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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一株兰

2017-07-01牛金刚

西部作家 2017年3期
关键词:茶庄文稿乞丐

牛金刚

他是我在一家文学论坛上认识的一个文友。那些年,我曾是这家文学论坛的散文版主,因此经常读他的散文。他发文不是很多,通常一月一篇。他的散文风格正是我所喜欢的,沉静,老道,有些随性的拙朴,也有些出世的飘逸。

从他的散文里得知,他和妻子,共同经营着一家茶庄。店铺地处一个县城的繁华地段,生意一直还不错,只是这些年来,生意上的奔波和忙碌成了他生活的主题。

几年的茶庄生意,让他的家庭进入了小康殷实之境。他开始变得热衷于慈善。先是逢年过节向当地敬老院和福利院捐赠钱物。后来是为灾区捐款,一次就是一万。再后来又资助了三个西部地区的学生。他在一篇散文里写道,当他收到三个孩子的来信,看到照片上那纯净的眼睛,看到那整整齐齐的字迹,他觉得,他的人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和幸福。

他说,他白天忙于生意和世俗的应付,夜晚,则沉寂于心灵的独处和自我救赎。他的那些文字,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键盘,对着月光和灯光,从他的心灵之源,一个字一个字地涌向指尖,涌流成篇章的。

几年的网络相交,我颇欣赏他的为文,更敬佩他的为人。我给他留言,什么时候,我们能相见呢。

今年初夏,一个文学社团在青岛举办采风活动,我和他均在被邀之列。我们相约前往,并请求活动组织者将我们安排在一个房间。

当他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时,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和直觉。他并不像我一直想象的那样,安静而儒雅。相反,他性格外向而爽朗。虽然我们神交已久,可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在我还未从初次会面的陌生心态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是向前,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并热情地称兄道弟起来。

那天的欢迎晚宴上,我和他都要了青岛啤酒。鉴于不胜酒量,每次碰杯时,我都只是抿一小口。而他,每次都是豪爽地一口饮尽。他很健谈,酒量又大,那天晚上,他成了我们那一桌的主角。

回到房间时,我们俩都有些微醺。他从一个磨掉了颜色的廉价仿皮包里,拿出一大一小两罐茶。他从小罐里取出两撮,泡上两杯。他说那是正宗的明前龙井,是他店里的货,让我品品味道如何。他又将大罐递给我,说,这个送给你,带回去慢慢喝吧。

冲完澡,看到他正捧着一本厚厚的打印文稿。他说,我想出本散文集呢。我选入了七十多篇,近二十万字,想请你指导一下。

我接过文稿,翻看了一下,说,指导谈不上,你的文章我非常欣赏,也大都读过了,很有思想深度,最可贵的是有一种返璞归真的静气。我带回去一定再好好拜读一遍。

灯盏下,我捧着那本厚重的打印文稿,洁白的纸张泛着润泽的莹光。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杯口依然冒着散淡的热气。一缕茶香,仿佛是从这本文稿里升腾而起,又仿佛是从悠远的古巷里飘来的一缕春天的气息。

听知名作家授课,座谈,与文学刊物的大编辑们会面,一天半的采风活动时间流逝了。之后,活动组织者为我们安排了两天的参观游览时间。

那天下午,在青岛栈桥边,文友们迎着湿润凉爽的海风,急不可待地纷纷扑向遥遥无垠的蓝色大海。踏浪,戏水,拍照……海浪一波波地涌向我们。一些小鱼、小蟹,还有色彩艳丽的小海星,被肆意地荡涤到海岸,滞留在被海水拍打了亿万年的礁石间,又无辜地被一双双喜欢攫取的手捡起。

我们也捡拾着那些来自大海的小生命。海风咸腥而温柔,海浪不时地摩挲着我们的脚踝。我们童年般无拘无束地说笑着,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每一个惊喜的发现。是啊,在蔚蓝广阔的大海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走在阳光、海风和浪花里的孩子。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要离开海岸。他望着我手里提着的小罐,那里面盛了我们刚刚捡拾的螃蟹和海螺,他说,许多小生命呢,还是扔进海里吧。

文友们要到栈桥尽头的回澜阁合影。他和我慢腾腾地走在最后面。栈桥上有许多乞讨者,每遇上一个,他都要停下来,向他或她递上一张小额的纸钞,然后作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长长的栈桥上,所有的乞丐,都得到了他的施舍。

我说,何必每个乞丐都要施舍呢,你能保证他们当中就没有好吃懒做、乔装打扮并以此为职业的?

他笑说,你没看到他们大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吗?而且,我只是给予了他们一点点施舍,我却因此而又体会到了一种施与后的快慰和幸福。百十元的投入,就能够换来一种幸福的感觉,难道这不是最划算的交易吗?

我默然。

他又说,即使他们当中有以乞讨为职业的,我想那也应该是被生活和环境所迫,也应是社会的弱者吧。面对一个弱者向我伸出的手,如果我袖手旁观,视而不见,那我会心灵不安的。

我又一次无语。

晚上,在房間里。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知名画家捐建希望小学的专题新闻。

我说,我知道这几年你捐了不少钱,我也知道你的茶庄生意并不大,最多算个中产阶层吧。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要坚持不懈地做一些济世助人的事呢?

他爽朗地笑了,说,济世助人?老弟,你也太抬举我了。我也只是帮助一下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不值一提。

接着,他向我讲述了他所经历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他做茶庄生意之前。

那时他还在一个事业单位上班。每次下班回家,他都要路过一座石拱桥。那是县城商铺最多的繁华地段。平时,总有几个乞丐蹲在桥上,用脏兮兮的手或浑浊的眼神向路人乞讨。那天黄昏,他下班回家,骑车上了拱桥,照例碰见那些乞丐。再往前走,就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躺在地上,身旁是一个流着泪不停地磕头和祈求的老女人。那老女人他见过,也是经常在这里乞讨的乞丐。他凑过去,打听是怎么回事。就有人告诉他,那老女人说她的孙子突然得了重病,去医院看病,没钱交押金,医院不给治。这不,在这里讨钱治病呢。哎,谁知道是真是假,这年头,骗子可多了去了。

他本是心地善良的人,而且那时他的口袋里也装着几百元钱,但或许是潜意识里记起报纸上报道的骗子乞丐太多了,他并未再深想,只是习惯性地掏出了两元钱,扔在老女人面前的铁盒子里,便骑上车走了。

第二天,他上班路过拱桥,就听赶早市的小贩们说,那个孩子死了,是今天凌晨死的,就死在这座桥上。今天早上一辆城管车将孩子拉走了,那位老女人也走了。

讲到这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早晨。他有些激动,白皙的脸色有些动容。

他继续说,那一刻,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浑身打着冷颤,脊背上却流下了汗。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就这样死了,死在一群人的围观和冷漠里,死在即将迎来黎明的乾坤里。那时,我突然觉得难以形容的后悔和自责,我觉得就是自己的冷漠造成了孩子的死亡,自己就是一个见死不救的罪人。那些天,我寝食不安,总有一种负罪感,也对人生思考了很多,我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向一个孩子的靈魂忏悔,也算是用道德的法锤,对自己的灵魂做了一次严厉的审判吧。

他说,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老女人,我想,她不可能再回来了,一个夺去了她孙子生命的地方,她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他接着讲了第二件事,那是在他做茶庄生意之后。

他说,那次我去外地参加茶艺博览会,返程时,在火车站广场,我遇到一个小乞丐。我给了他几元钱就匆匆赶往进站口。查票时,却发现装在口袋里的火车票不见了。我仔细想想,可能是刚才给小乞丐掏钱时不小心把火车票给掏丢了。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返回去寻找。大老远就看见那孩子还站在那里。他看见了我,就朝我喊道,叔叔,你的火车票……他告诉我,当他看见我丢的火车票时,我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他就没敢往别处去,就站在那里等我。他说他知道我一定会回去找的。当时,我真的很感动……孩子的头发蓬乱,脸很脏,但他的眼睛是清澈的,他的心灵是干净的。那一刻,要不是那么多人在那里,我真想亲亲他啊。

讲完这个故事,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了一些生动。

他继续说,经历了这两件事,后来,我就想,我一定要努力多挣钱,钱多了,一定要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四天的活动就要结束了。

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忙着打包,我们都买了不少零零碎碎的青岛特产和旅游纪念品。

明天就要各自返程了,我和他都有些不舍。几天的交往,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兄弟般的情谊。这不单源于我们有共同的文学爱好和追求,更源于他的真诚和善良。我发现,他真的是一个感情饱满、易于动情的性情中人。

那天晚上,整理完包裹,他又泡上了两杯明前龙井。随即,满屋的茶香氤氲而动。

我问他,这些年,你默默无闻地捐助了这么多钱,你真的不求任何回报吗?

他说,怎么能没有回报呢,有回报啊,我不是说过,我得到了快乐和幸福啊。

他继续说,人活一世,你说最珍贵的是什么呢?是那些身外之物吗,当然不是。人的一生,最珍贵的,应该是身体的健康和心灵的快乐,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幸福感。老弟,我这可不是唱高调啊。当我为那些弱者付出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时,我的内心会升起一种快乐和幸福的感觉,这真的不是用多少奢侈品,多少金钱能够换来的。所以,在我看来,我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捐助,它们带给我的人生回报是超值而丰厚的。你看,人家美国和西欧一些发达国家,为什么许多富豪资产过亿,却生活简朴,乐于慈善,有的还要死后裸捐。这除了文化背景、宗教信仰和社会制度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还是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的问题。当今社会,老百姓最痛恨的是什么?是为富者不仁,是为官者不廉。这样的人天天声色犬马、战战兢兢,他们真的会从内心感到幸福吗?我应该感谢上帝,他为我指引了一条通向快乐和幸福的路。

我问,你信上帝吗?

他说,我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佛教徒,但这两种宗教的精神我是非常认同的。比如博爱、仁慈和道义,比如克制欲望、众善奉行和善待生命,这样的人生境界是宗教所倡导的,却是我们这个社会所最欠缺的。如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自觉地行知一二,便是一个生命、一个社会的福音了。

他的思考和健谈让我自叹弗如。

我开始翻动着他的散文文稿。无意中翻到一篇写“兰”的文章,我看到了一句粗体的题记。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

兰,恬淡,静默,无求。只为这一刻的绽放。只为这一隅之地,能够减少几份浊气,添加一份暖香……

从青岛回来,几个晚上,灯光下,我细细翻阅着他的文稿。

书桌前的窗台上,一盆墨兰正独自挺拔,青秀而优雅。我又翻到那篇关于“兰花”的散文,再一次静读:

兰,恬淡,静默,无求……

是啊,作为一个非公有制经济人士的茶庄老板,他在俗世的前行中自觉择善而行,而在精神的跋涉中努力抵达一株兰的境界。我突然生出一种愿望。我想,我应该把他写进我的散文。

我将这个想法发短信告诉他。即刻,便收到他的回复。打开那条短信,屏幕上有这样几行字:老弟,写我可以,怎么写都行,只是拜托别写我的名字,千万千万!

一周后,在家乡的晚报上,连续几天报道了这样一则消息:一家乡少年身患白血病,正在北京一家医院治疗,必须尽快做骨髓移植手术。但巨额的手术费用让一个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家庭无能为力。晚报号召广大市民为孩子捐款,救救这个花季少年。

许多普通市民踊跃捐助,一百,二百,三百……更有许多企业界人士积极响应,一千,一万,甚至十万。

那天,我和妻子一起去了银行。当我们将三百元打入那个专用账号的时候,我的确像他说的那样,感觉到了一种由衷的快慰和幸福。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主动捐助,没有人劝说和逼迫,没有上级的意志,不带任何的世故人情。不为别的,只为一个花季生命的重新绽放,只为一个年轻生命的重生。

我想,所有为那个少年捐款的人,应该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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