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公益商业道路
2017-07-06刘怡仙
新农协的蓝图中,主要有经济服务与社会服务两块,二者是并举的,要通过规模化的农村服务创造经济收益,再将经济收益用于农村社区服务等公益性的活动。
“新农协”的又一道坎出现在机构注册上。新农协组织者打算将其申请注册成社团法人,内丘县供销社作为业务主管部门,可县民政部门不批,因为新农协章程中“开展会员间的合作金融”业务已超出一般社团登记范围,存在安全监管风险。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发自河北内丘
“以前我只盯着一个村看,现在我得从全镇的角度,给咱农民带来更多实惠和服务。”大垒东村村民郝胜利发表讲话,声音洪亮,丝毫不怯场。“作风泼辣、有公益心”,凭这两点,郝胜利在一年前入选金店镇新农协的农民组织员。
2015年10月,她所在的河北省内丘县金店镇被选作河北省供销社的改革试点,成立新农村综合发展服务协会,为农民提供经济服务及社会服务。
学者杨团及她所在的农禾之家咨询服务中心是此次改革的设计者及咨询方,她所带领的中国社科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研究组,自2002开始探索中国式的综合农协,先后在陕西洛川、湖北建始开展实验。
综合农协在日本、韩国及中国台湾地区皆有实践,是把分散的小农组织起来,以乡镇为规模,开展合作金融、农产品供销、加工农机推广、社会服务等综合服务。
2017年6月11日,内丘县金店镇新农协全体会员代表大会召开,增选两名理事,并正式任命郝胜利为副总干事。实验牵头人杨团对此评价,内丘新农协实验已有一定进展,正进入成长上升期。
新农协的实事
6月正是北方小麦收割期,一望无际的麦田将在短短的2-3天内收割完毕。郝胜利和镇新农协志愿者杨志娟偶尔到地里看看,村里人种的小麦都是新农协团购的种子,今年收成不错。
镇新农协的服务清单共11项,既包括农业技术培训和推广、农机服务、互助合作金融、消费品及农资团购这样的经济服务,也有居家养老、儿童照料、文化传承等社会服务。
刚开始,村民对新农协一点都不了解,组织统购种子化肥让大家看到新农协做的实事。自2016年初春耕起,镇新农协从省供销社农资公司团购化肥,从省农科院团购种子,减少中间环节直接销售,以低于市场15%-20%的价格供给农户。镇新农协总干事、内丘县供销社副主任吴庆丰给出了一份账单,截至目前,金店镇卖出的玉米种子每袋36元,会员每袋节省19元;化肥每袋80元,省15元;小麦肥每袋110元,省20元;年货里的食用油、食盐、鞭炮都是批发价,加上车险团购,一共为老百姓省下一百多万元。
“经济服务‘咔咔就做下去了,社会服务难多了。”郝胜利在村里经营面粉厂二十多年,做市场买卖难不倒她,她头疼的是社会服务。
新农协的蓝图中,主要有经济服务与社会服务两块,二者是并举的,要通过规模化的农村服务创造经济收益,再将经济收益用于农村社区服务等公益性的活动。
2017年4月,金店镇新农协的第一家活动空间在郝胜利所在的大垒东村落地,名为美农空间。作为公益性社会服务之一的养老服务就从这儿开始试点。起初,该村养老服务简单,管吃饭。村里75岁以上的独居老人不少,一个人做饭不方便。组织员郝胜利就劝他们到美农空间一块吃饭,运营方式参照山西蒲韩空间的成熟方案,一天管两顿饭,一个月200元。后来再增加了老人休息室,供老人中午休息。
杨团趁考察到美农空间教老人手指操,发现不少问题。9位老人中,只有一位能把手指操完全做下来,这对于预防他们失能失智的目标还有一定距离。
社会服务琐碎,“老人们该吃两顿饭还是三顿饭”也是一个问题。老人们反映在家只做一顿太麻烦,一个人一餐的饭量不好把握。郝胜利只好改为一天管三顿。这时麻烦又来了,三顿饭的成本远高于200元,饭钱不够。该如何开口涨价?当初搭伙,老人们就担心儿女们抹不开脸,现在再涨价,他们该怎么想?
新农协得自负盈亏,相当于现在流行的“社会企业”。为了进一步厘清新农协性质,杨团还提出了“公益商业”一词。她解释称,“商业”需通过为农村产业和为农村社区的规模化服务创造经济效益,“公益”作为定语,意味着其收益要用于本社区的社会、文化服务。
为了打出名声,金店镇新农协在经济服务上做出大幅让利,2016年新农协第一笔农资销售额43750元,利润仅2400元。自身没有存粮,成为新农协发展急需突破的障碍。
就怕把供销社搞没了
这话出自河北省供销社副主任郭志江的口。2017年3月13日的河北新农协试点座谈会上,他透露了供销社内部对这次改革的顾虑,会不会把自己改没了?
2015年3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供销合作社综合改革的决定》(中发[2015]11号)发布,文件指出供销合作社“扎根农村、贴近农民,组织体系比较完善,经营网络较为健全”,有条件成为“党和政府抓得住、用得上的为农服务骨干力量”。
“意思是让供销社做农村工作的抓手。”杨团认为改革的契机出现了,于是她和研究组主动与全国供销总社联系,打算在此次改革中建立合作模式。
此时的供销社早已失去上下连接、纵横交错的气势,整个体系呈”倒金字塔结构,基层薄弱。吴庆丰以供销社资产为例,河北省供销社下属盐业公司存量200亩土地资产,目前估值20亿,市级供销社账面近亿元,县级资产收益也能达到每年50万,而侯家庄镇的资产收益每年仅8000元左右。
几番商议后,新农协得到河北省供销社的支持,将内丘县、涉县作为改革试点,并于2015年9月正式委托北京农禾之家咨询服务中心组成试点研究组,开展调研和试点咨询、指导服务。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期间,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汪洋讲话中的四个“不能”不断被提及,“不能把为农服务宗旨改丢了,不能把系统优势、规模优势改没了,不能把社有资产改少了,不能把市场经济方向改偏了。”
改革没有轰轰烈烈,甚至还有点窘迫。内丘县供销社腾出了原出租的十间房屋,再挤出二十万元资产收益解决了硬件问题。县政府调配5名工作人员参与筹备期工作,县供销社抽调3名工作人员长期工作,再补充两名大学生,金店镇新农协就算开张了。
这绝不是长久之计,新农协必须尽快学会自我造血。研究组提议筹备人员到蒲韩社区学习。
山西永济的蒲韩社区依靠农民自我管理,发展多种经营,拥有社员三千多户,开展传统手工艺、环境治理、社区养老、农资销售、小额信贷等多种服务。
吴庆丰回忆,当时一行四人并不情愿前往,将参访安排至周末。结果转完一圈后,他折服了,“人家确实做得很好”。
在涉农部门工作多年,吴庆丰碰到不少三农工作的棘手问题,蒲韩都有相应的解决方案。蒲韩社区历经近20年的摸索,发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组织体系,善用“土办法”解决农村问题。
新农协筹备终于有了些眉目。从山西回来,吴庆丰着手两件事情:一是尽快发展自己的下线,在每个村选拔组织员进行宣传动员。仿效蒲韩,组织员找有公益心、作风泼辣的农村妇女;二是供销社不能只是卖东西的,还应该开展各种综合服务。
不做突破怎么是改革
郝胜利是金店镇新农协首批试点村的组织员之一。第一次到县供销社开会,来的组织员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太,45岁的郝胜利成了当中的小年轻。“张不开嘴”,没想到第一件任务——入户宣传,也不简单。郝胜利坦言,开始入会的会员都是看在认识她这个人上。
筹备阶段,6个村的组织员以每周约110户到130户的速度推进,一个月的会员数约700多户。
替新农协进展着急的杨团想了个办法,将农禾之家的儿童“夏令营”活动直接改为“冬令营”,就在2016年初进行。“禾趣计划寒假营”在家长中间炸开了锅,三个授课点共招收一百四十多名学生。
郝胜利则琢磨农民自己的元宵联欢会,2016年办得不满意,又在2017年举办一次,成功让村里的老人到舞台上耍太极、妇女们上去跳舞、孩子们表演武术,一千多人看得不离场。
社区活动运用了“熟人社会”机制,村民们对新农协起码不陌生了。
2016年2月,内丘县委书记张辉进行供销社改革调研,杨团提出新农协仅由供销社支撑的孤立局面。张辉认为应将这项改革纳入到全县改革的大盘子,他本人出任供销社改革领导小组组长,与原来承担该职的县长成为双组长。33个村干部随即被动员起来,在半个月内完成近1000户的增长。
2016年4月8日,金店镇新农协举行第一次全体会员大会,选举5名理事,3名监事,吴庆丰被正式聘任为金店新农协总干事。
2016年6月,金店镇新农协由6个试点村扩展到全镇33个村,划成6个片区。截至2016年8月,全镇覆盖4007户会员,入会率为38.8%,原有6个试点村的入户率则达到93%。
“新农协”的又一道坎出现在机构注册上。新农协组织者打算将其申请注册成社团法人,内丘县供销社作为业务主管部门,可县民政部门不批,因为新农协章程中“开展会员间的合作金融”业务已超出一般社团登记范围,存在安全监管风险。
“‘资金互助社可以纳入民办非营利组织进行管理,何况信用这事是要银监会专门许可的,将未被许可的内容放入章程,民政部门当然不愿批。”杨团理解这一隐忧,但11号文件也支持开展农村合作金融,这点应当保留,以奠定信用合作的合法性。此事最后被提请到县政府常务会议上进行讨论。参与此次会议的县供销社主任房明生回忆,当时主要是县民政部门对于登记条例存有疑虑,“最后县委书记拍板通过,‘改革改革,不做突破怎么是改革。”
据杨团介绍,日本、韩国及中国台湾地区都对类似的农民组织单独设立专门法,属于在公法与私法之外的中间法人。我国尚未有专门法,究竟是选择到工商部门注册为企业法人还是到民政部门注册成为社团法人?“当然是社团这边比较好。”除去税收优惠、政策支持,杨团认为还应端正新农协的大方向,走向社会企业,不过度强调商业发展。即便如此,“新农协”仍是社团当中特别的一类,应尽快划分出来。
如何自力更生?
合作金融一直被寄予厚望。农户有一定的贷款需求,山西蒲韩社区将贷款业务控制在农民合作组织内部,同时坚持小额贷款,运行良好,也成为较为盈利的一项业务。
但这项工作至今仍在内丘酝酿中。开展合作金融的基础是社员与新农协之间相互信任,社员与社员之间也相互信任,在专家眼里看来“这事急不得”。
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刘建进则认为,新农协将要开展的是应称作农民社区组织、合作社内部的资金互助。作为新农协研究组成员,他介绍称这项工作计划在今年开始,以2-3个村做试点,每个村只在自己村范围内开展社员之间的资金互助。农户社员的信用信息将更多地依靠各基层“信贷员”了解和收集,了解农民的信用并且充分利用好农民之间特有的信用机制。
据估算,2017年上半年金店镇新农协产生将近17万的利润,能够基本满足组织员经费、农资购买、设备添置等各项支出,实现经营上的“断奶”。
初步迈上一个台阶后,“如何自力更生”是新农协执行团队和研究组最重要的目标。
组织员耿连巧曾在自己的家里设置农资销售点,帮着新农协卖化肥种子。这引起了杨团注意,不设专门经营点,只需在原有功能上兼职运营的方式正是新农协提倡的方案,她主张接下来要在村里把这样的经济服务点发展起来,把新农协组织扎根下去。
另一块令杨团惦记的是产业问题。内丘县作为粮食主产区,农民习惯种大田,极少经济作物,这样的产业显然不适合经济致富,应做相应调整,引入生态养殖、经济作物种植等等。她还提出发展生态农业问题,希望能尽快提上日程。
问题是,土地对农民越来越重要,种地越来越不重要。据吴庆丰观察,由于城镇化不断深入,大部分农民持有农田仅仅是“待价而沽”,粮食并不值钱。过去精耕细作逐渐演变为粗放式管理,肥料用量减少,种植过程不打药不浇水,只是最后收割一下。“我们这个阶段能做的是提供保姆式服务。”吴庆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新农协的售后服务目前是留住农户的重要手段。
另一条可行的道路是开展土地托管服务。目前,金店镇新农协已整合200亩土地,准备运营起来。新农协帮农户耕种、浇水、除虫、收割,最后粮食扣除成本后交给农户,或者折现后交予农户。这属于保姆式托管,同时也可以勾选其中几样服务,称为菜单式服务。山东已有供销社运用这一模式,提出了“农民进城打工,供销社给农民打工”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