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离婚的男人
2017-07-05王俊华
一个学历高、事业得意的男人,为何在家里总被妻子和岳父母挤对、责骂?为何他不忿、逃避,觉得日子没法过下去,但提到“离婚”二字就恐慌不已?这个男人到底怎么了?
“确实过不下去了,但我特别害怕离婚!”
方晖轻轻敲响咨询室的门,慢慢走进来,和我打招呼到小心翼翼落座的整个过程,都是低着头的。我能感觉他在极力屏住呼吸。第一次走进咨询室的他,是为婚姻和家庭来寻求帮助的。我感谢他对我的信任,也表扬了他的勇敢和智慧。方晖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缓缓地出了一口长气。
我尝试直入主题,说:“请把注意力放在你内心的体验上。此时此刻,你的感受是怎样的?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闭上眼睛,因为这里是安全的。”
他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闭上了眼睛,坐在我斜对面的椅子上。我联结自己内在温暖、有爱的部分,轻声告诉他:“就是去体验内心真实的感受,不要阻止情绪,因为你也许压抑很久了。此刻,给自己一个允许,口头的、身体的语言都可以表达出来。如果你觉得身体在抖(我看到他有点儿发抖),允许它抖出来,这是有意义的。”
方晖把双手放在胸前,但是他的双手、胳膊、上半身甚至整个身体都在抖。在我的鼓励下,他身体抖动幅度越来越大……然后,他慢慢地停了下来,伸了个懒腰,打了個哈欠后,说:“谢谢您,现在好些了。”“请问你刚才释放出去的主要是什么?”方晖说是压抑了很久的紧张、恐惧、焦虑、孤独和无助。“具体是关于什么的?是什么难住了你?”我继续问他。
方晖又一次低下了头,艰难地说:“我特别害怕离婚,但是……可能……我们确实过不下去了!”这句话,说得特别吃力。
方晖今年33岁,化学博士,在一家大型企业搞研发工作,很受领导器重,和同事关系也很融洽。他结婚6年,儿子两岁。但也就是从儿子出生后,方晖的家里开始鸡飞狗跳,而他是被指责的对象。“之前,我一直让着我的妻子文佳,啥事儿都她说了算,即使打我骂我,我都忍了。”可是自从儿子出生后,文佳开始说他没用,她和儿子都指望不上他。“她总说跟我在一起没安全感,动不动就要离婚。”方晖还面临一个很大的麻烦,那就是孩子出生后,岳父母就来家里了,他们总是看不上方晖,说他笨、傻、没能力……
让方晖特别郁闷的是,岳父动不动就骂他不够男人。“我在地板上学狗爬逗儿子开心,岳父说我没个当爹的样子;我拿起书看两眼,他说我只顾工作不顾家;孩子感冒发烧,他说都是我的错。我刚想争辩,岳母、文佳就不约而同地指责我……我有一种被厌恶、被嫌弃的感觉,有时候站在阳台上,真想跳下去死了算了!”方晖激动不已。
“是我跪下来乞求他们的!”
为了更清楚方晖与家人的互动模式,我让他用一些毛绒动物玩具,摆出他家里常见的两个冲突场面:跟妻子文佳的、跟全家人的。玩具的摆设,要考虑相互之间的高度、距离,还有各自的应对姿态,比如指责、讨好、讲大道理,还是打岔、转身走开等。方晖犹豫着,挑了一只红色的、个子矮小的小羊代表自己,然后找了一匹高一点儿的棕色马代表妻子文佳。他把马放在椅子上说:“其实有时候她更像一只狼,一副总想把我吃了的样子!”然后,他把羊放在地面上,我试探着说:“让它跪下吧!”他迟疑片刻后,照着我说的做了。
方晖摆设另一个冲突场面,一边摆一边说:“现在最紧迫的问题是岳父母跟我们住一起,文佳非要让他们带孩子!”他和妻子、岳父母的冲突非常厉害,来我这里之前,方晖已经在办公室住了半个多月了。方晖放了另外两个动物玩具,一左一右摆在那匹马旁边,说:“不考虑动物的特性了,反正他们三个永远一条战线,负责指责和看不起我!没错!我真的就是一只总是跪着的小羊!”方晖看着自己摆出的画面,眼眶有点儿湿润,然后,他突然把小羊掉了个头,说:“有点儿看不下去了,想逃开,想让它消失!”
我问他:“看着这个画面,找到你的体验,不着急。”他出神地看着这个画面,嘴角开始抽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方晖又拿出一条小青虫,把它放在马的怀里,说:“我担心时间久了,儿子也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他了……上周我离开家的时候,抱着儿子亲了亲,很伤感:‘儿子以后听妈妈的话,后半句‘可能咱爷儿俩见面的机会不多了怎么也说不出口。”说到儿子,方晖哽咽起来。我告诉他:“心里难受就别压着,允许自己释放一些东西,这里是安全的。”他“哇”的一声就哭了。
方晖说,自从和文佳谈恋爱的那天起,他就暗暗下定决心,一旦结婚,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婚。特别是有了儿子后,他发誓要给儿子一个完整、温暖的家。为此,他非常非常努力。不管多累,进了家门脱下西装,什么活儿都干。可是他所有的付出,在妻子和岳父母眼中一文不值。他感觉已经被挤到墙脚,没有退路了。方晖凄然地问我:“为什么我这么害怕离婚,偏偏现在就走到了快离婚的地步?”
我留意到他每次说起“离婚”两个字时,似乎都特别艰难。于是我试探着说:“容我猜测一下,如果不适合你,你也别生气。是你太害怕离婚了,希望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个婚姻,为此,你这只小羊愿意主动下跪,乞求文佳和岳父母‘赏赐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方晖愣住了,好奇地问:“啊!然后呢?”“可是他们需要的是一个稳稳站在地上的、有力量的男人!”他显然被我的话冲击到了。方晖十指相扣抵住嘴唇,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睛却看着地面,说:“老师,这话听起来有点儿刺耳,我一直认为是他们欺人太甚!但是……您说得对,是我自己要跪下来乞求他们的。”
就这样,方晖的第一次咨询结束了。离开时他说,他准备回家和妻子好好谈一谈。
那些曾经的灾难和屈辱
再来的时候,方晖看起来有点儿高兴。他向妻子承认了自己有些东西需要处理,然后妻子就“命令”他回家。让他意外的是,他回家后的这几天,岳父母很少再挑剔他,家里的氛围缓和了很多。他知道这是妻子的功劳,所以心里很是感激。
我们继续上一次的话题,我问他:“离婚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方晖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了握拳,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闭上眼睛,断断续续地说:“不喜欢—灾难—屈辱。”看得出来他特别痛苦。我温和而小心地说:“看来你经历过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那时候你多大?”方晖连续咽了几口唾沫,开始回忆那一段伤心往事。
方晖出生在农村,一直和姐姐、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在县城当工人,逢年过节才回家。小时候,方晖还觉得自己有个很棒的爸爸,觉得自己和周围的农村孩子相比很有优越感。可是7岁那年夏天,家里突然乱套了,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母亲成天对方晖和姐姐哭诉,说他们的父亲如何不要脸,不顾他们娘儿仨的死活,被城里的狐狸精勾引了。从此,方晖家变成了街坊邻居议论的焦点。他从那些人的口气和眼神里、从家人的只言片语中、从生活的改变中慢慢知道,父母要离婚了。但“离婚不离家”,他和妈妈、姐姐继续生活在这里,父亲和城里的年轻女人结了婚,回来时住在家里的另一个房间。父亲让方晖和姐姐喊那个女人“阿姨”,母亲要他骂那个女人“臭不要脸的狐狸精”。后来,父亲带回来一个小男孩,父亲让他喊“弟弟”,母亲骂他是“狗杂种”……
父母离婚后,冲突依然不断,母亲的狂躁和抑郁让方晖慢慢明白,是父亲做了不道德的事,让他抬不起头。他恨父亲,这一切全是他的错。方晖12岁那年,不知什么事情,父親的妻子招惹了母亲,当母亲坐在地上大哭大闹时,方晖冲上去,照着那个女人的脸就是一拳!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方晖迎来了父亲的拳脚相加……
从此以后,方晖再也没有叫过父亲。
待他渐渐稳定后,我把上次那只代表他的小羊放在他手里,问:“它可以代表那个7岁或12岁的你吗?”方晖说小羊可以。我继续说:“现在33岁的你,可以和那个受伤的7岁小男孩说说话吗?”他把小羊攥在手里,然后把手放在心口,说:“感觉像是抱着我的儿子。”我说:“很好!听听他当时内心的声音,然后像个足够好的父亲一样,说出他的心声,理解他、安慰他、鼓励他、爱他!你可以自己完成这个过程吗?”
方晖点点头,闭上眼睛,紧紧地将小羊捂在心口。我提醒他:“以后当那个小男孩受伤、屈辱的感觉出来的时候,你就自己进行这样的过程:先找到成人的你,然后满足他当年的内心需要,并一次次邀请他长大,好吗?”他再次点头。
和那个愤怒的12岁少年也对了话后,方晖说:“感觉自己释放了很多东西,平静多了。”然后说:“我知道什么叫爱自己了,就是自己满足自己的渴望,哪怕是过去没有得到满足的。”
之后,方晖又来咨询处理他和父亲的关系。我们使用的是空椅子技术,方晖特别棒,能够在他和父亲两个角色里细细地体验。他对着椅子上的“父亲”表达了压抑已久的愤怒,我看到了那个12岁少年内心愤怒的大爆发。当他坐在代表“父亲”的椅子上,我给他复述“儿子”的愤怒时,这个“父亲”泪流满面:“儿子,是爸爸对不起你,让你承受了太多,因为打你的那件事,爸爸恨自己几十年了……”等他坐回自己的椅子,我复述完“父亲”的话,问他:“这可能是父亲内心的真实感受吗?”方晖点点头:“是的,这些年每次见父亲,他对我都是近似哀求的眼神,可是我故意不看他。”
因为方晖的勇敢面对和畅所欲言,这个过程进展得很深入和感人,也让我再次体验了什么叫血肉亲情,什么叫打断骨头连着筋。最后,方晖问我:“能请您扮演我的父亲吗?真想抱着他哭个痛快!”我答应了。临走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眼泪都在您这里流完了。”
“我要和妻子并肩支撑这个家”
方晖再来的时候,比第一次要大方、自在得多。他说刚跟父亲打了电话,但还是有点儿尴尬。我告诉他,能打这个电话就已经很棒了。另一方面,妻子和岳父母对他的指责,也越来越少了。
我让方晖重新摆出原来的画面,想让他站在妻子、岳父母的位置上看那只跪着的、想逃跑的小羊。看着那幅画面,他说:“我理解了妻子说的没有安全感,我也感受到了岳父母对我们婚姻的担心。”
“那就调整一下,你想要的画面是怎样的?”方晖马上在另一张桌子上摆了起来。他先把那只小羊放在一包纸巾上,让它和那匹马在几乎同样的高度。然后,方晖把代表儿子的小青虫放在小羊和马中间,几经反复和犹豫后,最后把代表岳父母的玩具,放在他们一家三口背后很远的位置。然后,他情不自禁地说:“就是这样!”
“回到真实的家庭生活中,你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适时地问方晖,他说:“首先,我还是不愿意离婚,但不再觉得问题那么严重了。我不再因为过于恐惧而主动放低自己的位置,也不会把自己放在客人、外人的位置上,这是我的家,我要和妻子并肩支撑我们这个家!”我问他:“当他们挑剔你、嫌弃你时,怎么办?”方晖笑了:“其实,当我没那么恐惧离婚后,也不像以前那么笨了,做什么家务都又快又利落,带孩子也比以前顺手了。而且,即使他们偶尔数落我,我也不那么在意了。”最后,方晖笑着说,他会在以后的生活里,慢慢地学会建立自己的界限,学习沟通和交流。
在婚姻这条路上,方晖也许还有一段并不顺利的旅程。但看着他充满希望的眼神,我知道珍惜婚姻的他,会把婚姻经营得越来越好。其实无论是婚姻,还是其他事情,当你过于恐惧,它就会变成庞大而漫无边际的乌云将你吞噬;相反,当你找到勇气去面对、解决,即便当下会不舒服甚至很痛苦,但因为你的面对和行动,一切都会变得有形、具体和可控!
(王俊华: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著有《那一刻,我看见了自己—萨提亚模式心灵成长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