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和文学
2017-07-11汪曾祺
我有一次买牛肉。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看样子是个知识分子,南方人。
轮到她了,她问卖牛肉的:“牛肉怎么做?”
我很奇怪,问:“你没有做过牛肉?”
“没有。我们家不吃牛羊肉。”
“那您买牛肉是 ……”
“我的孩子大了,他们会到外地去。我让他们习惯习惯,出去了好适应。”
这位做母亲的用心良苦。我于是尽了一趟义务,把她请到一边,讲了一通牛肉的做法,从清炖、红烧、咖喱牛肉,直到广东的蚝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丝……
有人不吃羊肉。我们到内蒙去体验生活,有一位女同志不吃羊肉—— 闻到羊肉味都恶心。这可苦了,她只好顿顿吃开水泡饭,吃咸菜。看见我吃手抓羊肉、羊贝子 (全羊) 吃得那样香,直生气!
有人不吃辣椒。我们到重庆去体验生活,有几个女演员去吃汤圆,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冷冷地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
许多东西不吃,“下去”很不方便。到一个地方,听不懂那里的话,也很麻烦。
我们到湘鄂赣去体验生活。在长沙,有一个同志的鞋坏了去修鞋,鞋铺里不收。“为什么?”
“修鞋的不好过。”
“什么?”
“修鞋的不好过!”我只得给他翻译一下,告诉他修鞋的今天病了,身体不舒服。
上了井冈山,更麻烦了:井冈山说的是客家话。我们听一位队长介绍情况,他说这里没有人肯当干部,他挺身而出,他老婆反对,说是“辣子毛补,两头秀腐”。
“什么什么?”我又得给他翻译:“辣椒沒有营养,吃下去两头受苦。”这样一翻译可就什么味道也没有了。
我去看昆曲,“打虎游街”、“借茶活捉”……好戏。小丑的苏白尤其传神,我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笑声。邻座是一个唱花旦的京剧女演员,听不懂,直着急,老问:“他说什么?说什么?”我又不能逐句翻译,很遗憾。
我有一次到民族饭店去找人,身后有几个少女在叽叽呱呱地说很地道的苏州话。一边的电梯来了,一个少女大声招呼她的同伴:“乖面乖面(这边这边)!”
我回头一看:说苏州话的是几个美国人!
我们那位唱花旦的女演员在语言能力上比这几个美国少女可差多了。
一个文艺工作者、一个作家、一个演员的口味最好杂一点,从北京的豆汁到广东的龙虱都尝尝 (有些吃的我也招架不了,比如贵州的鱼腥草);耳音要好一些,能多听懂几种方言,四川话、苏州话、扬州话 (有些话我也一句不懂,比如温州话)。否则,是个损失。
口味单调一点、耳音差一点,也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
(选自《五味》/汪曾祺 著/山东画报出版社/ 201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