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2017-07-10李彦雯
李彦雯
三路公交车像一块未加发酵粉的面包,拥挤得鲜有缝隙,仿佛再多加半个人亦是不成的,乘客只好并紧双脚立足。一个缓慢刹车,停下了,并不是红绿灯的缘故。前面的车列队伍已是排了许久,两旁静止不动的汽车透过玻璃窗清晰可见,黑车与货车居多,在等什么呢?俞兰莓心中纳闷。她费劲地踮起脚尖,探探头往远处询望,人太多了,几个粗犷汉子的大脑袋死死地挡住了她的视线。一米五八的个头,加上五厘米的高跟靴,即便再怎么伸脖子晃脑袋仍于事无补。长久抓持头顶上方的扶栏让胳膊倍感酸疼。拥挤钝化了人身上的忍受力,个个面部狰狞或麻木,弗如此刻一根针就能促使人生发跳车的念头。究竟在等什么!她最担心迟到。虽是月初刚到杭州,可也不是新鲜人了,却是旧人回乡,氤氲犹在,无端添了几分疏离感亦属正常,只是适应不了天气,过度阴冷。人道杭州是上乘之风水宝地,亚热带季风与湿润气候,却不比三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上月依旧短袖短裙,这月硬是添了厚衣厚祆,好不洋气,尽是臃肿。身上的这件宽肩大衣被她敞开了穿,她看过杂志,说首都现下流行军大衣风格。一条喇叭裤内加了两条棉毛裤,她本是极不愿穿的,可是姐姐俞清怕她冻坏,强行要求她套上,这一来,两腿更显得粗。脚上是姐姐借她的毛绒靴,与喇叭裤不相符匹,不过兰莓高兴,她第一次穿有跟的鞋子。
俞兰莓的父亲俞顺原是绍兴人,常年在绍兴通福丝绸厂干着机修工的活,家中原配张麽——兰莓的生母——原为海南三亚人,来绍兴时是孤身一人,巧合下认识了俞顺,从此便跟了他。不想人人眼中老实巴结的俞顺仍难逃“生之谓性”,第二年又纳了二房一柳原姑。时值“光荣妈妈”誉号风行,俞顺同柳原姑在短短几年内造出一男一女,老大俞至仁、老二俞清。通福丝绸厂的厂长在杭州又建了一座棉纺织厂,俞顺被差遣掉去杭州任职,并且升迁一级,成了零件开发部主任。俞家上下便开始忙活起乔迁之事,联系杭州的朋友、选址测风水,忙得焦头烂额。这档口,一些窸窣碎语传入了张麽耳中,道她不吉,无缘子嗣。她忍气吞声、缄默不语,在全家定居杭城的第二年怀上了兰莓。兰莓自小就生得出奇漂亮,她遗传了张麽的脸盘——顶福气的圆形脸,丰润饱满,明丽的杏仁眼带着海洋世界珍珠蚌内晶莹的亮光,活滴滴的眼珠子,蕴藏童话色彩。鼻子是高挺的,侧面勾勒的鼻翼曲线如西方人种固有的脸蛋截面,立体瑰丽。有人因为她的眼睛不住夸赞她,另有其人则专门成为她鼻子的追捧者,“这鼻梁可真挺,不得了!”张麽从不为这些巧言所动,她只求女儿将来幸福,莫步她后尘。兰莓的嘴唇是殷厚的,照说这张嘴在整张脸蛋上显得比例过大,未料,她的棕色眼睛同珊瑚红底双唇自相呼应,气色正好。这般美丽带有天然大气的度量,兰莓几乎从不和人计较。母亲当初带她离开俞家回到三亚,她很是不甘愿,哥哥俞至仁和姐姐俞清都待她很好,毫無私心,二姐俞秀娥生来不讨喜,连自己的生母柳原姑也时常与她冲突,兰莓就是挨她几下打也都尽量作罢,她在俞家更多的还是感到温暖、高兴。同母亲回三亚的那日天气阴沉沉的,她哭着同一家子道了别,却遭到母亲重重的拖拽。父母并没有离婚,母亲执意带她走的原因终不得知,许是心中的算盘拨久了,督促张麽出此下策。母亲一旦行事,回旋余地是绝无的。这一走便是十八年。
她走的时候才十岁,读小学三年级。公车司机忽然重重揿了一记喇叭,这突兀一声让她对这座城市的违和感消失了,确实是她呆过的城,同样的噪音。车子缓缓向前蹭了蹭,终于要开车了,她心里想。几米不到,又停了,司机用地道的杭州方言骂道,
“开啊,脑西靠策!”那些高个头还是挡住了她眺望车前状况的视线。车子一阵颠簸过后,她用手抹了抹玻璃窗上的雾气,意外发现两根细长的火车轨道,钢材的铁轨赫记斑斑,火车的鸣笛她听得倒清楚了。这辆车竟密不透风至连火车驶过的“咔嚓、咔嚓”声都封锁住了。
兰莓今天郑重地打扮是要去相亲,见一个姓博的男人,眼下她已经二十八岁,如若再耽搁下去,怕是她母亲和俞家都要急疯了的,虽然久久未回俞家,可是哥哥、姐姐一直同她保持书信的联系,三年前,俞家就在信上催促过她的个人问题。现今,已到了非快点寻到人家不可的地步了。兰莓读到初中毕业就没再继续升读书,母亲张麽虽然也缺少文化,但在女儿的婚配问题上很是认真,她心知海南当地的男人都好吃懒做,靠女人过活日子,她打心眼希望女儿回杭州找份人家,她收到俞顺的来信果决地也就劝叨女儿先回杭州。
公车到达“沈塘桥”一站了,她努力往外挤,在关门前一刻下了车,像一块海绵终于可以释放弹性了。宽肩大衣的下摆已被挤得皱巴巴,她看了看时间,离见面大约还有半个钟头。
兰莓快步走着,好像要赶下一趟车似的,鞋子与地面的接触发出马蹄般清脆的“嗒、嗒”声。她第一次穿增高的鞋,在海南的时候陪伴她的永远是几双人字拖,各式颜色。因为害怕摔倒,她特意选了姐姐俞清的一双坡跟靴,靴子的款式已经过时,布满靴面的绒毛也有些褪色,不过这些并不妨碍兰莓对它的兴致,她依旧高高兴兴地穿上了它。俞清说如果今天的见面成功,这双鞋就送给兰莓了。
京杭大运河上的货船载着泥沙、水磨石、耐火砖、螺纹钢等材料,船只一艘艘的从她眼皮底下驶过。她立在桥面上,眼巴巴地看着这些货船,不厌其烦地等着他们从桥洞的前侧穿至后侧。她联想到三亚海上的船,可能比这些船更大,可是少见,小型的渔船倒是普遍有的,就在红沙码头。这座桥叫行桥,约定就在此桥见面,不大的桥,在当地这个叫长板巷的地方却出了名,大运河自隋朝完工后,往来的船只络绎不绝,运河日渐浑浊却不失雄丽之美。兰莓喜欢这条运河,她对河流、江海向来是亲切的。两旁是新建的平湖公园。银杏环绕,彼此牵绊,却是挤了点,树杈枝干交错叠加,好不松动。她忽然回想起了刚才坐的那辆公车,蹙了蹙眉头。
“你好。俞小姐吗?”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她回头。山峰眉、内双眼皮,方形脸,气质斯文,这是她对博登的第一外貌印象。“您好。博……”“博登。”“您好,我是俞兰莓!”她第一次以正式相亲的方式会见一个陌生男子,她并不紧张,反觉趣味。在三亚她也交往过几个像模像样的男人,做水果生意的,经营椰子园的,还有学校的英语老师,她单单对这个英语老师格外动情,可是母亲不喜欢这个英语老师,总是说道“他太胖了……”,她明白是母亲的偏见阻碍了两人的发展,母亲极看不惯三亚本地人靠女人过活的品质。虽然她自始至终认为那个英语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母亲的阻拦还是葬送了他们的爱情。
“我们去公园走走吧。”她提议道。博登默默地点了点头。博登不苟言笑,她完全感觉不出自己留给他的印象是好是坏,她只好笑吟吟的,她本就不怕生人,新奇感掩盖了原会因陌生带来的尴尬气氛。她微微低下头,不经意间看到博登攒紧着拳头,原来他很局促呢,她心里想。两人走进了一旁的公园,风却很大,还没走几步,兰莓便开始忍不住的打喷嚏,一个又一个的喷嚏使她窘迫,她尽量用手掩着遮挡,心里默默骂道,“该死!”“天真冷啊。”她被一阵凛冽的寒風袭了胸口,裹紧大衣不自觉讲出一句。“你穿的真少。这儿的冬天和三亚是很不同的。我把外套给你穿吧,别冻坏了”。说着博登想把外套脱下。“不用了,我没事。”她一面逞强道,每阵冷空气扑来她都觉得不适。“附近有一家咖啡馆,我们去那儿坐坐吧。”那个年头咖啡虽未完全流行,但是男女间喝杯咖啡却是一种风尚,兰莓一下子对这个男人有了好感。“读书人就是先进。”她心头想。“阿嚏。”她又没忍住,这次还流了鼻水,好难为情。她一摸口袋发现姐姐叮嘱的手帕忘了拿,“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把车骑过来。”“哎,你有……手帕吗?”她羞红了脸问道。博登拿出一块灰色方格图案手帕递给她,然后跑去推车。一块手帕让那些鼻水能够不再骚扰她,她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她觉得惊奇。身上已经添上了博登的外套,裹在宽肩风衣里面,这样一来她不觉得冷。兰莓是一个将悲喜全都浮沉于脸上的人,她和博登的面部表情很不一样,博登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温和的,少话,绅士。兰莓抬头看了看正在骑车的博登侧脸,轮廓分明,天庭饱满,现在她似乎完全相信了眼前这个男人,两人认识竟还不到半个钟头。
“青木咖啡馆”内,二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室内温度宜人,兰莓总算是恢复了活跃的状态。最流行的雀巢咖啡二人都未点。兰莓选择了一杯美式,博登则点了一杯拿铁。总算有一个可以好好聊天的地方了,兰莓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刚才真不好意思,拿了你的手帕,我回头洗了还给你。”“没事的,你拿着吧。”“你怎么知道我在三亚呆过?”“你哥哥和我说的。”“我在那儿呆了很多年呢,不过今后应该会在杭州定居了。杭州和从前很像,但又很不一样,觉得人多了许多,像一个超级市场。”博登笑了笑。“热闹点儿也挺好,总比冷冷清清的强。以前母亲出去工作的时候,家里只剩我一个人,那是最难熬的时候,我讨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长长一个下午,博登喝了两杯咖啡,他像听故事一般地听着兰莓的诉说,兰莓觉得博登的话真少,可是在行倾听。博登觉得兰莓的活泼是他向往已久的伴侣性格。
兰莓托了哥哥的关系进了棉纺织厂工作,每天听着机器不停运作的单调声音,她觉得无聊,唯一让她兴致盎然的东西是哥哥办公室的电话机,她天天盼着,盯着,有事没事就往哥哥的办公室里钻。这半个月,二人几乎天天讲一回电话,电话的内容天南地北、不限范围,偶尔兰莓还会和博登吹吹牛皮,鼓吹她的小聪明和新发现。二人又约见了几回,可只是聊天。终于有一天,兰莓开口道,“我们去看场电影,好不好?”
博登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不堪的童年,那是他心头的地雷,随时可能引爆。被一群人围攻欺负,连亲姐姐也嘲笑他的矮小和愚笨,父亲劝他一忍再忍,母亲则成日的厌世,哪里还会顾及他的心理。他记得一个叫赖力川的男生有一回不小心撞到他致使一旁的饮水机倒翻,水桶里的水洒了一地,他的班主任一一个带着眼镜的女教师——狠狠拉住他的衣领子,硬是要他赔偿,他委屈地回到家告知事件原委,父亲语重心长地说道,听老师的吧,争是最没用的。长久,他以为不争不吵是唯一的出路,可是他不是真的愚笨,凭借超强的判断力和感知力,他自觉忍耐不是长久的。长年累月内心的憋屈成了一把利剑,随时可以刺破坏人的喉管。上了初中,他成了一个极端的人,凡是有意想欺晦他的,他便奋起同他们打架、斗殴,誓死捍卫自己的人格与肉体,斗着打着,那些高大的同学也渐觉麻烦,以取外号这种侮辱人的办法“治”他,“好斗的公鸡”“土霸王”“博赤佬”等等,那时他的肉体暂且得到了保护,而心灵依旧痛苦不堪。他的智慧和意志力是过人的,他不允许自己因为阴影的童年而抑郁不振,于是他决意自救,成日泡在图书馆看心理学和成功学的书,连希特勒《我的奋斗》这类并不易读的书也被他啃了下来。他渐渐明白,人的心理是决定一切事物的法宝。这个世上父母、姐姐虽然都是自己的亲人,可是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只有自己的救赎。上大学后,那些在他眼里如同“恶棍”式的人不见了,他将曾经的憋屈小心藏好。到底是读了一些书,有了装饰自己的本事。多疑和敏感是他一贯的特征,可是他又很内向少言,所以一般人并不好轻易对他下一个“是怎样的人”的定义。电影结束,兰莓正轻松地谈起起电影里的情节,他的思绪因为她明亮的眼珠飘到了未来,今后他将接兰莓住到父亲单位刚刚分配的那套房子里。“所以说,出事情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究竟具有怎样的品质,平日里一个个讲话客客气气的,都套着一张假面具,假斯文,假正经,谁知道骨子里到底是怎样的一副模样!”“你说得对。”面对蓝莓因为一场小事故迟到而发出的感慨,他应附道。
约会的次数多了,两人觉得已经了解了彼此,于是双方家长便正式见面了一回。这一来,二人的事便开始催办起来。日期为三月二十九日,日子吉凶,一一细查过后,确保该日适宜婚娶,方定下了。这一个月,二人愈发要好,成日的腻在一块儿,博登会在兰莓下班后接她回家,兰莓会在每周日到博登单位的宿舍做一顿好菜。博登父亲分的房子装修也差不多了。俞、博两家联系起了婚庆公司,从全程摄像到酒店桌席,姐姐俞清和兰莓操心着大小事务,姐姐俞清是赤诚无私的,她打趣着道,“当初那预言真实现了,靴子可一定收好。”
月初的头一个双休日,博登携兰莓至好友的庆生宴会上,在杭州的张生记大酒店大设餐席。“张生记”打着杭帮名菜的旗号吸引了不少宾客,“笋干老鸭煲”“西湖桂花藕”“龙井虾仁”等佳肴纷纷上桌。博登和兰莓坐的那桌,有博登熟悉的人也有陌生的客,兰莓大方的向整桌人举杯敬酒,周围人都道博登找了个好姑娘。兰莓也惊讶地发现自己于热闹场合中如此擅长酬酢,不怯场,她的笑容给人温暖灿烂的窝心感。一旁的博登却只会微笑点头,应付两句。话题由兰莓或其他宾客引出,博登是很少牵线话头的。兰莓在众人面前的话愈发多了,博登拦不住,便独自喝起酒来,这一两两的白酒灌入肚肠,没有几杯他便醉意十分,兰莓劝他不要再喝了,他摇头,仍往杯子里倒酒。好友到博登一桌敬酒时,博登已反了常态,话说得尤其多,他拍着好友的肩膀,笑哈哈说,多亏了你,哥们,我大学才过得漂亮!如今你股票赚的那些够让人羡慕的了,我买了多少股,全部赔了!晦气,我摸不透,猜不明白,你可得告诉告诉我,这股票……你怎么就……靠着发了财呢!他迷迷糊糊地坐下又站起,好友也喝了许多,满面红光满口答应,好好好,兄弟一句话。接着与其他人碰了杯。博登喝醉了,兰莓的话他只做没听见。酒醉伤人也误事,博登竟开始站起来七平八不稳的一桌桌敬酒,他的话越来越多,可是这些话让兰莓觉得不舒服。她起身去洗手间洗了双手,拍拍自己的脸蛋,往座位方向走去,吴闵喊住了她,“晚上菜还好吗?”“很好,谢谢。”她转身想走却又被他叫住。“我那儿有醒酒的家伙,你跟我去拿?我看博登醉得不轻。”“不用了,我们马上打车回去了。”“楼上有房间,不如今晚在这儿住下?”她充满戒心的瞪了吴闵一眼,吴闵轻松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他被酒精熏红了的脸愈发肿胀,他眯起双眼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真是博登的女朋友?”“是未婚妻!”她霸气地回应,扭头就走。博登还在酒桌上说着什么,兰莓无法忍受了。她径自朝博登的脸上浇了一杯水,再拉住博登的一只胳膊,硬是往外头的风里钻。阵阵寒风突袭,博登有些醒了,浑身只管哆嗦,口中还挂着些胡话,一句句不着调的情话,类似“我想娶你”“我爱你”“我需要你”……今夜他在酒宴上说的话比两人所有约会加起来的话还多。
风里头这一钻,博登病倒了,重感冒接着高烧。兰莓虽觉错在自身,可一想到那日博登的醉态就拧了脾气,硬是不去看他。博家对兰莓生了些意见,博登母亲说,到底是在海南那种地方长大的,素质还是欠缺了点。姐姐博敏顺口跟了一句,冻坏了人也没句道歉,脾气真不小。这话钻到了博登父亲的耳中,心中大为不快。儿子的脾气一向是糟糕,甚至是暴躁的,现如今他只是还没有发作过,一旦发起火来,定會吓到对方,所以兰莓一定要温柔好脾气,否则一团火与另一团火的碰撞只能是一场火灾。他父亲不由地感慨起自己和博登妈妈的不幸婚姻,二人终日争吵,还不是因为脾性相投,急躁、缺乏耐性。他暗自摇了摇头,走进博登的房间摸摸儿子的额头,有些烧退的迹象了。他宽心了些,为儿子关了房间的油汀,轻轻走出。
兰莓在厂里依旧按时上下班。足足一周,博登没有来过电话。午饭的时候她经过哥哥的办公室,望了一眼电话机,一束火在炙烤她的心灵。睹物思人,她尝到—种滋味叫煎熬,类似慢性病的折磨,一点一滴的想念因子植入体内,让她每天耗损巨大的精力,哪怕一天懒散怠动,夜晚躺下仍然疲惫不堪。隔天她又看到那部电话机,前所未有的落空感袭击了她,如果她是一名战士,不稳的军心显而易见,便是一场败了的仗也要见血现尸才罢休啊。她暗想,今天下班一定要跑到他家中问个清楚。这一来,她又如恢复了志气的将士,即使丢了主动权。
下午时分,俞至仁办公室的电话Ⅱ向起,“叮铃铃”“叮铃铃”……他照例拿起听筒,那头传来急切的求助声,“至仁,快回来!你爸他咳得倒下了!”他紧张道,“赶紧送医院!”“你爸不肯……你快回家!”急躁中掺杂抽泣声。挂了电话,至仁迅速套上大衣带上门,急忙离开纺织厂。下班的铃声响起,兰莓独自朝大门走去,推了自行车,她扶着把手,左边是回家的路,右边通往博登的家。她不喜欢犹豫,可此刻心里却乱得很,他的身体怎么样了?她早就该去看他的。但没有和哥哥说一声,晚回去家里人也是要着急的……潮鸣新村13栋202室,她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地址,朝右边骑去。
她在楼下杵着,许久只是盯着202室的窗子看,厨房的灯亮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九公里才骑了十分钟……她将自行车搁了脚,继续喘气,希望恢复平静。真的就这样上去吗?敲门,然后见到他……连一点准备也没有,他没有准备,自己也没有准备……她无比渴望此刻博登独自下楼,像往常那样问暖几句,一两句话就够了,他本来就不爱说话,可是几句就足以填补她时刻想着他的这份委屈。没有任何一个人下楼,整栋楼层传出炒菜、生煤气灶、油烟排气的晚饭味道。她原以为自己会有足够的耐性,但百无聊赖感让她无措。她忽然感到陌生,产生一种认为博登是不存在的虚无感,他对自己的好是真实的吗?几周前两家人坐在一起正式定下这桩婚事,太遥远了。他果真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吗?博登……她在心里默默念叨他的名字,仿佛只剩下名字这一身份归属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她真想上楼,敲门,质问,可是这不妥当,他的家人会怎么看自己,冒冒失失,粗鲁莽撞。或许她根本就不该来呢!她不敢看停在自己身旁的那辆自行车,好像它才是罪魁祸首,指使她来到这儿……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下来了!她匆匆走至楼梯口,与下来的人面面相觑,是一个老大爷,拿着一份报纸缓缓走下。楼梯是窄的,容不下两人,大爷经过她身旁,她感到彼此间衣服摩擦的声音,老大爷回头问道,“姑娘,找谁?她回避地摇摇头,“我走错了。”大爷离开后,她一人在楼梯口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片刻,只听到她脚蹬自行车,滚轮与地面发出的触碰声。
屋内的桌上留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速来市三医院”。兰莓知道家里有人出事了!来不及摆脱失落,她再次匆匆朝外赶去。自行车解锁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去过市三医院,完全不认得医院的路。眼下打辆出租车去吧。五点三十分,正值出租车交接班时段,一辆辆空车在她面前驶过,任凭她再怎么招手也没有停下的。她走走停停,也没有方向感。好不容易一辆空车在她前方停了下来,她以为希望来了,结果被一对母女捷足先行上了车。心成了一颗易碎的玻璃珠子,她忽然对博登产生了几许恨意,如果不是下班在他那儿耽搁了,或许她现在早在医院了。现下每辆出租车都关了车顶的亮灯,示意拒载。
到达医院已经晚上八点了,她最后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一路上她不知问了多少路人,骑了多少弯路,好歹总算到了病房。又是一阵气喘,短短半天,她吃了无数口冷风,喘了无数口大气。只见父亲俞顺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罩,左手指处安插着挂盐水的针头,俞清坐在俞顺病床旁的右侧,用一块湿毛巾小心为他擦拭着。“姐姐。”她喊了一声。“嘘。”俞清示意她小点声,招招手让她过去。她缓步至父亲身旁,父亲正闭着眼,“爸刚睡着。”“对不起,我……”。“不要紧,路上很赌吧。吃晚饭了吗?”“还没。不过我不饿。”俞清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包子,“还有点儿热,刚才秀娥买来的。你吃吧。”她确实是太饿了,接过了那只包子咬了一口竟停不下来,三两口就吞了下去。“慢点儿吃”,俞清劝道。俞顺是老毛病犯了,支气管炎,如今检查出来肺部已经肿胀,呼吸困难,供氧不足,必须借助药物压制。兰莓心疼地在父亲身边坐下,她提议守夜的事让她来,俞清却道,“哪儿轮得到你照顾,我们兄妹三人够轮班的了。”兰莓坚持己见,在海南的时候母亲生病都是由她一人料看的,如今父亲常年不在身边,自己也未尽做一个女儿的本分,于是执意要陪夜。
她没想到三天后博登会出现在医院里看望父亲。他手拎着一篮子水果,朝俞顺的病床慢慢走来。兰莓正为父亲的盐水瓶调试滴管速度,她的余光望见博登,愣了一愣,不正眼瞧他。俞顺的氧气罩一直未取下过,这会儿他忽然又咳嗽起来,呛声中带着一股子痰味和口气,让旁人有本能的退缩欲。博登却赶紧走至俞顺边上,轻轻地拍了拍俞顺的胸脯,“你不能这样拍,医生说了,如果爸咳嗽就让他咳。”兰莓机警地说道,仿佛他们熟悉到可以随意地直来直去,少了客气话;又似乎二人生疏,她在防备他。博登缓缓坐下,他将俞顺的棉被角落一一塞好,可心的同俞顺聊了几句,问候了他的病情,好长一段时间俞顺都笑呵呵地对着博登,这样舒畅的笑容是他自住院以来极少见的。最后博登握了握俞顺的手,示意他放宽心,俞顺点了点头,博登缓缓转身出去。兰莓依旧坐着。少顷,博登走进来对兰莓指指外面,兰莓这才出去。二人站在病房外的走廊,沉默。有许多话在脑海中萦绕却一句也说不出。兰莓忍受不了长久的安静,便道,“有什么事吗?”“叔叔的病不宜用药过度,刚才我看显示屏上他的心脏跳动频率变得很高。”“那可怎么办?”“我去找医生聊聊,今晚让我陪夜吧。”“姐姐不会同意的,你还是回去吧。”博登接不上话,他突然问道,“这一周过得好吗?”“很好。”她违心接上。二人又是沉默。“你回去吧,我还要去领药,就不送你了。”兰莓转身离开。她最终都没有问博登上周发生的事情,因为过期的就是过期的,哪怕是问题也不值得再提。她瞧见他的病是彻底好了,心头发凉了一阵,继续回到病床旁边。
晚上九点,兰莓费了好大的劲将姐姐俞清劝回了家,她独自照料起父亲,刚挂完一瓶盐水,父亲终于能安然入眠了,稍稍带喘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刺耳,兰莓看着父亲的神情,知道他无比痛苦难安。第二天早晨柳原姑、俞清、秀娥都来了,父亲俞顺趁着午饭将氧气罩取下,边咀嚼边缓缓说道,“兰莓的婚事不要因为我住院而耽搁了,这个月底照样举办。”“这怎么行!”柳原姑愤愤道。“爸,等你出院了再办婚宴也不迟。”蘭莓中肯地说。俞顺固执道,“不不”,他费劲摇摇手,“既然良辰吉日都已定,不可为我这点毛病……坏了好彩头,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他有些喘,但仍字字咬的清楚,“消息都已经发出去了吧,再延迟日期怕是博家人心里要嘀咕的。原姑,这事你必须为孩子多费费心,兰莓好不容易找到博登这么好的人,是她的福气,博登昨天还来看我,孩子真懂事,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兰莓算是找对人家了。那我也放心,她母亲那儿,我也好有个交代。”“爸,其实……”,“这么多年,我是亏欠她们的,好在……”他又咳了几声。兰莓本想和父亲好好谈谈近来博登同自己的感情,可是父亲却开始了一阵没来由的急促咳嗽,“咳、咳、咳咳……。”停不下来,一家人赶忙将父亲的嘴角饭粒擦干净,舒坦舒坦他的胸脯,着急叫了医生。兰莓的话头断了,便也不再说什么。的确,父亲现在生着病,多说无益。
俞顺在医院一呆就是大半个月,仍不见好转。夜晚,兰莓借医院的电话给母亲打了过去。母亲良久才接,“喂,你好,天天水果园。”她一听到母亲的声音立刻抽噎了起来,母亲知道是女儿打来的,自己也没抑住情绪,“兰莓吗?是兰莓吧!”她急急地唤了一声又一声女儿的名字。二人恢复平静后,母亲便开始询问对象一事,兰莓只说一切都好,很满意。母亲便叮嘱起兰莓,在俞家一定要听话,不可任着性子胡来。兰莓一一答应。兰莓把父亲住院的事情也告知了母亲,母亲一阵心酸问及现在情况,兰莓说还在治疗。母亲提议将她的婚事推迟,兰莓将父亲白天说的话转述给了母亲,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叹气。兰莓想再和母亲谈谈博登,可医院的护士催促兰莓该挂电话了,他们将要熄灯,兰莓只好将情绪收进心头,匆匆挂断。
婚期越来越近了,兰莓和博登的约会次数却越发少,姐姐俞清劝道,好久没见博登来了,你是不是欺负他了?兰莓心里不服,也没说什么。
婚前一周,兰莓和博登至西湖边散步,淅淅沥沥的小雨滴滴答答敲击在安静的湖面上,连绵数日不休的雨未能涣散情侣的闲适精神,仍有多对照样出行。两人打着一把透明的白雨伞步伐一致地向前走着。兰莓爱西湖的静谧和唯美,心情畅快。博登虽游历过西湖无数回,还是乐意陪同兰莓来的,尽管今天的天气已经达零下五度。湖面靠岸的结冰处清澈通透。游客观光船一艘艘停靠在小码头处,二人经过的时候,船夫们一阵阵的吆喝,“姑娘、小伙子来坐船啊!”“坐船吗?”……一声声此起彼伏。“多少钱?”兰莓不顾雨点,径自跑上码头问道一个船家,“不贵,二十块钱。”兰莓站在雨下回头看看博登,博登挥手让兰莓过去,兰莓兴高采烈地跑回伞下,笑呵呵道,“走吧,我们坐船去。”“下雨天坐什么船。现在都四点钟了,该国家了。”“我想坐船。”兰莓坚定地说。“回去吧,这坐一圈要三十分钟呢,一会儿该堵车了。”“小气鬼。”兰莓顺口说了一句,她站在那儿望着船,没发现博登的脸色灰了下来。她独自离开伞,快步走向码头,从口袋里掏了掏,只有一张十元,她问船夫,“我只有十元,让我们坐吧。”船夫嫌太少,摇摇头,二人讨价还价,兰莓转而用一口生意人的腔调试图说服船家,“师父,雨天生意本来就不好做,天色要暗了,你拉我们做最后一单生意,明天天晴了,一切又是好兆头呢。”船夫眼见兰莓的恳切,不由地心软便答应了,兰莓高兴地转头跑向博登,一把拉住他的手,“坐船去吧,只要十元就可以了。”博登甩开兰莓的手,答道,“我不去。回家吧。”兰莓好不容易才说好了价格,哪里肯放弃,眼下这博登却同她犟起了,这一茬让她心里大为不快,“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去不去?价格我都说好了!”“你为什么不事先问问我的意见呢?”博登急躁起来,“这儿坐船一向只要八块钱,最多九块,现在这些船夫以为我们是外地人狠命的杀猪呢,你自作聪明去讲价,被宰了还高兴!”兰莓一时语塞,她狠狠地啐道,“花的是又不是你的钱!”船夫在一旁催促道,“二位快上船哟!”“我自己去坐。”兰莓不顾博登,径自往码头走去。关于钱的问题,二人从不计较,只是价值观不同,博登精打细算地是要过好这日子,而兰莓一向喜欢花钱,女人的天性到底还是离不开买买买。“不准去!”博登在兰莓背后大吼了一声,这一吼把兰莓彻底吓了一跳,在此之前博登从未对自己发过火,“你敢坐船试试看!”兰莓第一次看到怒气中的博登带有一腔的强势压迫劲,这般压迫让她感到窒息、压抑,她才发现原来他的脾气并不好,而且到了糟糕的地步。他的斯文、儒雅呢?“回来!”博登又冲她嚷了一句,三两步上前拉住兰莓的胳膊肘离开了码头。她几乎使不出反抗的力气。走了几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脸已是一阵火辣,眼睛好像都模糊了,估计是被眼泪水挡住了视线,刚才在船夫面前好没面子!她曾经听说过一句话,“老实女人是重磅炸弹,炸起来房顶穿洞。”可她万没料到,眼前她心里一直认定的老实男人也是一枚炸弹,炸起来比女人还要惨烈。她看到他喉管的经脉根根爆出,青、墨色混合,让她想到了以前听过的一个叫《培尔·金特》的故事中的山妖大王。她像是被捉住的小毛贼,抵抗不成唯有顺从。
夜深了,她侧身睁眼反复忆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博登没有一句道歉,二人最后以冷战的方式各自回了家。翻来覆去,她觉得博登的狂躁让她倍感不适,他像一抹浓烟,不把人呛倒,便把人熏哭。兰莓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她迷迷糊糊来到纺织厂上班,灰蒙蒙的阴天。晨铃打过后,“咔测测、咔测测”的机器运作声周而复始地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运作。一个钟头过去,太阳依旧没有普照的痕迹,她站在自己工作的位置上,不小心打了起盹儿。片刻,哥哥忽然冲进她的工作间,凝重地喊了她的名字,兰莓一睁眼见到哥哥一副神情不安、如有灾难爆发的面部表情,“快和我去医院!爸…他……快不行了……”
父亲的最终死因是由于心脏跳动过猛而导致的心力衰竭,俞家想不通,父亲明明是来治疗支气管炎的,怎么心脏会成了凶手呢!兰莓霍地想起当初博登说过类似的一句话“用药过度导致心脏跳动过快……”,这正是当初博登说过的一句。为什么!她没有听他的,而他也没有坚持,多为父亲上点心……一切晚了,她深深地感到悲凉,感到满腔恨意。俞家想将主治医生告上法庭,奈何证据匮乏,用药的问题都是事先同家属商量过,非强行购买的。起诉未见开端,已知结局:失败。
冬天的步履渐渐远去,初春发芽,绿叶钻出,这日兰莓和俞清收拾好背包准备出门,兰莓在门口换鞋的时候看到了那双已经属于她的绒靴,她将靴子默默放入鞋柜,穿好脚上的一双球鞋,拎着一盒蛋糕同俞清前往公交车站,她不知道这一路能不能在挤得透不过气的车子上保护好这个蛋糕。今天本该是父亲的生日,此刻她们将前往半山公墓探望他。绿灯亮了,公车出现在了站台,依然人满为患,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恍惚中她看到第一次穿着宽肩大衣会面博登的自己,依旧是三路公交车,同一种颜色的油漆外壳。可惜短短数月,早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