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我国写作课程重建之路
2017-07-10荣维东
一、从中学教师到语文课教学论博士
读博之前,我曾从事过18年的中学教育工作。从1988年曲阜师范大学毕业,到2007年考上华东师范大学(语文)课程与教学论专业博士研究生,这其中漫长的生涯都是在中学教书度过的。
说到我考博,那真是一段充满波折、好事多磨的故事——
当时,我在一所大型国有煤炭企业学校工作,是学校最年轻的高级教师,公司仅有的两名教育硕士之一,公司首批学科技术拔尖人才(一共五人,其他都是老总之类)。我教语文多年,经验算是比较丰富,也经常争取机会外出研讨学习,便接触到了很多全国闻名的语文专家、学者和特级教师,发表过一些教研论文,自然就想有一些新的追求——比如当什么“教学能手”“特级教师”。
现在想起来,当真幼稚!但当时总觉得工作上有诸多不如意——那是清醒的时候最真切的苦痛。现在想想,也许当时麻醉一下就过去了,可我一不会喝酒,二不善于娱乐——现在我知道那也许是处于职业发展的“倦怠期”,混过去就好了,可我愣没有让自己“混”过去。当时我已经拿到教育硕士学位,但我的处境并没有改观,反而有了更多想法没法实现的痛苦。
我想考博!因为我对当时语文教育有很多不满。那时是“人文性”正热的时候,我也喜欢写点诗之类的东西。有时下了雪就应学生的要求去操场上撒欢,还乘兴赋诗,与学生朗诵,组织文学社——我觉得这才是我想要的“真语文”。可这“真语文”总是被现实的习题、考试搅扰得毫无诗意。虽没奖罚,但觉得一辈子来回倒腾这些可怜的东西,真没意思!我不想干了,我要考博!因为只有考博才能拯救自己,才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甚至顺便拯救一下被这种教育折腾苦了的孩子们。
不久,机会来了。领导让我管学生阅览室——当时叫“第二课堂”,也不是我想叫的“语文阅读实验室”。于是我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新官不拜,家庭不问,朋友不顾,在屋里关了仨月。悄悄考试去了——去我满心向往的新课改发祥地——华东师范大学。
考后,英语差一分,也没在意。第二年又考。這次导师倪文锦先生说,荣维东啊,你知道去年的名次吗?——我还真不知。先生说,“你去年排第四,前三名都没进!你如果英语有那一分,去年就是你啦!”我当时惊愕且振奋。导师又问,今年如何,我说,英语比去年简单,其他科目感觉还不错。导师说,看来你蛮有把握喽!回去等结果吧!不久,结果出来——我英语竟然更少一分,真是造化弄人!事后,导师说,考我这的人太多,放弃吧。我心不甘。导师说,好好攻英语吧!我又把自己关了起来——三个月,高官不拜、家庭不问、朋友不顾。结果出来了,英语竟考了67分,考上啦!导师在电话里说,我是今年录取的两名中学教师中的一个,站好最后一班岗,开学来报到吧!我当时不禁热泪盈眶……
二、走上写作教学理论研究之路
在我博一的某天,接到大师兄王荣生的电话,问我博士论文选题定了没有。我说还没,正愁着呢!他说,今天上午你来一趟,这正好有一个朋友对作文感兴趣,我们可以一块儿聊聊。原来是江苏的郭家海老师。大师兄当时建议我集中精力进行作文教学理论攻关。他告诉我:我国的阅读教学理念和理论基本上问题不大,可是,作文教学问题太多,还没有走上正轨。这就有巨大的探索和研究空间,于是他建议我的选题就做——作文课程重建!
这的确是一个诱人的题目。接下来,我开始进行文献阅读工作。我检索文献时发现,近30年来每年关于“作文”“写作”的文章就有13000多篇,真是浩如烟海啊!我一面在中国知网上下载文献阅读,一面到图书馆、期刊室去浏览,一遇到重要的文献就复印下来。资料越来越多,我面临八方作战的困局,一时间陷入困境,毫无头绪,不知道哪里是突破口。有一次,倪老师建议我从“写作知识”入手,他认为写作教学尽管资料庞杂,但仍不外乎在“核心写作知识”。他还说核心写作知识目前大概4张A4纸这么多。这确实是一个比较便捷的办法。循着这个路子,我将近一百年来有关于“写作学”“文章学”“作文”等方面的重要著作统统浏览了一遍,不过七八十本。还把这些著作按照年代、作者、书名、写作知识要素等方面列了一个表格,基本框架开始清楚了起来。我发现:我国的写作知识体系,在近百年来基本没有实质性变化,不外乎就是“文章学的八大块”这一套知识而已。虽然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国有了正式的“写作学”,世纪之交写作学理论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核心仍不外乎“文章学”的那些概念、原理。这构成了我国作文教学的核心知识。
可是,当我偶然看到国外的写作教学文献时,顿时觉得眼睛一亮。于是乎,一头扎入国外文献的阅读之中。当时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这样几本书:一是Ken Hyland著,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的《Teaching and Researching Writing》(2005)。这本书中将写作教学模式分为“文本中心、作者中心、读者中心”三种,一下子将写作理论发展的线索很清晰地梳理出来了。还有Keith Johnson &Helen Johnson将写作分为“产品写作、过程写作、社会活动写作”。我国马正平先生曾将写作分为“文章写作”“文体写作”“主体写作”“文化写作”(马正平,2002)等。这时候,我就打算将世界写作(教学)理论发展的历史梳理一下,即“文章写作、过程写作、交际写作”三大范型。我又看到1989年Nystrand的“社会互动模型”中指出:书面写作不在文章本身,而在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同时1996年Grabe & Kaplan在“社会认知写作模型”、2000年Flower & Hayes著名的“过程写作模型”也加大了“社会”因素的影响。2002年,斯皮维(Spivey)深刻论述了建构主义的写作内涵。这样,从世界范围看,一个基于建构主义、情境认知、功能语言学的“社会认知写作”时代已经来临了(Matsnala,2003)。于是,在2009年秋冬,我撰写了《论写作课程的三大范式转型》的论文,先后在南京的全国博士生论坛上宣读,并在重庆西南大学的一个国际会议上做小组发言。这时候一家香港的学术期刊表示可以刊载这篇学术论文,同时国内一家著名期刊也打算刊用。最后我还是答应在2010年5月的《课程教材教法》上发表。这篇文章发表之后,引起了一些语文教育界专家的关注。在这篇论文里,我详细梳理了三大写作理论范式的转型史,梳理了每一种写作范式的发生背景、理论来源、知识要素、写作方法策略等,同时,将重心放在“交际语境写作”理论建构上。这就是我的博士论文《写作课程范式研究》的最初内核。
2010年6月,我顺利地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有关专家还赞许我的论文“将中国的写作课程重建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这对我真是莫大的鼓舞!这之后,我将研究重心放在博士论文的第三大块“交际语境写作”上来。与此同时,我还参与了由大师兄王荣生主持的高等教育出版社教师资格考试用书“写作部分”的编写。2012年5月发布的《国培计划课程标准》的写作教学部分,也采用了我提出的“交际语境写作”的部分内容。但是,几年来我申报国家级课题,得到的结局总是不尽如人意,可以说“屡败屡战”。大概“语文”在我国的学术格局中已是三级学科,况且我们研究的“中小学写作教学”太过于微小,再加上从“文学专业”申报又与“文学写作”根本不是一回事、不是一套话语体系的课题,胜算更是微乎其微。在“大教育”领域,“中小学作文教学”是登不了所谓的“大雅之堂”的!可是,我的研究兴趣已经在这里。总做在高校拿不到国家级课题的项目,这对于晋职称以及完成科研任务都极其尴尬。我认为,我们中国的写作教学理论跟国际上比较起来,大致有三五十年的差距,其实大的研究格局、科研研究范式和课题申报制度又何尝不是如此!可是,那些参与国家社科基金的学术大咖眼里只有宏大的教育话语,哪里知道小学科和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这真的让我感到莫名悲哀!
三、“写作即交流”:我的写作教育观
任何一次写作行为都可以看作是一场特定语境下的对话交流,是特定语境下的语篇建构。这个语境包括话题、读者、目的、文体等。语境决定并塑造了语篇。正是因为读者、目的、话题不同,写作的内容和形式才千变万化。发出信息是为了得到回应;写文章是为了与人交流思想情感。实用文大都有明确的读者,文学作品也是有潜在的读者群的。就是秘不示人的日记也有一个特殊读者——自己。如果没有了对象和目的,任何写作都将变得毫无意义,失去其存在价值。写作的困难主要不是“没的写、不会写”,而是写的时候不知道向谁说、说什么、为什么说。这就是“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以及“对牛弹琴”“鸡同鸭讲”的道理。
写作不仅仅是“文章制作”,更是一种基于真实或模拟语境下的“语篇建构和社会交流”。传统写作只把写作看作文章,这造成写作理论视野的狭隘和阐释力不足。深入地看,语境影响并制约着语篇文章的形式和内容。读者、目的、文体、话题等构成的交际语境对写作活动具有激发、牵引、塑造、调控功能。交际语境要素之间的运作,孕育出作者头脑中的“认知产品”,“认知产品”被记录下来即“语篇产品”。语境塑造语篇,语篇是语境的产物,这就是“语境——语篇”互动建构的新写作原理。基于此,我提出并系统建构了“交际语境写作”的理论体系,以打破沿袭千百年的“文章学”话语系统,拟在创建一个包含读者、作者、话题、目的、语言等新的写作要素系统,重构阐释写作新的原理和机制。
四、重建中国写作课程的路径选择
回想8年前选择写作教学理论研究是有些诚惶诚恐的。一是写作教学是语文教育的“老大难”问题;二是写作教学理论涉及学科甚多,恐学力不逮。在我进行写作教学理论研究的过程中,我的导师倪文锦先生、师兄王荣生教授,还有李海林教授、裴海安主编等众多学者给予了我莫大的鼓励与支持,让我一步步坚持下来,走到今天,我真的很感激。
2011年我主持的《中小学写作课程理论重建与实践》被纳入教育部首批“国培计划”课程资源,2012年有关理论被教育部颁布的《国培计划语文课程标准》采纳,还被编入一些语文教师教育教材。如倪文锦主编的《语文学科教育前沿》《语文教学问答100例》,王荣生主编的《语文学科知识与教学能力》等。近些年来,在全国各级各类语文教师培训中所做的相关讲座也引起了一些反响。博士论文的一些章节早被一些教师在网络上贴出来研讨。学界和一线教师要求出版相关书籍。在上海、江苏、重庆等地一些学校和教师还主动开展交际语境写作实践研究。这些都给了我继续写作教学理论研究的勇气和动力。
尤其值得提及的是重庆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小学语文教研室的张咏梅老师及其团队。他们在2014年初找到我,邀请我参与他们的《交际语境写作实验研究》的课题。我们组建了一个包括教研员、特级教师、优秀教师等在内的团队,研发课例、研制小学写作内容标准、编撰教材等。两年多来,我们团队推选出的教师已经有多位获得全国作文赛课大奖,并研制出了全国首个写作课程的内容标准,编写了《写起来吧!——交际语境写作实验教材》(暂名),后续的教材编撰工作正在陆续实施之中。2016年11月12~13日,我们在重庆召开“全国首届小学写作课程理论重建和实践研讨会”,后续准备研制我国独立的中小学写作内容建议标准,开展相关的实验,并在适当时候编写写作独立分科教材。这是国际语文界通行的做法,但不知在中国是否行得通。
我的专著《交际语境写作》已于2016年5月由语文出版社出版。这本著作受到顾之川先生、王荣生教授、曹明海教授、董小玉教授等的赞誉和推荐。王荣生教授称其“将我国的写作课程重建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倪文锦老师称它是一部“具有理论开创和实践智慧的写作教学新论”“它预示着我国写作课程教学会发生根本转变”;裴海安主编称其“对写作教学理论进行了革命性重建,具有里程碑意义”。而我的博士論文《写作课程转型史论》,也与上海教育出版社签约,另外一本专门写给中小学教师的实践专著也在构想之中。2016年我被邀请参加了“全国高校大学语文、通识教育和写作教学高端论坛”,作为嘉宾做了《写作理论范式转型与高校写作课程体系重建》的主旨报告,受到与会专家的肯定。我们目前正在策划撰写一套《写作理论重建丛书》。将从中小学到大学的整个写作理论和实践重建工作都纳入我们的庞大计划之中。这些工作肯定不可能是几个人可为,需要千千万万学者专家和一线教师的参与,但有几点必须坚持:它必须是科学有效的,经得起检验;它必须适合中国,解决中国的写作教育问题;它一定不能太落后,应该配得起我们这个泱泱中华。
(重庆市北碚区西南大学文学院;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