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
2017-07-08月下婵娟
月下婵娟
那在芒种日里一天便可以颗粒归仓的麦子啊,它们有没有同我一样,想起许多年前那穿过了白莲花云朵的蓝月亮。
我对于这个节气最原始的印象来源于故乡多年前的一串串鸟鸣,在那宁静古老的村庄里,那形如鸽子的布谷鸟在空中极速地飞行,它们飞过池塘,飞过山岗,飞过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它们大呼小叫着,呼喊着我的父辈和乡亲,提醒着他们:“布谷布谷!快快割麦!快快播谷!”
我故乡的布谷鸟有着它特定的淳朴乡音,它的布谷声不仅催促着大人,它还日夜在孩子们的耳边这样唱:“豌豆巴果,哥哥烧火,姐姐拣柴,我拿碗来。”是这朴素的歌谣唱黄了一望无际的麦子,也是这十万火急争分夺秒的农时让村庄彻底地沸腾起来。
镰刀被从墙上取下来,在砂石上磨得雪亮,扁担压弯了父亲的腰,金黄的麦子沉甸甸地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我头上戴着祖母的大草帽,挎着竹篮,竹篮里有稀饭和馒头,还有肚子圆鼓鼓的茶壶,里面装着祖母加了一点点食盐的茶水。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一千多年前的白居易与童年的我看到的刈麦情景并没有什么不同,在芒种这样的节气里,在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快种的日子里,村庄收获着丰收的喜悦,也播种着辛勤的汗水。
童年的我并不能理解太阳到达黄经75度是个什么概念,只知道天气越来越热,单衣换成了短袖,短袖换成了花裙子。而白天也越来越长,仿佛报晓的大公鸡并没有啼叫过几遍,窗户就明亮发白。大人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下地去干活,田野里露水还未散去,麦芒柔软,东方的天空大片的鱼肚白,晨风清凉。当太阳跃上远方的山峦时,金色的光线普照大地,忙碌的田野逐渐灼热,汗水打湿母亲怀中的麦穗,也浸透了父亲后背的衣衫。
正如我不知道是我故乡的布谷鸟唱黄了那些村庄前后左右的麦子,还是如白居易所说,是一夜的南风吹黄了它们。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我的父辈和乡亲仅凭一把镰刀就将田野里一望无际的庄稼,在短短的几天里变成各家各户门前堆积如山的麦垛。
这时节并不总是响晴的,阴雨的天气说来就来。这些已经回家的麦子在烟雨里安睡着,在打麦场上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大晴天,等待着东家帮西家,西家帮东家的农人组成一个个班子,然后经由打麦机,让麦子与麦秆分离。
小时候会唱一首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真的有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青蛙在池塘里咕呱,三三两两乃至一群在比赛谁的嗓门更大,门前的溪水清澈,柳条在夜风中柔柔摆动,昆虫们在葱茏葳蕤的植物里嘤嘤嗡嗡。
奶奶的菜园子里丝瓜爬上了架,扁豆又翠又嫩,刺黄瓜摘两条来,将紫皮的大蒜一拍,舀一勺豆瓣酱,便是清甜又爽口的小菜。村口有人拉着车子卖甜瓜,一斤小麦可以换几个。用大棉袄捂在箱子上的小贩推着自行车,里面装的是老冰棍,五分钱一根。我常常只舔一口,要陶醉很久,并不想很快就吃完它。
爷爷的谚语里说着:“小满三天粑粑香。”在芒种之前,小满这个可爱的节气已是“物致于此小得盈满”。我趴在爷爷的膝盖上,十分不解。“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既然有小满,为什么没有大满?”
爷爷抽一口旱烟,如庄稼一样苍老多皱的手抚过我的额发,他慢悠悠地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人生凡事不能大满,满则招损。芒种就是节气里的大满啊。”
这庄稼一样的老人教我从小就学会二十四节气歌,这汉语里最古典最美麗的篇章,几千年农耕文明积累的智慧结晶,在教会我稼穑农事的播种和收获之时也灌输给我人生的哲理。
而在村子里,无论大人们怎样忙着麦子、稻谷、棉花、玉米和各种豆子的事,那些花儿总是闲着的。
“一丛千朵压阑干,翦碎红绡却作团”的是石榴,在乡下,再没有谁能比它们开得更安静又热烈了。
仙人掌住在一个破瓦盆里,被奶奶放在屋顶上。清晨它鹅黄的花苞随着太阳绽开,黄昏了它们就小气地合拢起来。
栀子一大蓬地长在后院里,叶片油亮,花瓣肥硕而洁白,隔壁的囡囡头上扎两朵,跑到哪里,哪里就馨香一片。
韭菜莲在一场大雨后突然就开了,平常的貌不惊人在此刻氤氲着一片梦幻似的粉,让人惊喜。蜀葵一朵一朵的在枝头艳丽着,朱顶红光彩照人,木槿满树惆怅的紫。
书上说古人在芒种节气的这天会祭祀花神,只因百花凋残,再难见春深如海,他们便用玲珑心思,锦绣手段重新装点绿肥红瘦的园林。“荼蘼开罢花事尽”,“开到荼靡花事了”,其实细碎的荼蘼开过之后,三春便已尽了,而惜春的古人将那份对春光的留恋一路绵延至仲夏,演绎出了这样一个风雅的习俗。
芒种又有煮青梅的习俗。我是喜欢青梅的,“青梅竹马”,“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更有曹丞相与刘皇叔“青梅煮酒论英雄”。这热闹、忙碌、争分夺秒的节气里,大自然同样安排了它的诗意、浪漫与悠闲,有美人惜花,有英雄煮酒。那用十斤白酒,三斤阴干梅子,加两斤冰糖,密封一个月后方可开坛小酌的青梅酒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醉了三国的英雄之后是否醉了长大后的你。
爷爷对我说,芒种节气分为三候。“一候螳螂至,二候鹏始鸣,三候反舌无声。”
我不大关心举着大刀的昆虫螳螂,也对这叫作“鹏”的伯劳鸟没有什么兴趣,反舌无声,一些鸟儿不叫了,村庄里总有别的鸟儿在唱着,清晨,你听,它们就在我窗前的树枝上各种的悠扬婉转,叽叽喳喳。
小时候的我比较关心屋前那棵结满了果子的桃树什么时候成熟,而后园里的桑葚又红了多少。
许多年后,收割机一辆一辆“轰隆隆——”地开进故乡的村子,镰刀和打麦机已经下岗,那在芒种日里一天便可以颗粒归仓的麦子啊,它们有没有同我一样,想起许多年前那穿过了白莲花云朵的蓝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