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的光
2017-07-04曹永健
曹永健
2016年10月20日
星期四我用故事“喂养”孩子
“没有阅读的乡村没有未来。”这是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今天来看,阅读筑梦的过程依然任重而道远。到这里后,我一直在努力创建“乡村萤火虫阅读教室”。阅读教室的意义正在于,将四面八方的萤火微光汇聚在一起,照亮一方小小的天空,温暖一个个阅读缺失的童年。这不是拯救,也不是布施,而是自我点亮,最后一同点亮乡村的夜空,宁静每一个自在安详的童年好梦。
如同所有村庄一样,塘田市镇也在逐渐空心化,年轻人出去谋生计,留下儿童和老人,也留下孤独与希望。我任教的121班(二年级),有66名学生,比起一年级动辄70人以上,学生算少的了。在学校的一次留守儿童摸底统计中,我惊讶地发现班上竟有50多名留守儿童。孩子们目光清澈,却木讷少言。沉默、卑怯,成为他们在学校惯常的表情。
孩子的纯真与质朴,勾起我对自己童年的悠长记忆。在那荒芜的童年,如果能遇到一本本故事书,今天将会是一个怎样的我?因此,打造一间“乡村萤火虫教室”,几乎从我决定支教那一刻就想好了。是的,天空灰蒙蒙的,总需要擦星星的人,那就让我来擦星星吧。
“乡村萤火虫阅读教室”是一间以阅读为主题的教室。书籍是教室的中心,我的使命在于引领孩子一起穿越童谣、绘本、童话……直至护送孩子踏上阅读之旅。我的心愿在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很快实现,“乡村萤火虫阅读教室”在短短三天内筹集到1.7万元现金,还不包括仰天湖中建小学捐献的价值2000多元的体育器材。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地采购图书和相关用品了。
班上书柜到达那天,同学们欢呼雀跃:“书柜来啦,书柜来啦!”对于“乡村萤火虫阅读教室”的孩子来说,有书柜意味着有图书,有图书意味着有故事,有故事意味着有甜蜜蜜的想象。
在我来支教前,121班孩子们从未听过故事。故事就像天边的星辰一样,遥远而又神秘,终日仰望却触不可及。而对于城里孩子来说,各种故事书摆满了教室,尤其我所在的青园中信小学,书香氛围浓郁,处处流动着阅读的气息。
对于一个专业做阅读推广的老师来说,筹集资金,只是第一步。而如何提升家长、影响同事、塑造学生,则是需要深耕细作的。任何空话连篇,也抵不过在教室里扎扎实实的实践。正因如此,我选了一个极小的切口,以萤火虫阅读教室为基点,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
我每天给孩子讲一个绘本故事,我期待用故事喂养孩子,让经典的故事,成为孩子的精神启蒙,成为孩子的第一口精神初乳。从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汤素兰老师的绘本系列到曹文轩的笨笨驴系列,从西方儿童文学巨擘米切尔·恩德到我国翻译泰斗任溶溶的作品,我用最简单也最见功力的讲故事的办法,让孩子用耳朵唤醒对故事的热爱,期冀童年的天空,因为与童书相遇而色彩斑斓。
我也看到孩子们在一点点变化,变得敏感、丰富。比起开学时,孩子们自信、开朗了许多。昨天学校开展“关注留守儿童活动”,我给孩子们讲了《大猩猩》这个绘本。我挑选这个绘本的用意在故事里的女孩子因为爸爸工作忙碌,她很少感受到父爱,于是“大猩猩”替代了缺席的父爱,最后父亲“归来”,女孩子脸上重又绽放出笑容。这个故事和我们的孩子有某些相似之处。
当我讲述时,教室里十分安静,孩子们静静地看着屏幕。那一刻,他们进入了故事。最后我说,我们的爸妈为了养家糊口,所以才把我们留下来,虽然没有他们的陪伴,但是我们有故事、有同学,还有曹老师。
今天早上,李文敏同学把她的日记本递给我,我欣喜地读到昨天的《大猩猩》在她心中激起的浪花。李文敏说:“《大猩猩》讲的像是我们留守儿童的生活,我们的爸爸妈妈不能陪伴在身边。小女孩希望爸爸能陪陪她,我也希望爸爸妈妈能陪陪我。”文敏的日记深深触动了我,也让我坚定了阅读之于孩子的意义——是守候,也是陪伴;是温暖,也是疗治;是快乐,更是心灵的歌唱。
支教一年何其短暂,我总有时不我待的感觉。我将一直如此,用故事“喂养”孩子,直到孩子长成“精神上的巨人”。
2016年11月22日
星期二追气球的男孩
那是一个朗朗秋日,最早的一波寒潮还在秋阳之外。由于教室完全照不进阳光,上完两节课后,我像是从洞穴里钻出来,浑身透着阴冷,于是我走到操场上。
学校没有大课间,也没有任何集会,孩子们自发嬉戏。毗邻厕所而建的若干体育健身器材,人气最旺。孩子们身手敏捷,如猴子在单双杠上蹿动自如。还有就是排成长长队列的,不分年级,也不论男女,玩石头剪刀布。像是打擂台,一人居前,输者淘汰。站在台上的那位,总有几分神气,当然风水轮流转,不待多久,庄家就会换成另一个流着鼻涕或者头发蓬乱的孩子。就是这样简单的游戏,带来的快乐和笑声却很多。
自由奔跑,直到大汗淋漓,铃声响后,孩子们作鸟兽散。操场迎来短暂的寂静,如此周而复始。只在雨天,狭窄的走廊才是孩子们的游戏长廊。
那个朗朗秋日,我被一个孩子吸引了。一个大概读一年级的小男孩,自顾自地吹着气球,只见气球一点点膨胀,像个拉长的面包。吹足气后,小男孩手一松,气球就在空中飞蹿起来,然后小男孩跟着跑,阳光下他跑动的身影和空中紫色的气球,那么自由,那么欢畅,像是从来未曾见过寒潮的样子。
那一刻,我为之动容。他一遍遍吹足气,然后一遍遍松手,体验着飞翔与奔跑、捕捉与释放的灵动。他注意到我在看他,便更起劲了。这如同演出,哪怕一个观众的欣赏,也会让演员更加卖力,更加兴奋。
我拿出了手机,录下一个小小的片刻。手机内存经常不够,我几乎隔三岔五要删去一些文件,然而这个追气球的小男孩,让我总想多看一会儿,就像我总想多看一会儿,那些童稚而懵懂的脸。他们还不知憂伤为何物,他们仅仅是蓝天下的一个个孩子,阳光与白云,清风与绿草,还是他们生活中最单纯和最明媚的风景。而真正到我这个年龄,再回望自己,就会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一个人出生在哪,不是由自己决定的,之后成长的路,也不是由自己决定的,直到那个生命开始苏醒,开始自觉地书写生命的篇章。
那个奔跑的男孩,还不是自觉的生命书写,那不过是童年的一个小游戏,沉闷生活里的小点缀,洞穴之外的一束清亮的光而已。
2016年12月9日
星期四罗亿——微笑着面对生活
也是在那天,我和株洲天元区何其刚老师聊天,他说可以借助信息技术改变农村教育生态。屏幕上,我敲下两个字:期待。而内心黯然想到的是,这片土地欠债太多,我们所有人都是这片土地的欠债人。
这也使我突然间就失去了意义感。我不知道我的支教日记记录下去,那些无力的文字连同我无力的思想,有什么意义。也许终将归于虚无,我们本来就是过客,既是某个时间段的过客,也是繁华人世的过客罢了。
教室里的事情依舊如常进行着,偶尔焦躁的我,声音里尽显疲惫。孩子们的课间,多数在教室里,狭窄而逼仄,拥挤的教室里坐满了拥挤的未来。
在不被家长理解的时候,我沉默,笑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沉默,笑笑。我的笑里,早已无声,而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不是笑,而是失声痛哭。
唯有那个奔跑的小男孩,给了我勇气和动力。未来尚未到来,谁也无法保证它的模样,而我可以担负的是,让那些奔跑的孩子,多一些奔跑,多一些飞扬。
在我的工作手册上,本来近期暂未安排家访罗亿家。上个礼拜看到的一张申请表,让我决定先“插队”。罗亿家的情况,之前我有所耳闻,直到看到她妈妈写的贫困申请补助,才愈发感受到这一家的不幸与坚强。
下午放学后,罗亿来到我宿舍门口等我。“曹老师,你好慢哦。”罗亿在门外催我。由于感冒头晕,我喝了杯热水。罗亿也是很久前在走廊上对我说“曹老师,你的屁股好大呀”的那个小女孩。
和罗亿出发了,午后的阳光照在校园,真想总是行走在阳光下,被温暖拥抱。然而总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一大段阴影在前面等着我们。路上遇到易芳任和她奶奶,打声招呼后,我和罗亿在中心学校(学区)一侧,下个坡,就快到了。
一个小女孩活蹦乱跳地朝罗亿跑来。罗亿告诉我,这是她妹妹,叫罗加亿。我问罗亿,妹妹几岁,罗亿说三岁。而妹妹的身高,不到一般两岁孩子的身高,双腿极其纤细。罗加亿小朋友清澈的双眸很吸引人,童年的无忧无虑与这清澈,交映放光。
到了门口,罗亿爸爸已经在门口等候。“欢迎曹老师,辛苦了!”罗亿爸爸迎我进门。看了上次的申请资料,我已经知道罗亿爸爸由于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落下腿疾。他在前面一瘸一拐,我跟在后面。屋子挺亮堂,洁白的墙壁下面是干净的地板,简单的家具摆放有致。在客厅,罗亿妈妈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她向我表示欢迎。
罗亿放下书包就出去玩了,罗加亿独自在客厅奔跑、转圈圈,不时到我身旁坐一会儿,打量一下我,继续奔跑、转圈圈。罗亿爸爸叫罗渡桥,他说妹妹得了佝偻病,三岁了,个子长不高。像是为了表示确证,他起身到房间找来一本病历簿。
罗亿的爸爸还算健谈,普通话虽不太标准,但交流完全没问题。我们的聊天从他家的房子聊起。“你们家的房子蛮不错的。”我说。罗亿爸爸告诉我,这房子有115平方米,他岳父含辛茹苦攒下10万,他们自己勉力凑齐3万,装修还借了好几万,终于弄好了这个安身之所。
“你们家有哪些收入?”问这个问题我有些不忍,但还是想了解他们的经济来源。罗亿爸爸说,他在镇上一家工艺制品厂上班,做戒指,每个月有800元工资。罗亿爸爸说到戒指,又挪到房间里找出两枚戒指。戒指放在病历本上,这一家的收入和开销仿佛都摆在了我的眼前。“有政府补助吗?”我问。罗亿妈妈说,他们两口子每个月可以领到90元的补助金,罗亿是长女,能领到200块,罗加亿就什么也没有了。
罗亿的妈妈生下来就患有骨病,读了五年小学,不是哥哥就是妹妹背着她上学。回想起读书时的表现,她说当时在班上经常拿第一。聪明好学的她,虽然足不能出户,却通过网络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经过一番摸索,她在去年学会了上网,班上要求配齐的萤火虫小书房的读本,她就是自己上网买的。那天群里有个家长求助要我帮忙买,罗亿妈妈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可以学嘛,曹老师能帮一次是一次。
“可以学嘛。”这句话正是罗亿妈妈的生存哲学。“自食其力”也是她说的,她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日子苦点不要紧,苦尽才能甘来。罗亿妈妈要盘算家里的每一份开销,住在小镇上,什么都得靠买。那他们一家是怎么打好花销这个算盘的呢?罗亿妈妈说,昨天买了五块钱水豆腐,吃了三餐。
一讲到钱,就讲到了痛处,但是他们并不回避。“去年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我老公开三轮车撞到一个人,赔了好几千块。”“赔了多少?”我问。“赔了五千,去年过年家里什么都没买。给两个女儿取名都有‘亿字,就希望她们长大后能有很多钱。”
窗外放着一辆三轮车。罗亿爸爸说,他开“慢慢游”开了十多年,原来帮一家屠宰场拉猪贴补家用,老板知道他出了事故后,就不再叫他。现在这个“慢慢游”只有长期搁置在门前,他偶尔上下班开开。罗亿爸爸说,他之前在塘渡口开“慢慢游”,他的妻子也算是用“慢慢游”拉来的。刘芳的亲戚看到他勤勉踏实,就做媒把两个人撮合在了一起。
“曹老师,你结婚了没有?”罗亿妈妈问我。我回答她之后,她又说:“真羡慕你,读了那么多书,又考了大学,分了工作。”望着罗加亿,我说,你们还打算生一个吗?罗亿爸爸说,有两个很好了,罗忆妈妈说:“生一个太孤单了,怕她以后养不起(父母),所以坚持再生了罗加亿。”
我们聊了半小时,罗亿不见人影。罗亿妈妈告诉我,她在家不写作业,叫也叫不动。我问她:“你觉得在班上鼓励孩子多读书有什么好处?”她说:“(读书)开发孩子的想象力。”这当儿,罗亿回来了,坐在沙发上,手捧着我送给她的《一千零一夜》。
此行家访,我还带着远方朋友的一份爱心。前几天,北京大学的彭士香教授问起我她曾资助过的一个男孩的近况,后又问起我现在支教如何,她可以做点什么。彭教授和我素未谋面,我在读大学的时候通过一个公益论坛认识了她,她因着对我的信任,先后在我村里资助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孩,如今已经结婚生子。另一个是男孩,正在上高中。彭教授朴素而诚恳,我想起上几日班上有两位孩子交了申请表,便分别截图传给她。晚上,彭教授回复我,他们决定帮助罗亿,当即给我转来了1000元。昨下午,我特意把钱取出来。当我把钱送到罗亿爸爸手上时,罗亿爸爸双手接住,罗亿妈妈不停地说:“谢谢彭老师,感谢大恩大德。”
离开罗亿家的时候,我的心有些沉重。太阳已经收走了最后一点余热,走在巷子里,我直感到冷意袭人。
我想起学校里罗亿的样子,她经常面带微笑。她脸上的单纯,还未染上任何忧虑、苦楚。她经常让我改日记,最多一天改过三次。说是改日记,其实就是让我打几颗星星。她渴望得到老师的赞赏。
在寒气逼人的夜色中,想着罗亿的笑,我身上似乎多了许多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