春期男生性征的一种审视。“上甘岭”式的恶毒嘲笑则是毫不留情地把红豆划入异常者的类别之中了。此外,“我”在听到红豆一句“我想见你”后对其女性化的说话方式的诧异,曹美琴在红豆出现关乎蟒蛇的心理障碍后对其男性能力的否定,都是在向红豆生活中的行为举止投以审视的目光。

当然,这样审视的目光只是“微观权力”中的一环,不足以构成对个体生命多么沉重的打击。故而,小说在性别叙事中并没有将红豆逼上绝境。众人对红豆略显温柔的男性气质也没有加以全盘的否定,毕竟,曾经的红豆,一度成为左邻右舍的大妈和阿姨们评价男孩的尺度。而他自己的心理状态也不过是微有苦闷而已。可惜的是,红豆后来走上了战场,种种权力模式的叠加使他最终跌落进命运的深渊。

二、职业叙事中的规范标准

职业叙事中的权力形态显然已经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由简单的排斥升级为对红豆人生选择的干预,暴露出其压迫和强制的本质。小说中,红豆一心热爱二胡,与二胡间有着宿命般的缘分。可是人们对职业高低的偏见却使得红豆不得不放弃进入音乐学院的梦想,迈向了与自己气质极端对立的战场上去。这里的职业高低论就是一种带有强制意味的规范标准,构成了整个“微观权力”运作的范式和基础。

小说中,职业优劣固有标准的形成可以划分为两种途径:一个是借助意识形态的宣传,如人们对军人的崇拜,一个是传统心理文化积淀的结果,像是“学而优则仕”的千年古训。这两者交相呼应,勾勒出束缚人们的条条框框产生之初的情形以及众人又是如何在受到压迫之后仍旧甘之如饴地成为这规范的维护者。

对军人光辉形象的崇拜是小说中许多人共有的心理认同。其中,最为突出的,莫过于当过军人、上过战场的父亲。父亲拖着一条断臂,把大半生的回忆都给了朝鲜半岛上的战争。他对于军人的笃信和虔诚已经到了信仰的程度,可以说是当时意识形态的代言人。可怕的是,他常常把这种信念强加到别人身上。即使他知道红豆的性格并不适合上战场,也依旧坚持把红豆投进了战争的大熔炉里。当然,红豆在职业选择上的悲剧也不是父亲一人为之,许许多多的人对战争英雄的崇拜,共同形成了社会认知的洪流,将红豆裹挟其中。红豆的妹妹看到别人都去参军了,就一厢情愿地认为哥哥“穿上军装,肯定更帅”;曹美琴在追问红豆的战争经历时,问他“打仗好不好玩”,把对战争的认知局限于电影的声光组合中;学校英模报告中,“我”在英雄与干事仪式化的鼓掌和搀扶中,居然升腾出丝丝的敬意。这种细枝末节式的可笑崇拜过滤掉了战争最为本质、最为残酷的一面,解构着人们职业崇拜的虚妄性。

小说的职业叙事中还出现过一项工作,就是“我”读书当官的必然选择。“我”的一生循规蹈矩,上大学、进机关、结婚、生子,一点也不脸红地认为自己过些年就会做官。“我”沉浸在“学而优则仕”的话语背景下,认为这是中国历史的发展脉络。“我不做官谁做?我不做官做什么”式的发问正是几千年来传统心理文化沉积的结果。“我”看似毫不迟疑的抉择实质上是一种不自觉的认同,“我”甘之如饴地坠入权力之网所设的陷阱中去,按照一个既定的规范做出所谓的人生选择,甚至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毕飞宇在《写作〈雨天的棉花糖〉》一文中曾经谈到,在写作这篇小说的过程中,他曾经把小说的人称由“他”换成“我”。叙述者“我”的设定,在职业选择和人生道路上与红豆形成了一种对照,指向身处权力网罗中个体的两种走向。这很好地丰富了小说的职业叙事,既揭示了权力规范形成的多种模式,又反映出那些曾经的受害人是如何维护并强化这些规范的。

三、战争叙事中的标签式惩罚

如果说性别特质固化和职业选择错位形成了对红豆的两重压制,那么在战争生死的价值判断上的差异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显露出舆论致死的可怕力量。

显然,红豆在被俘后选择活下来的行为违背了英勇赴死的价值规范。于是,“微观权力”对这样的背叛行为开启了惩罚模式,并以标签化的形式运作。“微观权力”借助舆论的力量,把对规范的尊重与荣誉相连,把不合规范的行为与耻辱挂钩,从而把个体从一个个生命实体中抽离出来,幻化为道德观念上的符号。这种简单粗暴的贴标签式的惩罚不再把权力作用于肉体上的折磨,转而关注人的精神。然而,社会公众心理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折磨与鞭挞不断摧毁着个体生命,甚至可能会把惩罚转化为个体对自身身体的摧残。这是“微观权力”对人最为致命的一击,也是舆论得以成为暴力的运作基础。小说的战争叙事在前两重叙事的基础上,更为深入地描绘“微观权力”的惩罚模式,也把红豆推向了命运悲剧的最深处。

红豆在战争过后的一段时间内被人们误认为战死,成为受到人们礼赞的烈士。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民政厅领导的口中,他也仅仅是烈士,是一个代号,而不再是红豆本人。当真正的、活着回来的红豆站在大家面前时,得到的不是死里逃生的宽慰与欣喜,而是众人惊异和鄙薄的目光。成为战俘的红豆无疑是经过了千辛万苦才得以回家,可他回家后碰到的却是姐姐亚男的尖叫与拒斥,是母亲一句令人费解的“妈看你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听你去了时还疼”。被俘就应该自杀以壮烈牺牲的公众文化心理与红豆心中本能的对于生的渴望在这里展开了最初的交锋,红豆开始了自我怀疑,以致他在见到“我”的时候以一种抱歉和后退的姿态说“很对不起,我是红豆”。渐渐地,父亲的嫌恶和谩骂,亲友约好了不提红豆的冷漠,旁人诸如顾太太看客式的闲言碎语不断地摧毁着红豆,他觉得自己不配吃饭、不配享有正常的工作,甚至不配拥有孩子,落入到一种掺杂着悔恨、自责、疑惑和惧怕的情绪煎熬中。他听多了他人口中“被抓了就是汉奸”的标签式判断,心中产生了一个社会身份的红豆。但是战争中那些混杂着焦虑、恐怖、忍耐的亲身经历不断向红豆袭来,激发了他心底深处对于活下去信念的相信。这些信念共同汇成了由个人欲望和自我意志所构成的真实自我。两种身份在红豆的心中持续交战,造成了其精神的分裂。也正因为此,红豆才固执地想要杀掉红豆,杀掉那个为舆论所绑架、已然成为一个社会符号的红豆。因为那样,他才能回家,回归那个安静娇羞、对于每个人个体生命有着真实怜悯和关怀的红豆。

悲哀的是,红豆直到死亡,都没有摆脱由舆论所构成的权力网对他的指责和鞭挞。红豆最终死在一个苍茫炎热的夏季,“周围显示出盛夏应有的安静”,没有哭号,甚至连父亲都不在场。充满讽刺意味的地方在于,作者把红豆被误认为战死的季节设在了冬季,“纷扬的雪花与设想中的死亡气息完全吻合”,红豆的父亲那时也表现得庄重而壮烈。虚假的死亡契合了人们对于死亡的全部想象,而当个体生命真正陨落之时,似乎连季节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当一个人死亡的场景和季节都被标签化,有了高低之分,权力的恐怖气息便显得愈发凝重,它超越了生死,控制了人一生的全部活动。而实际上,同样处在战争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中,三排长豪气扑向敌人的死和红豆坚持活下去的生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它们只是对待个体生命的不同态度,对生死问题不同的价值判断。而权力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用一种贴标签的方式,形成了生死问题的唯一判准。个体生命的无奈、忐忑和疼痛统统被忽视,淹没在巨大的舆论浪潮中,成为见不得光的秘密。

毕飞宇在性别、职业和战争这三重叙事中完成了对“微观权力”的勾勒。从众人审视的目光到密不透风的规范标准到贴标签式的舆论惩罚,红豆在这不断递进、累加的过程中走向了毁灭,终是以肉体的摧残换回精神的解脱。至此,小说以人道主义的视角观照了个人在群体中不得自主的命运悲剧和生存困境,并进一步揭示了这悲剧背后的深层原因。那些依靠舆论和民众的隐秘力量,隐藏在道德和价值观背后的“微观权力”,正是杀害红豆的凶手,也是困扰无数现代人生活的权力新形态。

①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页。

②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页。

③[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24页。

④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55页。

⑤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页。

⑥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页。

⑦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页。

⑧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63页。

⑨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页。

⑩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83页。

⑪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页。

⑫毕飞宇:《毕飞宇文集·冒失的脚印》,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56页。

[1]毕飞宇.毕飞宇文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

[2]毕飞宇.沿途的秘密[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

[3][英]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4]吴义勤.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毕飞宇论[J].当代作家评论,2000(6).

[5]陈思.毕飞宇近年权力叙事解读:从《玉米》到《平原》[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

[6]章长城.权力镜像中的人性[J].厦门教育学院学报,2010(4).

[7]汪民安.福柯的界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作者:鲍昭羽,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国家文科基地班)专业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杨洪承,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2016-2017年南京师范大学校级大学创新创业训练项目“通俗主题:网络时代现当代文学作品阅读的调查与思考”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指导老师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杨洪承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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