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倾城舞
2017-07-08冰舞步
冰舞步
一舞倾人城,再舞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一
娘亲是大漠里最出名的舞者,每天无数人不远万里自中原慕名而来,只为一求她的舞姿。
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可是她却始终不愿教我练舞,每次当我央求她時,她却只是悠悠地叹,倾城,你只看见了这万人仰慕的繁华,可是你又怎知舞者空殇,这份蚀人心肠。
我最后一次见她翩舞,是在我十六岁那年的中秋之夜,中原的皇帝来荒漠巡视的盛大节日。
我仍旧记得那年月如金盘,娘亲一袭盛装,脸上点了她最爱的蝴蝶妆,头环相思髻,脚踩金履鞋,精致的铜铃,蔷薇一般大小,环在细白的手腕,动静清越之音,叮呤细琐。
我不知道她掌心里那把小巧匕首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在众人皆沉醉于这绝世舞姿里无法自拔的那一刹那,娘亲从旋舞的金盘里轻盈掠出,然后回眸看了我一眼,嘴唇无声翕动出一个字,走。
在她掌心的匕首刺入皇帝胸膛里,而她的胸口被刀光抹开一抹嫣红时,一双宽大而厚实的手掌自身后捂住我的愕然瞪大的双眼,我的泪还来不及落下便被一袭白衣远远带走。
那是我有生之年见过最美丽的舞姿,后来,我知道了这支舞的名字,锦绣倾城,于锦绣繁华之后,由舞者倾尽生命绽放最后的辉煌。
是为剑舞。暗杀之舞。
二
我又再一次见到陆离。
连着三天,我都看见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他始终坐在胭脂阁堂前的位置,不同于一般前来赏舞的王候,他只是安然端坐,不发一语,低垂着头,却自有一股凌厉逼人的气势。
我一直在猜疑他是不是来观舞的,因为在我每次跳舞的始终,无论台下坐客的情绪有多么激昂,他都从未曾抬头,可是每次在我起舞,他便出现,一曲舞毕,又毫无声息地离开。
终于在相同的情形持续了十三天,那天抚琴的乐师心神不宁错弹了一拍,我的舞步也跟着错踩一步,然而却在那瞬间看见那个白衣男子第一次抬眸看我,然后启唇,毫无声息的对我对了四个字,舞者空殇。旋即起身离去。
我不顾曲犹未终,急急下了台,随着他的身影奔去,然而跑了几条街,始终没有追到他。
娘亲也曾对我说过相同的四个字,舞者空殇,除了她,这世间只有一个人知道这四字的含义。
这便是锦棠,也是那个两年前从一干侍卫围攻中将我救出的男子,刺杀皇帝原是诛九族的死罪,虽然这天下早已新立了君主,然而倾城这个名字却仍在大街小巷里贴满布告。
锦棠曾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暮色四合,当我回到胭脂阁的时候,月牙已上至中天,然而比这月色更耀眼明媚的却是深陷在一片火海里的胭脂阁。
当我不顾众人阻拦,冲进火海里将锦棠抱出来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只能倚靠在我的怀里用被烈火灼伤的容颜看我,他说,倾城,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以后的我,唯恐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三
从江南到京城,我花了一个月辗转寻找,终于在潜伏在凌王府前第九天遇见了陆离。
彼时,我正一袭破旧衣衫,无数人从我面前经过,却只是远远掩鼻避开。他是第一个自我面前伫足的人,不顾一身华服被我染得污秽不堪,只是抱起饿得头晕眼花的我,走进了凌王府。
然而在他将奄奄一息的我精心伺候妥帖的时候,我却自袖间掠出一把匕首,刀锋亦抵向他的咽喉。
“倾城,我倒从来不知道。”他倒也不恼,只是面色沉静地望着我,目光如夜,看不出深浅,“原来你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原来……”原来,打从一早他便是知晓我身份的,可为何却不动声色。
似乎是看出了我心底的疑惑,他却扬唇笑了,浑然不顾喉间不断滴落的嫣红,“其实在你第一天踏入京城我便知晓了,只是我一直在等,看看你能几天内将我找到,你一直以为胭脂阁是我放火烧的,你甚至还以为我是皇上派来暗中缉拿你的,可是你全错了,就像你错在你以为主动权是掌控在你手中的一样。”
然后他拍了拍手,一干侍卫便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被五花大绑的锦棠。
我顿时手脚冰凉,哐啷一声脆响,指间的匕首掉落。然后我听见他说,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了,只要你听话,我就会放了你和锦棠。
四
我从不曾想,陆离的野心竟会如此大,他竟然想要我学习娘亲的舞蹈去刺杀当朝君主。
当他毫无保留地对我谈起他的雄图伟略时,我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倚在锦棠怀里笑,毫不掩饰轻蔑地说,“原来利欲熏心的人都一样丑陋不堪,我不想重蹈娘亲的覆辙。”
陆离只知,倾城舞是天下最适合暗杀的剑舞,却不曾知,娘亲自小便反对我习舞,她从不曾教过我分毫,我在胭脂阁时所跳的舞,全是印象里回忆娘亲的步伐,根本有形无实。
然而我也知道,如今的陆离捏住了我的命门,因为现在的我拥有那一份牵挂,那个从千军万马中将我拯救的男子,为了我,失去了自己的右手,身为武者却从此连剑也拿不起;而在胭脂楼阁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因为我的疏忽,他又被毁了半边容颜。
是夜,我一如往常扶着锦棠回到他的厢房,正当我叮咛他要早些休息而准备退出时,他却一把拉住我的臂膀,眸里隐藏了些许我看不懂的凄惶,“倾城,你其实不必为我做那么多,你可以自己离开的,又何苦为难自己。”
将他的脆弱看在眼底,我云淡风轻地一笑,“锦棠,我曾对你说的话,不曾作假,等此事了结,我们便找一方山水,相互扶持一生。”
五
我不知道陆离的舞谱是从哪里来的,娘亲在世时我只见过那张舞谱一次,可是下一瞬间,她便将那张舞谱点燃,她说,如此害人的东西,留在世上只会令更多争名逐利的人孤注一掷。
陆离将那张舞谱交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夕阳下替锦棠织着厚重的锦裘,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他任何一丝我力所能及的温暖,就如当初这个男子为我抵挡了千军万马。
陆离看见了我怀里的织锦,唇边泛起了一抹我不懂的笑意。他将手中的舞谱交给我,说,倾城,只要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便还你自由。
我急忙垂了头,朝手中那张舞谱看去,耳边却不期然响起一阵轻如梦呓的嗓音,迟早有一天,你会为你对他的好而后悔。
正巧一阵春寒掠过,微风吹散了我手中的舞谱,也将那句仿佛梦呓般的话吹得破碎不堪。我抬起头,陆离已经走远了,我甚至不能确定刚刚我有没有听见那句话。
从那一天起,我便开始练舞。
娘亲的舞比我想象得要困难很多,常常令我想要放弃,可是只要看见不远处坐在凉亭里观舞的锦棠,我便心生温暖。
拧腰倾身,回眸一笑百媚生,这是我唯一可以盛放在他眸底的模样。
三个月后,我终于练好最后一个回合。当我可以将它完整跳出的时候,略一抬眸,却看见锦棠凄惶而漠然的表情,丝毫没有我的欢喜,如血的夕阳倒映在他眸底,慢慢凝成水晶。
第二日,我着一袭盛装,在最后一个动作如蝴蝶拢翅结束之际,却看见僵硬在陆离唇际的笑,我不知他为何突然这般激动,他猛地冲过来挟住我的双肩,“你怎么不照着舞谱来跳?为何最后的舞步是以这样的动作而结束?”
我抬首看他,“舞是由锦棠替我改编的,他说这样跳来会更体现这支舞的精髓,有什么不对吗?”
陆离突然就将手里紧握的舞谱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了几下。然后他凝视着我,眸里几分沉郁,几分缠绵,还有几分我看不懂的挣扎,凌乱地交错着。正当我被那抹眼神看得不知所措时,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多了一抹坚决。
我听见他说,倾城,你可知,你此刻跳的舞,是敌死我亡的舞,我从不曾想,他竟然会让你去送死。
六
我从不曾预料,我竟会经历这么一天,由死到生,再由生到死,万般煎熬,皆只因一人。
锦棠到来的时候,陆离正强硬拉着我的手,准备带我离开。在上一瞬间,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眼眸里装载了我几乎无法承载的悲伤,他说,倾城,你快逃吧,逃到天涯海角,远离所有纷争。
我在那瞬间几乎被他的深情所溺,我从没想到,原来,这所有一切皆是一场劫难,原来陆离并非真正的凌王,凌王是在我身畔与我朝夕三年的锦棠。
一场与我无关的仇恨,竟然整整隐瞒了三载。原来,早在三年前锦棠带我离开的那一夜便已开始蓄谋,他是当今天子的皇兄,本在三年前母亲刺杀那夜,登上皇位的应是锦棠,他却不曾想,当夜发生了一场叛乱,令他不得不带着我仓皇而逃。
救我本是巧合,可是他却在与我的朝夕相处中看出了契机,当今天子喜舞,而是我便是那个唯一可以接近天子的机会,于是他想到要我练好这支剑舞,作为刺杀的最佳武器。
锦棠是如此明白,他是我唯一的弱点,所以他不惜烧毁了胭脂阁毁了自己的半边容颜,让我对他的情感益发深刻,每天我多爱他一分,便离死亡更近一步。
七
陆离将手中的剑掠向咽喉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温柔地看着我,他说,倾城,你离开吧,毕竟无人知晓锦棠才是真正的凌王,只要我一死,你就没有留在凌王府的必要了,你就有多远就走多远,这也是我唯一能许给你的自由了。
陸离以为能我许我自由,可是他却忽略了锦棠的野心,没有了凌王的凌王府一切如故,我每天在花丛里如蝴旋转,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圆,以为这样便能将人生旋转圆满。
三天后,皇帝寿辰,天下大赦,写满我名字的拜帖送进了宫里,换得龙心大悦。临行前,锦棠紧握着我的手,仿佛天真无邪的模样,他说,倾城,我等你回来。
他始终不愿在我面前展露任何丑恶,这也是他唯一赠给我的温柔。哪怕只是虚情假意,亦是天衣无缝。
其实我不曾告诉陆离,早在锦棠教我改写舞谱的时候,我便察觉出了他的狼子野心,只是始终不动声色而已。
他是这世上第一个给我温暖的男子,哪怕这份温暖别有用心。我始终记得那一天,他一身如雪白衣被鲜血染红,却始终紧紧护着怀里的我,他的胸膛,为我撑起整片晴空。
锦绣倾城舞,舞不倾城便不为舞,而最为倾城的舞,便是当年娘亲跳的那一曲敌死我亡的倾城舞,而锦棠,不管虚情也好,假意也罢,到底,到底许过倾城一段锦绣华年。
既然,陆离以死还我自由,倾城便以死赠你整个天下。
那么,锦棠,就让倾城为你,试着将这把剑穿过自己的胸膛,再送进皇帝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