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湖游记
2017-07-05陈忠实
陈忠实
踏上游艇,在清湛湛的湖面上划行,一缕缕清凉湿润的风迎面拂过,把满身三伏酷暑的溽热顿时荡涤光净,从头到脚从外到里都是一种期待里的舒服。我似乎还不尽兴,忍不住撩起水来,搓了胳膊又搓洗了脸,便融入这水天一色的湖了。
水是湛蓝湛蓝的水。天是湛蓝湛蓝的天。眼前的水看不到边际,远处的水被灰白的水汽遮住了蓝色,与目力所能及至的同样呈现着灰雾的蓝天相接相融。一叶小艇泛在这水天相接的水面上,很容易让人产生海的迷幻,尤其是对我这样意识和习惯里储存着黄土原和杂生着荆棘野草榆树枸树的坡岭的人,漂浮在这样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往往会产生风平浪静的海的错觉。然而,这确凿是湖。
真正让我不再发生湖与海的混淆性错觉,是进入这湖独有的生动到超出想象的景物。湖里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蒲草,小艇在蒲苇丛中的狭窄水道上缓缓划行,不时有鸟儿从蒲苇丛中飞出,又有鸟儿沉落其中,偶尔能听到幼雏混乱一团的叫声,可以猜想是争夺食物的颇为激烈的本能的叫声。无法想象,这密不透风的蒲苇丛林里,有多少双鸟儿在自由地繁衍后代。这种鸟在我并不陌生,我的家乡灞河边的苇子林丛是它们的福地,叫声不大优美,是比较单调的“呱呱呱”的粗声,当地人就因其叫声称作“苇呱呱鸟”。一个苇字,标明了它生存繁衍的独特领地——苇丛。这湖里的苇丛更是难得一方自由领地了,首先不担心安全,没有如曾经的我一样捣乱的孩童掏取鸟蛋。
在蒲苇丛里相间着的大块水面上,有通体白亮的鹭鸶悠然浮游,它們总是成双成对,一会儿游远了,一会儿又聚拢并行了。我无意间捕捉到一个瞬间即逝的画面,一只鹭鸶张开翅膀从水面跃起,不偏不倚落在另一只鹭鸶的背上,又滑落到水里去了,被踏了一下的鹭鸶抖一抖身子,似乎没有在意,又并头游动着。还有几只野鸭,显然缺乏鹭鸶的优雅风度,却洋溢着活泼的天性,不时把头伸入水中又冒出来,争前恐后,左右穿梭,自然都是在水里捕捉小鱼小虾等食物。几种叫不上名字的小鸟,从空中掠过,有一种背上是一抹鲜艳的红色,瞬间就消失了。
小艇从苇丛中出来,又进入野生的荷花丛中。许是得了这好水和好水下的好泥的滋养,硕大的荷叶遮罩着水面,红色白色粉红粉白的荷花竞相开放,开放的荷花和含苞待放的花蕾都是出奇的硕大。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水面上,真有仙境里的沉醉了。我便想到,无论密不透风的苇丛,无论花香扑鼻的荷花,当是适宜所有职业所有年龄的男女驾舟散漫的好去处。进入苇丛和荷花丛中,得意的事和烦恼的事都会被荡涤出心胸,获得一分娴静和爽快。我便想着约一二好友,在这苇丛和荷丛中自在游荡,既不说马尔克斯也不说网络文字,只看蓝天白云,只听“苇呱呱鸟”捕食引发的幼雏的叫声,把记忆里的往事和昨天刚发生的事统统扫除,装进鸟叫声和撩拨清水的声音,储入白云和苇丛荷花,还有鹭鸶和野鸭……
直到我如此沉迷的时候,仍然不敢相信这一方好水是在河南淮阳大地上。不单是我孤陋寡闻,更在我多年来偏颇的心性,以为和我住得相邻的省份大同小异,就把兴趣偏向于那些自然景观奇特的边远地域,大漠荒原,海洋冰山,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寨,野狼游走的草原,寸草不生蠓虫难觅的生命禁区的盐湖……此刻,我甚至有某种懊悔,竟不知和我相邻的中原河南淮阳,有这样一方好水——龙湖。
湖以龙命名,也是这一方好水所系的悠远到神话时代的神秘历史。传说伏羲氏从我的家乡渭河边来到这里寻求更广阔的发展天地,神农氏也在这里教民稼穑,陈胜在这儿建立第一个农民政权,更有诸多文人墨客如李白、苏轼等都留下不朽诗篇。在我尤为惊喜的收获,陈姓氏族的源头就在这里。这龙湖在夏代称为陈,到商汤时把舜帝的后裔分封到陈地,到西周时周武王把女儿嫁给舜的后世嫡孙妫满,就在这龙湖上建城立国为陈国。随之以国名为姓氏,便有了陈姓。妫满传二十世,历六百四十三年,陈姓便繁衍了不知多少万子孙,到现在大约七千万人,遍布中国南北和海外华侨之中。十多年前我在广州的陈氏家谱园里获悉,陈姓源自舜的后裔所在的陈国,却不知具体方位,今天竟然一脚踏进陈姓始祖所在的陈国的门槛了,无意间完成了一次最久远的寻根,顿然觉得和淮阳亲近到有亲情相系了。
龙湖有好水。《诗经·陈风》有赞美龙湖的诗章:“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彼泽之陂,有蒲与茼;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把龙湖上这些水生花草融铸进《诗经》,可以猜断肯定是这龙湖的风景激发了作者的诗兴,留下这生动的诗章。我在龙湖蒲苇丛荷花丛中的忘情和沉醉,和几千年前《诗经·陈风》的作者相通,只是我笔拙,吟诵不出一首诗来,仅留笔记一篇,聊以尽兴。
2008年9月29夜于雍村
(选自《记忆》,中国社会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