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枚月亮
2017-07-01邓迪思
邓迪思
壹
一切皆有可能,无论发生在眼前的事有多荒诞。
屋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紧盯着“惑惑”的手,仿佛演出到了最精彩的时刻。“惑惑”不是演员,长得也不见可爱之处,五短身躯,上下都是肉。他用粗笨的指头捏着公章,犹如捏着一件易碎品,稳稳地、轻轻地落下去,力度恰到好处,既不会让公章变形,也不会让字迹不清。
证明信上,多了半枚红月亮。
此刻,却无人喝彩。
也许太阳会在窗外眨眨眼。大家的神情是古怪的。“惑惑”如释重负,他的使命完成了。来办事的人却说不出一个“谢”字,他的使命只完成了一半。气氛就像酝酿多年的葡萄酒,味道是微妙的,这是值得一品的好酒。
公章,只有半枚。因为村长和书记不合,经乡里同意,把公章一分为二,一人一半。他们以屋大维与安东尼的魄力互相争斗并合作,成为村中的两个原点,围绕他们的,是分成两半的群体,我仿佛看到了古老的太极图。
在后现代艺术里,这半枚公章不失为一件杰作。它剥去了那神秘的外壳,把内核裸露出来,这种解构方式虽然直白,却毫纤毕现。我很希望能拿着一个高倍放大镜,在公章断崖式的剖面上仔细研究这一半权力拥有者的人格魅力。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以怎样的聪明机智达成了这样一个奇妙的解决方案,双方心满意足,各得其所。依此类推,发生类似的争执可以参考此法,把公章继续切分下去,一分为四,一分为六,一分为一百……就算切到原子大小,也还是有余地的,可以继续切割成粒子、夸克。
人人都有一份,这世界也就公平了。
只是苦了办事的人。奔波几趟,只得到这半枚红月亮,自然就没有了心头落地的快感,他还要想法去品尝另一半的味道。手拿另一半公章的人肯定技艺高超,他要盖得严丝合缝,让字完整无缺才行。凡事都要对比,想想在邮局盖邮戳的情形,“啪啪”声清脆响亮,邮政人员以粗暴的手段对待他手下的小章,你想在邮票上得到一枚清晰的邮戳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在这里就完全不同了,你从来没有在盖公章的行为上发现过艺术的味道,这是第一次看到。
这世界很奇妙。
贰
村庄拆了一半,留下一半。
月光洒在屋顶上,月光洒在废墟上,颜色是不同的。洒在屋顶上的,已然找不到儿时的诗意的悠闲与恬静,白色中多了一丝青青的忧伤。洒在废墟上的,多少让人联想起坟头上的月光,惨白与幽幽的黑。
拆了房子的人焦躁不安,楼房盖不起来,仅拿到一点补偿费,还得忍受没拆房的老乡的嘲讽与冷落。没拆房子的人,也不是表面装的那般气定神闲,不住地盘算究竟什么时候才是最佳拆迁时机,又怕到最后“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针对拆迁与建设,村长有村长的方案,书记有书记的方案,鬼知道该信谁。假如拆了房子,要几年才能給楼房,还是一个未知数。
就在剩下一半人犹疑不定的时候,母亲毅然决定拆房。因为这时村里出台一个新政策,拆了房子的可以不要房子,给全款补偿。母亲选择要钱,去相邻不远的地方买了几套房子,因为有熟人,价格便宜了一些。虽然算账的话,吃了几万块钱的小亏,不如要村里的房子划算。但是,村里的房子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与其提心吊胆地等待,不如拿到现房高枕无忧。
母亲的行为招来几个叔叔的一致反对,他们都是坚定的反拆房派,我们家成了“叛徒”。但房子已经拆了,协议也签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说难听话,给难看脸色。我们的家族分成两半,一半在村庄的争斗中逃之夭夭,一半在继续和村政府战斗。
相同的情形在村庄蔓延,只要拆了房,亲戚之间都会反目。我的家乡自从村长和书记反目之后,就发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我看到,村庄正在无限地裂变下去。就算给了房子,一个家庭谁多得些,谁少得些,也会无休止地争吵下去。就算达成分配方案,谁过得好些,谁过得差些,也会暗中较劲,亲情的分裂是不可避免的。
裂变已成为习惯。
万众一心早已成为一个冷笑话,这个时代就是在利益的纷争和文明的冲突中走向全球一体化的。
我站在被拆成碎砖烂木的院子中,很想怀念些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一种落寞,冷森森地飘上心头。
也许我应该从这片废墟里挖掘出旧时光来,以诗意的文笔描述儿时的快乐,为死去的房子作一篇悼文。但事实上,我为房子的逝去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毕竟躲避开了恼人的纷争,做诗未免显得太虚伪。
也许我应该抓一把泥土,为遭到破坏的生态环境洒几滴泪,谁都知道,土地一旦变成建筑物,生态很难再恢复。但是,我早就习惯了城市的生活方式,一直在被破坏的大地上苟且偷生,甚至不知自然为何物。明知如此,大家还是在拼命地往城市里挤,哪怕居无定所,也愿意在城市里漂着,不愿意回到美丽的乡村。
我们都在被无形的潮汐引力推着,扑到沙滩上。
叁
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往往被称之为进步。
人类又聪明又愚蠢。
简单的乡村被建设成复杂的生活区,许多简单的风俗就见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又是被同化的生活方式。我们在追求个性的口号下,发现性格因子在相互链接,你复制我,我复制你。早晚有一天,走到哪儿,无论是人,还是环境,都高度相似。
尽管叔叔们反对过我的母亲,但后来他们也复制了母亲的方式,最终还是拆掉了房子。村里的房子拆掉三分之二的时候,终于连成片了,盖起了一幢幢高楼。即便如此,房子还是不够分,而且考虑到资金的压力,一部分卖给了外来者。我觉得外来者也是受剥削者,而土生土长的村人是既得利益者。有些楼盖得超高了,而附近就是飞行学院,影响飞机航行。上级下令拆除,但村委会没理这套,而是不声不响地把那些楼卖给了外来户。未来会发生什么是难以预测的,我也不想预测,但隐隐地感到良心不安,尽管这和我无关。
村人也是受害者,村里没有给拆迁应得的那三套房,而是先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先给那些拆迁户发放指标房。指标房已经拖了五六年没给了,交的钱一涨再涨,如今涨到了二十六万一套。家族里的人凑到一块说起来便怒气冲冲,但交钱的时候谁也没落后。就算二十多万,和现在的房价比,还是有赚头的,有钱赚就可以考虑。
拆迁房仍然遥遥无期,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总得抱有希望。人就是为了希望活着,哪怕活得狼狈不堪。
村人继续活在两个半枚月亮的阴影下,他们曾经一度有机会改变这一事实,换一届新的领导。尽管选举前,提起书记和村长大家张口就骂,但在填选票时还是选择了他们两个。理由是现实的,又是可笑的。他们认为,这届已经贪了不少了,再换一任还得重头贪起,而且原来制订的政策不定怎么变呢,弄不好又出什么新花招。还选原来的两位,至少原来答应的事,哪怕是口头答应的事不会不办。
换作是我,会怎么选择呢?
我不知道。
我头脑萦绕着一些奇怪的词句:
月色多么怪异。
它们像埃及恶龙居所的黑暗洞窟。它们像奇异月光下的黑色湖水……
我知道月亮正寻求一件死亡的生命,
可能我们称为恶的事物却是善的,而我们称为善的事物却是恶的。
你有梦想家的眼光;你不应再作梦。只有生病的人才作梦。
这此零散的句子是从《莎乐美》中摘出来的,组合到一起却产生奇妙的效果,我隐隐地感觉到什么,却又说不出那是什么。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黎明,我仿佛见到,半枚红月亮徐徐从天际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