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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外

2017-07-01柏青

西部作家 2017年1期
关键词:花猫

柏青

一日无常到,方知梦中人,万般将不去,唯有水东流。《射雕英雄传》中周伯通说,报仇最好的办法就是要好好地活,和仇人比谁的命长。那个写了《九阴真经》的人,为了报仇躲进山洞了。时间倏忽,等他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他的仇人都死了,自己练就的武功白费了。是时间帮他把所有事情都搞定了。天下大事,交给时间,时间会周全、平复一切的!

一个人就是在时间里一分一秒地活着,这就是人生,也是人生的全部。

一夜之间,我感觉自己成了拥有时间的“大富翁”。霎时对突然拥有的大量时间,不知怎样安顿。像穷汉得了一篓金锭,慌然无措。

不要时间,就是不要生命。一个时期以来,我就想不要时间;想活在时间之外。然而,任何一个生命都影响不了时间,只能在时间中逐渐走向衰老枯竭。生命没有办法与时间抗衡。也不可能生活在时间之外。就像一条鱼不能离开河床,见过一条在马路上闲逛的鱼吗?

突然,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奢侈,可以铺张浪费了!

时间的於积改变了生活方式,让我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应,以致生活零乱,生命廖落,蹉跎委顿,有时自己像个植物人似的,大脑空空荡荡的,身体如行尸般地走来走去。

我企图改变这种形态,通过睡觉,看肥皂剧,吃东西,发呆,网聊,涂鸦,晒太阳,玩游戏,网上瞎逛来调节,但作用不大;总是有一个最无聊最漫长的下午,让自己过不去。这个下午于几十年前的那个下午相似。那个下午并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挫伤与打击,就是那种平平淡淡,让我记忆了半生,挥之难去。

那是我小学毕业后等待上初中的日子里。我和妈妈一起在队里承包了十亩玉米地,剥玉米(皮)。扒十亩地就会给一车玉米秸做烧火柴。我和妈妈在玉米地奋斗了七天。那几天把我晒成了小黑孩,早出晚归,中午不回家。我的手裂得七裂八瓣的,每个裂口都往出浸着血,疼痛难忍。最可恨的是那地垄怎么会那么长?扒一穗苞米,铺子也不见少;扒一铺子,那一趟子也不见少;扒一趟子,那十亩地也不见少。那漫长的下午,日头总像火炭似的悬在天上,那真是世界上最漫长最窒息最难熬最可怕的下午……

还有一次是在北京首都机场候机。

2012年初秋的一天,我们一家三口人很早地就从北京车公庄大街一家酒店里起了床,洗漱完就收拾行李到一楼巴台结账,之后,打“的士”到医院消化科取检查报告单。一路上尽看到围着绕行标志的下水道口。据司机说,北京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雨,造成190万人受灾,经济损失近百亿。大雨冲走房山的7户人家,还有一家养猪场。路面,桥段,全部毁坏,造成了积水、山洪和泥石流……听后有些提心吊胆的,心想,反正病已经看了,还是早点离开好。还好,从车公庄大街到西直门附近很顺畅。

医生看完检查报告后,又问了一些我的饮食情况和长期用药情况说,我想开的药你都用了,那就这样维持吧,这种肠胃的慢性病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特别提出现在吃的一种强力止泻药有没有负作用?会造成药物依赖吗?医生的详尽回答使我的担心放下了。

离开医院在附近吃了早饭后,上午10点钟我们出发到首都机场。到了机场,因为起飞时间还早,我们转游了几个小时,看遍了一号候机楼的候机厅、餐厅、茶吧、商场、书屋、棋牌室所有能去的地方。妻子和我还在背景好看的地方互相照了相。突然,听到广播说:因天气情况CA1137号航班延误,请您随时等候广播通知。

开始,我想,也就是延误个把小时到头了。说呼和浩特白塔机场正在下雨,飞机降落不了。那只好等天气吧!庆幸地是广播没有说“取消”这次航班。给两个经常互发短信的老友發几个“幽默段子”,一个小时很快就打发过去了,没有听到所乘班机登机的广播。

妻子问我饿吗?还不觉得饿。妻子说去餐厅吃点什么,那里的座位舒服些吧,我表示赞同。在餐厅的整个过程中,我们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慢慢地、磨磨蹭蹭地做着一切,为的是多坐一会儿这里的软席座位!终于没有等到登机的广播,我们也不能不离开餐厅了,不然,服务员非赶我们不可!因天气原因,候机厅里滞留的旅客越来越多,座位很紧张。这时妻子主张去茶吧喝点什么。她变得越来越机智了。我们三人坐定后,看了看饮品单子,选了最低价的48元一壶的滇红茶点了。将一壶茶喝得由浓变淡时,广播通知CA1137登机了!虽然登机口做了变更,让我们从二楼再返到一楼,我们也完全不感到麻烦,兴冲冲地排队登机,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也回到家了。

在飞机临上跑道前虽然又等候了半个小时,但还是起飞了!

四十分钟后,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着……飞机上的播音员突然说:因白搭机场下雨,飞机无法降落,航班将返回首都机场……

回到首都机场后,又滞留了六个小时。这六小时我们就坐在茶吧里,虽然,一壶茶涨到了168元,但我们决计在这里等到再次登机。为防备自己犯病,我加吃了二次管心脏和管肠胃的药。特别是保证别腹泻。如果在候机室或登机、乘机时腹泻,那可太恐怖了!来北京那天,当飞机已经下降,机上卫生间停止使用时,我的肚子突然有情况……于是,只好央求空姐让我使用一下卫生间吧……那难堪、那窘迫简直就想从飞机的舷窗跳下来!回程无论如何丑剧不能重演,不能!……。这样,一家三口一分一秒地捱着。茶吧里那个电子钟每走一秒都像一把鼓捶儿敲击在我的心上,我恨不得让三千六百秒甚至是三万六千秒一齐敲下来,以缩短我焦灼之心的长度……

从深夜到黎明,从早晨到上午。这要命的六小时像我前半生的六十年!太,太漫长了呀!我开始憎恨时间,我试图躲到时间之外,抛弃它,无视它,一切重来。看宇宙的涡流,苍茫的云海。黑洞,面无表情,埋头饕餮着硕大红日的光焰。三界轮回,翻覆瞬息,已越千年。上帝睡熟了,让我脱离时间的隧道。

博尔赫斯曾说过:我希望时间会变成一个广场。它可以容纳很多意外。是的,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意外的发生。

自从有了很多的时间,有点度日如年之感。早上起来,对着镜子,打个呵欠,对着一排假牙发呆。上班时候,对着一支烟一杯茶,和财经报上狂泻的股市感到乏味;吃午饭了,对着碗里的骨头,和桌上的骨头。不知道该把碗里的放到桌上,还是把桌上的放进碗里。整个下午,我对着窗外静止的树叶发呆。街上有暴走族的摩托车队,和高速飞驰的铁器撞击路面,而擦出的新闻。到了晚上,我对着厚厚的购物杂志,或电视机里,不停地跟男人接吻的女明星发呆。午夜的钟声好沉闷,熄灯之后,我对着黑暗,以及黑暗中的虚空发呆……

又一个重复的下午,思绪格外杂芜,季节的枯枝藤蔓伸向遥不可及的地方。家里安静得可以听到羽毛落地的声音,我头脑一片空白。没有忧伤也没有想头。任凭时光流逝,没有依依不舍的送别,更没有望穿秋水的等待。电子钟滴答滴答的跳动着,愈合的旧伤,被回忆慢慢的撕开。查询旧电话本,那些名字渐渐模糊。看着短信息,那些日期渐渐远去。面对时光的残酷,我不想认输。坐在时间的拐点,穿过深秋的思绪,无边际地荡漾。呆望着小区绿地上绚烂的紫荆花丛,和红褐色的砖地,静静地倾听岁月穿过落叶落到地上的声音。关上窗,把所有的词语都关在外边,一只虫子在荧光屏上爬上爬下。我听不见它在喊些什么。所有的一切,像一场电影,转瞬之间,屏幕上已经打出“全剧终”字幕了,而我还留在刚开始的剧情中。

这个下午,按正常应该是去高老师那上京剧课的时间,可是老师电话说他去参加华北赛区少儿京剧选拔赛了。下周的课也不能上了。这样一个空白的下午,如果是从前,我可以随时跑出去开心了。当我的身体没有被外科医生裁割之前,我会坐上公交车到旧城北门附近的“华清池”去泡澡。那是旧城遗留下来的唯一一个旧池塘式浴池,不论工作日还是休息日洗澡的人都很多,这里的服务也有老归化城的遗风,且价格便宜。大池塘分为热、温、凉三种不同水温的池,根据自己的爱好,进去泡上几十分钟,大汗淋漓,全身放松,别说有多惬意了!这里的搓澡工大多是几个毛纺织厂下岗的工人,年轻、力大、活计好、态度温和。一块雪白的澡巾把你打理得一尘不染心花怒放。有的需要捏腰捶背拔罐的也不会再另收钱了。如果你要开雅间,二个人或一个人一个屋的找师傅修脚做保健按摩的,那要另外买票的。我曾多次花上三五十元到单间里享受过。这不是说大池塘不好,主要是大池搓澡的师傅全是裸着工作,我不太习惯,到了单间他们是穿个三角裤头的。虽说只是那巴掌块的布,但让人感觉上就从容多了。

去的次数多了,人也熟识起来,每每就让一个姓蓝的小伙子给我修脚或按摩。常此以往,互相留了电话,竟然成了朋友。不知现在小蓝还在不在那里了。我想,在这座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即使街头邂逅互相也不会认识,因为,我们认识的是两具毫无遮掩的肉体,如果用各色各样的衣帽全身大加伪装起来的话,那识别是困难的!

我突发奇想,可不可以给小蓝打个电话?算来,我手术后已经六个年头没有光顾那里了,他肯定不在了。你想,谁能连续做十年工资低廉的搓澡工呢?最后的几次去,他就说,有个表舅在口岸工作,有机会把他介绍到俄罗斯那边去打工……在这样一个下午,我竟然有给一个六年没通音信的所谓朋友打个电话的冲动?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翻着。大概存了有五百个名字,可是每看一个都是那么陌生,想不起此人是什么单位,做什么工作,于自己是什么关系,自己怎样认识的,有过哪些交道和来往?一时都想不起来了。有时,我真想把这些想不起来历的人名都删掉,又一想,这也不用我背不用我抱的人名,还是留下吧,我还活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人家!我终于找到了小蓝的名字,按呼叫键时,手不禁发抖。呼叫三四声后,自动服务回了一句:“您呼叫的是空号……”

自讨无趣。

那么去机关活动室吧?

我们机关有一个不错的活动室。活动室在办公十七层主楼的附属建筑小三楼里。这里有器械健身房、棋牌室、阅览室、乒乓球室,还有医疗室、职工食堂、小卖部、物业管理办公室。活动室平日大多都是闲置的。健身房整天没有人去练器械,什么杠铃、综合力量蝴蝶机、压腿机、跑步机都在那静静地睡着,管理员还要每天打扫它们身上的尘土。棋牌室里有一台麻将桌、两台棋牌桌,基本是给退休老干部和职工家属预备的。每天的下午三点会有老干部和家属们凑上一桌麻将、两桌扑克牌,到五点半食堂开饭的时候准时散去,很多人去食堂吃饭或买一些东西回家吃。阅览室平时没人去,只供分发报纸的人分发之用。乒乓球室的常客有四五个人,都是退休人员,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打那么一阵,为了出出汗,活动活动筋骨,根本不在乎打得怎么样。基本上都是自学、野路子随心所欲,动作、规则都不讲规范,只是告诉你,我们在运动而已。

我很想去和他们打一上一阵子,一想那四张球台、那紫色的塑胶地、那莹光顶灯、那中央空调,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打法,又觉得自己有点儿不配,也便兴趣索然了。

花貓到我跟前叫了一声,那是跟我讨要一种“猫爱用”鲜封包食品。

花猫是儿子寄养在这的。他每次出差都是这样。这只猫五年前是一只流浪猫仔,来到儿子家六楼门口再不想走了,儿子就把花猫养了下来。买猫粮、猫沙、猫板、猫笼,给它洗澡、就医,一恍就长成了八斤半的漂亮的家伙。每次出差前用笼子把花猫提来,还要带几袋“猫爱用”,就是一种鸡肉和蟹肉做的猫食品,一袋三百克两元钱,每次只喂一百克。花猫每次吃完肉后都显得异常高兴,满地撒欢,让你和它玩“捉迷藏”和“捕捉演习”。我本不想搭理它的,又一想,生为一只这样好看的猫,每天只能被拘禁在十六层的楼房里面,外面的世界只能隔着窗玻璃看看罢了。每每窗外有鸟叫燕子飞时,花猫总是跳上窗台向外面盯视,出神,心驰神往。很是可怜。有一回我跟妻子说,我能不能买一条长长长长的绳子,把花猫拴上,带它下楼到小区里逛一逛?妻子说,溜猫是可以的,但溜惯了它就不再屋里呆了,你就得天天溜了……也倒是,只好作罢,只好让花猫委屈着了。

猫即如此,人也不比猫好到哪里,不是吗。年轻身体好时,想入非非,拴在工作上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如今时间有了,可健康又没了,东不敢挪,西不敢走,生怕客死他乡。

花猫又跳上窗台了。那扇窗是敞开的,有层纱窗与天空相隔。我想可能有一天,花猫会不顾一切地从开着的窗户冲出去的。窗外地面是松软的草坪,花木正葳蕤,它不会有问题的……考虑我这个猫主人能不能也一起冲出去?!

想来,什么生命也无法保鲜的。真想用一把锋利的刀,像刮肋骨上的肉一样,刮下一些记忆,剔除一些病痛,让清净重新回到身体,让新鲜的血液浇筑失血的心脏。在这样一个下午,自己挥霍浪费着生命,而时间一直沉默,它不说话,不提醒,不催促。但到处都是它的影子。如果一切都能天长地久,哪还有雁归雁来、花谢花开?哪还有日出日落、月缺月圆?哪还有白头偕老、一生相伴?遗憾于时间的不间断流逝,抱怨时间永远不紧不慢。快还是慢;喜还是忧。面对时间却无能为力。不过,时间有时并不可怕,它的行囊满满的,因为装载了太多的梦想太多的寄托。美好,或者不美好,这都不重要。

毫无目的的来到绿地上。一朵萨日朗花悄然落下,是时间碰了它一下。我走近前去,俯身拾起几枚凋谢的花瓣儿,撮一手掌尘土,拢起小小的坟茔。我合上手掌,仿佛已将自己埋葬。我将自己捏在手心,捏成一个等待的摸样。又像一个圣洁的修士,等待上帝赐予的圆满。坐在时间里,我恐惧着身体的即将灭亡。我有悔罪的容颜,可上帝停不下灾难的刀痕,一刀刀地,刻在我的脸上。我奄奄大限的生命,怀念着曾经抓在手上而飞快流泻的那些欢与痛。

再返回客厅时,墙上的电子钟报时了,这样一个完好的下午被我挥霍了!钟声像个哲人开口教诲:我们若还活着,就有一个充满感受、思索和行动的时钟,用它来代替这个枯燥、孤独、悔恨、无望之心,和带有责备意味、冷冷地滴答着的时间。不管饕餮的时间怎样吞噬着一切,一息尚存,就要抓到关于人的一种东西,以给俗世些微的念想和记忆,而不被时间的利刃到处割伤与彻底毀灭……

花拉一声响——敞着的窗户纱窗被花猫撞开了!我担心的事在我眼前骤然发生——花猫像一支箭一般射向了蓝天……

我机械地在窗台上探出头颅看花猫飞翔的抛物线!……它,终于如愿地冲出了时间巨掌。

人不如猫,我为自己分外地害羞。但我怎能与儿子直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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