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微笑
2017-07-10苏叔阳
苏叔阳
一早他就从床上爬起来,蹒跚着走进浴室,细细地洗了眼,修了面,又涂了发乳,把那已经稀疏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他脱下病号服,穿上一件洁白的衬衣。挺阔的领子、袖口,透出一股高贵气。他系上一条暗格子的蓝领带,穿上那套极合身的灰西装,又对着镜子拔去鬓角的一根白发。镜子里映出一位蛮有风度的半大老头儿。
他轻轻叹口气,或许感喟自己韶华已过,或许对经过整饬的自己还算满意。不管怎么说,这身行头让他比病鬼强得多。
护士来了,脸上显得格外庄严。她看看他,满意地点点头,挽起他的胳膊,把他扶到轮椅上。
轮椅在病房寂静的走廊里无声地滚动。他们都不说话,都在想心事,都在琢磨该怎么开始马上就要到来的会面。
轮椅从电梯里降到一楼,又沿着过道滑到一间小小的病房门口停住。
他猛地站起来,推开护士的手,竭力让颤抖的双腿站稳。停了一会儿,深呼吸一下,接着像一个健康人一样挺着胸,迈开腿,推门走进去,把一脸讨人喜欢的带点儿狡黠的笑扔向病床。
病床上躺着一个头发快要脱光的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她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头,闭着眼静静地待着。
她的母亲悲戚地坐在床边望着她。
女孩的母亲看见他,急忙站起来,轻轻地惊叫一声:“您?是您……”又忙回身对女儿轻声说:“丹丹,丹丹,看,谁来了?”
小女孩睁开眼睛,有点儿散神的目光,忽地聚拢起来,脸上陡地浮上惊喜,喃喃着:“真……真的是您?”說着,吃力地抬起那只没有插针头的手。
他努力向前迈一步,笑着坐在她的床边,抓住那只惨白瘦削的手,那手抖动着向上伸。“让……让我摸摸您的脸。”小姑娘喃喃着。
他弯下腰,把脸贴在小姑娘的手上,尽力地笑着。
“我……我看……看过您演的所有的电影。”小姑娘说。
“那比我还好。我自己都没全看过。”他笑着说,那笑挺迷人。
“您能抱抱我吗?”小姑娘说。
他弯着腰像抱起一个婴儿一样,双手轻轻揽住小女孩的腰背,小女孩紧紧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病好了,给……给您唱歌,大家都爱听我唱。”
“嗯嗯。”他笑着,“你一定唱得极好。”
“噢!”小女孩发出一声快乐的轻呼,说:“我……今天……真幸福……”她笑了,那笑容灿烂极了。
十五分钟后,小女孩身上所有的管子都被拔下,一块洁白的被单罩住她,连头带脚。只有那只惨白的小手,还抓在他手里,贴在他脸上。
两串滚烫的泪从他眼角流下。他眼上凝固着依旧迷人的笑……
(选自《凤凰读书》)
【赏析】
小小说《凝固的微笑》以两个分镜头,再现了一个“病鬼”对一个小姑娘终极关怀的场景。镜头里,场景的铺设,人物对话按“冰山理论”,又使用“化重为轻”的技法来呈现。它让读者快速地领悟到,故事不是表现死之痛,而是爱之美,当然也不能排除所包含的隐忍忧伤之美。如果我们将文中“病鬼”身份定格在作者身上,就可获得又一层的美感。1994年初,作者患肾癌住进了医院并进行了手术,且文中所说演员与剧作家身份实难掰开,由此,我们推断:他,“病鬼”就是作者自己。知道了这一层,我们不能不感动,不能不为这位博爱的艺术家的美德击节、鼓掌。笑,可以凝固;爱,可以永恒。让爱凝固在你离开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