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社会学的传统与反思
2017-07-07孙飞宇
孙飞宇
社会学在中国的历史并不算长,这当然与社会学起源晚近有关。社会学本身可以算是一门现代性的学问,它的出现已经是一种现代性现象,其研究的问题意识和领域,自然也都与现代社会相关。而在中国社会学领域内讨论西学,所面临的问题其实比较复杂:社会学这门学问本身就是从西方传播过来的,那么在社会学的领域内,何谓中,何谓西?
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要回溯到何谓社会学的问题。一方面,我们固然可以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发现关于社会学理论和社会学研究方法论的类似领域,例如经典三大家,例如社会科学的定量与定性研究方法的界定。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也同样能在世界各地,都发现关于社会学何为的困惑和争论。因为与其他学科相比,社会学是最强调“扎根”于具体现实的一门学问。没有现实材料,没有具体的时代和社会问题,也就不会有社会学的研究本身。具体到中国而言,从严复翻译《群学肄言》引入社会学的初衷,到费孝通“志在富民”的理想,在近现代中国,早期社会学学者们的杰出工作已经对于这一“西学”之问题给出了最典型的回答:在中国,这门学问必须要有最根本的中国问题意识和最鲜明的中国经验感。这是中国社会学早期传统中最为珍贵之处。先贤们充分认识到,社会学的基本理论和研究方法固然都是外来的,而且社会学研究,正如其他学科一样,也必然要保持着兼容并包的心胸,学习和借鉴西方文明中的杰出成果,然而具体到在中国进行社会学研究,其核心却必须要是中国的问题意识与经验感。在这一方面,从李景汉先生的“定县调查”,到吴文藻先生有意识地培养中国社会学的人才并进行学科建设,到实践的层面上梁漱溟先生和晏阳初先生所代表的乡村建设运动,都是这种重要特征的具体体现。这一传统在社会学恢复重建以后得到了继承和发扬,并且已经成为今天中国社会学界所公认的最重要特征。这种“为己”的特征使得中国社会学界在面对中西问题时,有着鲜明的立场和态度。所以即便在面对西方的学术经典时,早期中国社会学家们的理解也都以鲜明的中国本土问题意识为出发点。以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为例,我们可以看到,费孝通先生曾在魁阁时期写下了关于这本著作的长篇读书笔记,而该读书笔记的核心问题观,则与费先生从一九三三年进入学术界以后所体现出来的问题观如出一辙:关心在时代的剧烈变迁之际,一种有着悠久历史与传统的文化,如何才能与现代社会接轨,重塑其本身的社会平衡。这一态度所代表的中国社会学的典型传统,在此后得到了明确的发扬。在八十年代,中国学界对于该书重新产生兴趣,并且将其翻译成中文的出发点也在于此。所以,中国的社会学界对于西方社会学经典和现代理论的选择和阅读,以及阅读的出发点,或者说我们对于何种理论有共鸣有启发,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该作品谈到了普遍的现代性问题,然而另一方面,我们的出发点却也都是中国本土的问题,研究取向也一定会与中国的意义问题相关联。
不过,这一传统也有其局限之处。费老晚年在對于自己早年工作的反思中,就提出了他的遗憾,或者毋宁说这一社会学传统需要进一步加强的地方。这一反思主要就在于:对于中国本土思想资源的传承与重视并不充分,并且因此要予以加强。例如,在二○○三年的《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一文中,他甚至将中国传统的理学视为当今中国社会学发展的关键所在。费孝通毕生的学术经历堪称中国社会学的代表。他早年受西方文化熏陶,并运用社区研究的方法扎根中国社会,然而在晚年的反思中,却越来越强调中国本土的思想传统与本土文化,乃至提出“文化自觉”这样的概念,这无疑是对于中国社会学早期传统之反思与突破的典型代表。
这一反思特别具有代表性。一方面是因为早年中国社会学家的思想资源,包括费孝通本人,大部分都来自西方,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试图运用西方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中国;另一方面,在八十年代中国社会学重建之后,这一早期特征仍然存在,并且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时至今日,这一趋势却又有越来越狭隘,往往仅以美国社会学中最为形式化和最狭隘的那部分为准则,同时也存在着越来越走向极端化的趋势。这一趋势往往令我们无法认识到中国社会的真正实质。研究方法往往预设着方法论,方法论则预设着社会学是什么的假定,而这一假定又以对于社会和政治的理解为前提,所以仅以某种片面“科学的”方法论为圭臬,既无法让我们真正认识到中国社会的面貌,也未免会令我们将中国社会中的实质部分,视为多余的、落后的、不规范的和需要淘汰的。这反而是不科学的。所以费孝通在晚年的这一反思,对于今天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尤其具有针对性,不啻为洪钟大吕,有振聋发聩之效。
总之,虽然社会学本身是一门外来的学问,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法在中国传统的学问之中找到它的思想资源与研究方法。中国的社会学如果要获得持久的内在动力和长足的发展,就必须要做到在开放胸怀、兼容并包的同时,与本土传统有着实质性的传承关系。这一传承关系既体现在治学态度和治学理念方面,也体现在问题意识、理论资源与治学方法上面。尤其是在今天,国内社会学的建设如果仅仅强调方法取向和国际化取向,例如仅仅强调英文写作和发表,仅仅强调纯粹的职业取向和规范制度建设,而没有对于中西问题的深刻反思,没有对于本土资源(无论是学术传统资源还是社会资源)的学习和滋养,不仅无法实现学科的发展,甚至这门学科本身都会面临着生存的危机,更不必谈继承、建立和发扬中国本土的学术传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