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民间非法集资第一案
2017-07-08阿青
阿青
近年来,尽管网络诈骗手段花样不断翻新,技术含量也越来越高,然而假借权势来行骗的套路却似曾相识。这不禁让人想起25年前发生在上海古镇南翔的那起共和国首起民间非法集资案。此案在今天看来涉案金额不高,只有区区6000多万元,但在那个时代,这已是天文数字。涉案人员达1200多人,可见其欺骗性之强。主犯顾慧慧是个退休女工,打出“北京来的大干部、深圳来的大老板和当地土地局一起集资炒房,在深圳、广东、福建、海南干了很多年”的幌子,再对投资人诱以每笔投资20%的月息、10%的好处费。这种不担风险、坐收渔利的“理财”方式, 别说贸易公司副经理、房地产开发公司员工,就连分管着一个县级市证券交易所的财政局国债服务部主任都趋之若鹜。
此案折射出人性的贪婪黑洞,发人深思。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亲笔批示的“写成报告文学,教育群众”,至今仍萦绕耳际,振聋发聩。
“两顾”相顾
53岁的顾晓楠退休后在街上摆个服装摊混日子,见相邻摊位做时装生意兴隆,她盘算着,做服装生意就要本钱大,有了本钱就可以进货。发财心切,她辗转找到在南翔镇上做生意的顾建军,从他手里借来3000元高利贷作本金。她原以为生意做成,快点去还掉就是了。想不到,利滚利的高利贷将她逼得债台高筑,每到月底,她总要心神不安地对付还债。
是顾建军一席话启发了她。1992年,顾建军从她这里赚了大笔的利润就想作投资,向她询问房地产、股票方面的门路,顾晓楠不由地眼前一亮:如今人心思发,做房地产、炒股票确实是一条诱人的捷径,何不以集资做房地产的名义,让那些借主一个个爽快地把钱送来?
果然,集资款潮水般涌来,顾晓楠的衣箱里装满了未拆封的百元大钞,她一下成了千百万富婆……然而顾晓楠却再也轻松不起来。到期付息还本地周转,她几乎成了运钱的机器,到后来甚至连自己到底有多少钱都搞不清了。直到追讨本金的顾建军凶相毕露,顾晓楠才意识到没了退路。
顾晓楠即使走到绝路上,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她理所当然的把罪责一股脑儿全都推到顾建军身上。48岁的顾建军自认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多年,可谓生意老手,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被他用高利贷套牢的顾晓楠会以高息集资的罪名套牢他。
16岁就因偷窃望风被送劳教的顾建军,32岁才回到南翔的镇办企业当上一名运输工,年逾不惑好歹拥有了一个五口之家,为了撑持这个家,他下了班还要踏着黄鱼车走街串巷收购打包袋,贴补家用。他从南桥仓库外江外贸公司低价收购塑料袋子、乙烯袋子,卖到曹安路市场赚差价,一年就赚了8万元。以后,当他打听到塑料厂打包彩带2400元/吨,他赶到曹安路三号桥,以1800元/吨买进,送到厂里,仅半天时间就赚进600元。他将1600元买进的红木家具转手到上海,以2100元卖掉,转了转手就赚到500元……从此他胆子越来越大,当顾晓楠问他借3000元钱做生意,并许以20%的月息,他毫不犹豫接下了这笔赚高额利息的好差使,转手向人借一笔钱,空口袋背米,顺顺当当地从中获得了一笔可观的利息。当顾晓楠再次让他帮助集资大笔的钱,并抬出在浦东做房地产生意的上家,他知道土地批租、做房产生意可是笔好买卖,更何况顾晓楠称自己在深圳的亲戚是做股票大户生意的大老板,顾建军庆幸自己找到了幸运女神!有钱能使鬼推磨,他顾建军只要过一过手,开一张白纸充当借据,许以3%~10%的月息做诱饵,居然就调动了从南翔到嘉定,远及江苏太仓的428人4600余万集资款。从1989年至1993年,顾建军打着帮众人发财的幌子,从中非法获利650余万元。
成了百万富翁的顾建军,指着颈上重达70多克的金项链对人炫耀:“谁的项链比我的粗,我这根项链就丢掉!”然而他的妻妹患乳腺癌问他借2000元,他居然要妻妹写下借条,以20%的月息计息,将来在她的投资款里扣除。为拉拢顾晓楠为他生利,顾建军不惜重金为顾晓楠买了数万元的钻戒、住房和音响。他没有料到,顾晓楠为了填补高利贷的“黑洞”,不得不背着他,将钻戒卖掉抵债。
当报上登出了个人、单位不得私自集资的消息,顾建军一颗飘飘然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辗转反侧。他想他顾建军做生意做到现在从来还没有赔过本、翻过船,现在全民经商,他有顾晓楠,顾晓楠有上家,怎么会违法?不过他毕竟懂得金钱的利害关系,为此他日里夜里追着顾晓楠,甚至由电话催讨到棍棒相逼,急于追回那笔维系着428人命运的本金。顾建军自认为做民间集资无本万利,他做着无休止的发财梦,却没有想过被他大肆挥霍的哪里仅是利息差价,那是多少人家多少年的心血和汗水,多少条人命的牵挂!
他的所为已经扰乱了社会主义经济秩序。
当顾晓楠的目标上家不再存在,当顾晓楠又一无所有,顾建军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口口声声推诿:“是顾晓楠拉我犯错误,她一直盯牢我,叫我帮她去借钱……”对金钱的贪婪和利益的交易,让“两顾”不谋而合地制造出集资的“黑洞”,同时又雙双掉进他们亲手挖掘的深渊。
致富迷梦
20年前,她是嘉定县马陆乡马陆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年仅18岁就远近闻名,被誉为“马陆的女骏马”。案发后,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想到从她手里骗走的80多万元集资款,心就会狂跳起来,她对不起那50多位无辜被骗的集资人。
商品经济大潮里,她担任了贸易公司副经理,接手管理一家商场。耳濡目染,尽是金钱交易。在金钱面前,她渐渐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期间,五金电器厂工人顾建军的变化对她的触动最大。她难以想象:这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自从做了顾晓楠的“二道贩子”,摇身一变成了阔佬,先是以自行车取代了黄鱼车,不久便换成摩托,进而轿车进出,家里实现了电器化。对顾建军的变化,她开始想不通,也看不懂。她想顾建军只是自己手下的一个普通工人,无论人品、人缘、能力,自己哪一点不及他?现在他成了有钱人,原先看不起他的人,如今对他都趋之若鹜,尊敬起他来了。在现实面前,她又不能不服。
就这样,当顾建军后来信誓旦旦地提出愿意投资“南翔酒家”,改店名为“古城大酒楼”,请她做酒楼经理时,尽管还只是纸上谈兵,她却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对他完全丧失了警惕。顾建军提出合伙集资做股票、房地产生意,她毫不犹豫地应承,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下家。顾建军答应给她月息10%的利率吸收集资,让她扣下3%~7%的利率吸收他人集资。凭借她党员干部的身份,由她出面集资,群众信得过。尽管她只是签发了一张集资金额的凭证,人们都信以为真,很快就有50多人参与,集资金额80多万元。她何曾料到,这一切全是假的,她被人骗了,她又骗了人。最后铁窗迎接了她。
40出头的张全水,是党把他从一个生产队透支户的苦孩子,培养成一个共产党员。他当过消防兵,复员后又在远洋轮上跑日本。命运的转折并没有磨去勤俭持家过日子的本色,虽然出门就有高速公路,可他一直骑他的“老坦克”脚踏车,从古镇南翔往返上海。尽管收入高了,从未去大馆子吃过一顿,他烟酒不沾,紧紧巴巴攒钱,只想筹钱买房,为儿子留一份家产。也许他赶上了好时代,先是股票热,又是房地产热,他每月薪金虽说早已超过了左邻右舍,可看人家出门“的士”,进门电脑的,常自叹不如。他到底也是跑过洋码头的,知道将钱存在日本,利息并不高;而炒股做房地产,确是致富之道;最稳妥之策,看来还是集资借贷,不用担一点儿风险。当他从顾慧慧口中得悉“北京来的大干部、深圳来的大老板”,和当地土地局一道炒房集资,也在深圳、广东、福建、海南搞了多年,而他每投资一笔款子即可得20%的月息,10%的好处费时,他想他这一辈子总算赶上了致富的好时机。他甚至来不及了解顾慧慧向他集资的真实动机,就将自己多年的积蓄投了进去。为了更多地聚敛钱财,他还迫不及待地向周圍的同事、亲友筹集巨款。他是在上海工作多年的党员干部,经常出国,见多识广,外表又给人一种朴实的印象,也就更具欺骗性。他以自己在上海的部队老战友、高干子女炒外汇、做房地产为名,动员周围的人参与集资,还现身说法,表示自己参加集资后,17万一套的房子也已买好;回到南翔,他又掏出上海海关关长、经理的名片,出示给乡邻左右,“上海那么多朋友都参加集资了,你们乡下人真不领市面!”他的同事结婚15年,女儿都齐眉高了,一家三口还住着几平米的蜗居。他现身说法以集资生利买房为诱饵,鼓励同事参加“浦东集资办房产公司”,同事眼见得自家算不上困难户,分不到房子,又没有其他门路可走,不如用积蓄去投资买房,万一房产公司倒闭,多少也可以房子折算钞票。再说,跟他一道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终是深信不疑,遂从银行取出到期的存款,凑拢8万元,全部交给了张全水。案发后,张全水为了推卸责任,又摆出一副好人的面孔对同事说:“要不要把借条改写一张,把借款写多点,将来专案组追还赃款也可多退一些……”从1992年12月至1993年6月,经张全水之手就已先后从48名投资人处集资430万元。每10万元投资,他会得到1万元的好处费。
在房地产开发公司工作的赵君居然会被张全水欺骗,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案发后为了还钱,他还不得已将自家先已买好房子卖掉作赔。赵君认识顾建军,顾建军也拉过他集资,然而他终究因对顾建军的为人不信任,没敢贸然投入。而张自称是在大户室炒股,并且说上海的战友、同事都参加了。赵君搞房地产开发,市场行情当然是知道的,他断定集资炒股的投资方向比较稳定,何况他炒股已赚了一点钱,只是苦于当时南翔海通证券公司还未开张,跑嘉定、上海的证券交易所毕竟不太方便。当张全水动员他以6.6%的月息参加深圳大户室炒股集资,正中赵君下怀:索性交给人家大户去操作,不正可以省却一份心思么?他想求个稳妥,又担心搭上顾建军的车,顾建军不也在集资吗?为此他再三询问张全水的上家,赚钱心切的张全水,一口咬定上家是部队老战友,万无一失。赵君于是取出13万集资款,最终全军覆没。
飞蛾扑火
如果说张全水的行骗终究以他的被骗而告终,走的是一条投机不成反砸脚的必然之路,那么市财政局干部顾一凡的飞蛾扑火则更让人吃惊。
身为财政局国债服务部主任的顾一凡,头脑灵活,聪明能干,还分管着一个县级市的证券交易所。照理他应该知道,乡镇企业集资尚得经过银行或财政局批准担保;他也应该知道,国家金融政策不允许个人集资。然而,当他看到国债市场销路不畅,有些企业以15%的利率吸引农民大把大把的集资款奔高利率而去时,不由得心动手痒。第一期几千元的投资款交给顾建军以后,三个月后他如数得到一笔可观的利息,于是更相信顾建军那套民间集资“一不犯法,二不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三不损人利己”的理论。当他得知镇上不少干部都参加集资,更加大胆地以“国家经济过渡期的变通做法”为幌子,置党纪国法于不顾,做起了三道贩子。1992年3月以来,他从投资款中盘剥他人利息达95万元。
假作真时
6000万集资所构成的闹剧尚有账可查,而人心的贪欲所造成的黑洞,却深不可测。
39岁的李萍,丈夫是农民,全家日常开销全仗她每月400元工资。多年来,李萍一家省吃俭用攒下一笔造房子的钱,被顾建军几句“诚心帮帮你,包你发财”的热心话语说动了心,将造房子款全数投入集资。亲友们得知集资利率高,也纷纷托她帮忙,先后投入十几万。李萍在几个月到期提成后,先连本带利还给亲朋。案发后,当她得知高利所得是非法的不义之财时,又主动将自己的钱垫付十几万利息送还专案组。然而,连日阵雨,老屋漏雨,眼看就要坍塌,她却再也拿不出钱来修缮。无奈之际,想到前已送还本息的那些亲友,何不先向他们收回利息,权当帮她度过难关?不想却是屡屡碰壁。亲友见死不救,她当初帮人家集资连张借条都没有留,连本带息地送还也无据可查,到如今她找谁去?
就在李萍万般无奈之际,同在南翔镇上的梁庆迪,一次就给在国外自费留学的女儿寄去话梅、山楂、牛肉干和卫生纸,仅邮寄费就用了2000元。当专案组几次找他收回拖欠已久的2000元非法集资所得时,梁庆迪却抖出一件千疮百孔的汗背心,无望地说,我已患了癌症,现在连买衣裳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其实,就在他去邮局发邮包时,他明明知道非法集资案已发,当然清楚2000元赃款应当退回,也许他没有想过,他给远在国外干奶奶身边读书的女儿寄零食的2000元邮费,可供李萍女儿一年的生活费和学费开销了。
郑经理是顾建军的上司,他在顾建军集资账上挂的好处费就有三四十万。可是摊开账本,郑经理翻来覆去只承认10万。10万就10万罢,是赃款总该退还。专案组又一次找他结算,他却挤牙膏一样,一次还上1万,一次再还2万,再后来,索性将国库券、“聚宝盆”全都拿了出来,造成他再没有钱的假象。其实,钱早已攥在他手里,他故意在离派出所下班还剩10分钟时间,才急匆匆赶到专案组,气喘吁吁造成到处筹钱退赃的假象……
还有一位任经理在顾建军处投资6万,由于家中屋漏想要提前支取3万修漏。顾建军对他说,你的投资还未到期,提前支取不是吃亏了吗?这样吧,我借你3万,不收息,待你的集资款到了期再做结算。想不到顾建军的热心借款案发后成了赃款,任经理连同他原先投入的6万全部赔了进去!任经理有口难言,张罗着四处凑钱退款,心里越想越闷,骑在自行车上,心神不定,一头栽倒在大街上……
41岁的农民陈志根43万投资款成了泡影,绝望之下服毒自杀,被抢救过来后,已是欲哭无泪。陈志根种葡萄种了五年,5亩承包地,辛辛苦苦。老婆在街上摆个修鞋摊,每天都要做到天漆黑才回家。等他家晚饭时,周围的人家都睡觉了,可他们吃了晚饭还要开夜工,第二天一早又要出门……就这样,好不容易积攒下5万2千元,全都“投资”了,余多的集资款都是亲友凑拢来的。案发后,上门讨债的人六亲不认,少则五六趟,多则二三十趟,没日没夜地坐守,甚至被人砸鞋摊,捏喉咙,打耳光,陈志根感叹:乡下人的钞票都是筷子头上省下来的呀,赚一点钞票吃力透吃力透,让他拿什么还?他不自杀还怎么活?
6000万元非法集资案,编造出20世纪90年代上海滩一个破天荒的神话。1993年11月,主犯顾晓楠以诈骗罪被判处无期徒刑,顾建军以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回眸此案,参与集资的那二十来个二道贩子、三道贩子,他们有的是党员经理,有的是国家财政干部;他们在受骗的同时又编造谎言骗人,集资闹剧里,窥见的分明是人性的大黑洞!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郑宾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