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柳村纪事
2017-07-01柏青
柏青
一
佟宝跟他爹佟全发吵了一架,被他爹搧了一嘴巴,他一气之下离家别住,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挟在腋下,怒冲冲地就冲出了家门。天正下着春季里难得的毛毛细雨,他一时又不知要往哪里去?
佟宝对爹还是挺孝顺的,一贯是听之任之不哼不哈的,可是今天说不上火气怎么这么冲,顺嘴就顶了爹两句:你个臭地主,跟你一辈子也翻不了个身,连个媳妇也找不上……他爹就急了,掴了佟宝一嘴巴:你给我滚,你他妈翅膀硬了是不,给我滚!
滚就滚,难道我27岁的大小伙子还混不上个生活?佟宝想,离开这个郁闷的、残缺的家也好,说不准自己闯荡上两年就会有姑娘找上门来,也成个像样的家,过上常人的舒坦日子,也好对死去的娘有个安慰。
细雨朦朦,佟宝犹豫不决,不知自己该到谁家去借宿。他抬头看见了菜园房,他想起了看菜园的老艾头儿,佟宝凭着身强力壮一手好泥水活儿,曾多次帮他家叉过墙、拓过坯,想必是他会收留自己借宿。于是,他走出院门,穿过大街,越过水井台,再沿树园子径直向南走。越过树园子南墙就进了菜园。菜园靠墙一趟倭瓜,一趟角瓜,它们都已经开花结了果。挨着的是一趟酥子,刚刚膝盖高。然后才是菜畦,都是刚拧咀儿发芽的各种菜。他沿着水流沟直奔菜园东山墙,此时,刚巧老艾头儿在拐角处撒尿,佟宝干咳了一声。老艾头儿就转过身来,尿还在有一股没一股地撒着,佟宝就见了那抽抽在毛里的东西,赶忙就捌过脸看自己单薄的铺盖卷儿。
舅老爷,我爹给我撵出来了。
这全发是咋的了?先进屋吧再说。
佟宝进了屋,将行李卷放在了窄小的炕上,老艾头儿也进来了。
咋的,跟你爹吵了?
吵了。
因为啥呀?
不因为啥。嗔怪我花钱买烟卷抽了。
你爹那个人细心你还不知道,花点钱心疼。
一毛二分钱一盒勤俭牌的烟,他就心疼了,这几年哪年我不给他挣四千多工分啊,那叫三千多块钱那,买盒烟值得他那样吗,他还搧了我一嘴巴。这回我出来就不回去了,他乐意咋的就咋的。舅老爷,你让我在你这先住一宿吧,明天我就能找到住处。
佟宝啊,你是好孩子,勤快、能干、孝心,全村老少都知道,你爹那个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也是为了你们的家呀!他也是不容易呀,你娘走了好几年了,他又当爹,又当妈拉扯你们姐弟仨,还得照顾你寡妇大娘,一天闹心着呢!他是在气头上,一两天就好了,之后你还得回去。
我不回去。我就住你这儿。
我这儿留不了你。这你得问陈队长,这是队里的菜园,我可不能私自留你。
舅老爷,我求你了,今天都这么晚了让我去哪找宿。你不说,陈队长不会知道。
不行,今天如果我留你住了,陈队长明天就会知道,闹不好会砸了我的饭碗。赵钢板、李子其、老宋头都等着我这个卧呢!
那,那我去哪住哇,舅老爷……
佟宝,要不你去许三华家吧,离这儿还近?
那个一只眼的老魔症??
许三华就是嘴涝了点,你睡你的觉呗,那怕啥。
天已经黑了,老艾头拉亮了电灯。佟宝无奈,只老又挟着铺盖卷儿,说了声舅老爷我走了,就去许三华家。
走出菜园,拐上大道只有五十米就到了许家的大门口,佟宝高喊了一声,三叔在家吗?应声走出来许三华的老伴,说佟宝啊,这孩子你抱点啥呀?你叔他在屋喝酒呢,有事儿进来吧。
佟宝进了东屋,将铺盖放在炕稍儿。许三华四平八稳地坐在桌前喝酒,已是半醉半醒的状态,见了佟宝就像添了一道尚好的下酒菜一样。
佟宝啊,上来陪三叔喝两杯!
三叔,我不会喝酒,您自己喝吧,我在这儿听收音机。
他妈的,哪个老爷们不喝酒,你都多大了,还把你自己当小孩子呢!你他妈给我上来,三叔给你倒一盅。
佟宝扭捏着上了饭桌。
在许三华的威逼下,佟宝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辛辣的烧酒,他觉得脸膛、脖子、胸脯都在发热、发烫,他肯求三华别让他喝了,三华允许了,告诉他做男人得练酒,没有酒就不能混社会。佟宝靠在自己的铺盖卷上,有一种非常舒服惬意的晕眩,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没多长时间佟宝又被许三华的喊声吵醒。
我的眼珠呢?
放在了水碗里,睡觉还戴它干啥。
你给我放在箱子盖儿上,要不明早又找不着眼睛了。
佟宝坐起来。
三婶,递我一碗水,我渴了。
三华老伴递过一碗凉水,佟宝接过咕嘟咕嘟就喝了,之后将自己的被褥铺展,三下两下就脱了衣服,倒头便睡。
黎明十分,佟宝在一个娇好的美梦中被三华老伴叫醒。他梦见在东林带里遇见凤兰了,她羞羞答答地与自己搭讪……
佟寶啊,陈队长可敲钟了。
二
佟宝一咕噜就爬起来,穿好衣服就往生产队院里跑。到了生产队院门时,已经有几个人围着陈队长站着,等待着分配当天的活计。佟宝站到了陈队长的眼前,陈队长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和别人交待活计。旁边的牛车老板子杨福明冲着佟宝说:
鸡架不关门儿……
几个人都笑了,连陈队长也往佟宝的身下瞅。佟宝自己往下一看,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他看到自己的东西将裤子的前开门支开,露出紫色裤衩。他转过身去找那个已经坏了的拉链头儿。
分配到理想工种的人都陆续地上工了,可陈队长还是不给佟宝分配活儿。佟宝只好自己来问。
五叔,今天我干啥活?
加一把锄草机,你找保管要工具,找饲养员要牲口。
唉,好,我扶锄草机。
佟宝心里很高兴,扶锄草机可是上等劳动力干的活。他乐颠颠地从保管那里领了锄草机,又找饲养员段老四牵牲口。段老四说,马已经都派出去了,两挂车去林场拉树苗去了,另外四匹也锄草去了,你要套只有大叫驴了。
四叔,大叫驴拉过锄草机吗?怕它不好使唤,锄了谷子。
没事,你得看紧点,我给你个鞭子,勤敲打点。
佟宝接过段老四递过的鞭子,又到饲养棚的槽头去牵大叫驴。这头公驴是种驴,它不仅配驴,还能够配马,它刚刚三岁,儿女就很多了,光骡驹子就有六个了。它个头高大健壮,皮毛黑亮,乌嘴乌蹄,叫声嘹亮,拉车拉磨力量充沛。佟宝将驴牵出来,套上锄草机,赶着往村东的谷子地走。
佟宝到了头节谷子地的时候,先来的人已经锄了半回地,他便下了锄紧紧地追赶,他扬着鞭子一声接一声地吆喝着,到了歇头气的时候总算赶上了那四个马拉锄草机。那四个人谁也没理睬他,都嘴里叼着烟歇着。这时,从薅草的女劳力堆里往这边走来一个人,佟宝看出是妹妹云平。
当云平走到佟宝的锄草机时,大叫驴突然扬着脖子啊啊地叫起来,云平被吓了一跳儿,骂了一声这个死驴,杀了你。
哥,你昨天晚在谁家住的?
佟宝没好气的拽了大叫驴的撇绳让牠站住。
云平走近佟宝,哥,你跟咱爹生气了。爹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打一巴掌就打一巴掌呗,咱哥三个你说他没打过谁?
我一年像驴似的给他干,哪年不给他挣三四千块钱,我买一盒勤俭烟值得他那样吗?这回我让他打吧,我永远也不回去,我看他打谁,我自己过行吧。
哥你别那样,爹也为咱们好,想攒钱给你说媳妇呢。
我不用他,我自己找,找不上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儿。
佟——宝——快点——落你一回地了!
佟宝驱赶着大叫驴向地东头奔去,云平站了一会儿,转身去跟大帮妇女薅草去了。
到了上午歇气儿时,佟宝总算赶上了被落下的那回地,他将大叫驴拴在地头一棵小榆树上,就凑过来和杨福明要一把旱烟卷。杨福明先递给他一条卷烟纸,又给他掏口袋里的烟丝。
佟宝,大叫驴好使吗?
里外乱拐,对付着用吧。这是陈队长临时加的,他可能怕下雨之前锄不完。
怎么?又跟你爹计叽了?爷俩伴几句嘴又有什么,爹和儿子不能记仇,晌午回家服个软就完了呗!
这些年我受够了,我不回去,自己立门户过日子,我让他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那当然行了,一个二十六七的棒小伙子,头等劳动力,又不头秃眼瞎的,大活小活、编筐捼篓要哪套有哪套。可没想想,你爹会老的,当他干不动的时候,谁来侍候他?
有人喊:驴跑了!
佟宝抬头看见大叫驴拉着锄草机,正在追逐那匹红骒马,已经过了水渠,进入了那片玉米地。
佟宝操起鞭子撒腿去追大叫驴。
玉米苗已经长得膝盖高,大叫驴身后拉着的锄草机将玉米苗压倒了一片。佟宝怒从心中升。这时,红骒马已穿过玉米地,停在了那片二荒地上。大叫驴紧追不舍,拉着锄草机风风火火地追到了跟前,围着红骒马绕圈子,在马屁股上嗅来嗅去的,肚底下就伸出了那又黑又长的东西。
佟宝上前给大叫驴噼噼叭叭几鞭子,然而,大叫驴没任何反映,连看也没看他,反而身子一纵,跳到了红骒马的身上。佟宝口里骂着,这个不要脸的畜牲!我打死你!噼叭又是几鞭子。这时后边有人说:别打了,配骡子!
陈青赶来了,拉住佟宝的手。
牠拖倒了那么多玉米苗,我要挨罚的。
没事,我跟陈队长给你说情,配个骡子也是收入吗。
……
晌午下工后,人们又聚在队部院子里。佟宝拉着一身血痂的大叫驴跟陈队长交差。
陈队长不慌不忙、一字一板地说:
佟宝:牲口得靠人看,你没拴牢牠,让牠跑了,是你的责任。拖倒了67棵包米苗,一棵要罚你5个工分;把大叫驴被你打了轻伤,要罚20个工分;一共是335个工分,让计分员在工分本上扣除。此问题要在今天晚上全体社员大会上做个口头检查。下午,你去积肥组积肥。
三
毒辣的太阳照着,佟宝蔫蔫地走出队部大门。他向西走了几步,又踅回来向东,向东走了几步又停住。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回家去吗?不,不能回!要有点脸面,等那老头子软下来。去许三华家吗?也不能,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简直像讨饭!佟宝信马由缰地来到了七棵柳树下,他坐在最靠东边的那棵柳树下,两眼呆呆地望着各家屋顶冒出的炊烟。
佟寶一看到这七棵柳树,他就想起了爹对他曾几次说过的家史演义。这七棵柳和这座大院以前都是他佟家的,土地改革时,长工和佃农们把他们一家人拱出了大院,所有的六十顷土地和二十间房产、财产都分给了贫下中农们,给佟家落实了一个铁定的地主成份。斗地主大会上当场将大当家伯父佟全有打得皮开肉绽,当夜回家喝了凉水做了病,不出半月就死了,扔下个寡妇大娘……哎,谁让咱生在这个地主家了呢!现在,这大院做了小学校,高高的围墙内一片孩童们读书声和嘻笑声。
佟宝靠在最东边的大柳树下,正好能够看见自己家的院子。房门都开着,他看见了妹妹云平在外屋的灶下忙活做饭,不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向柳树这面招招手。
佟宝想,妹妹一定是让自己回家吃饭吧。他真想就这么回去,肚子里已经是空空的,肠胃正在叽里呱啦打架。还是挺挺吧,先睡上一觉也许会好一点,他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那张熟悉的饭桌,还有饭桌上那些冒着香气的饭菜,他不住地咽着唾沫,巴达着嘴……妹妹云平将他叫醒了。
哥,把这吃了吧,下午还要上工。
云平的两眼汪着泪。佟宝接过妹妹手中的毛巾,那里是刚出锅的两张玉米面大饼和两根咸黄瓜。
佟宝狼吞虎咽地吃着,云平在那一把一把地揩着眼泪。佟宝吃完了,将空毛巾递给妹妹,云平接过毛巾扭身走了,没几步又回头说:哥,咱爹让我告诉你,晚上下工早点回家!佟宝不知自己怎么回答,看着妹妹丰满的背影进了家门。他想,妹妹云平二十几了?自己今年二十七,妹妹比自己小三岁,那就是二十四了。二十四?在村里女孩子这么个岁数,应该是最大的了,或者说是老姑娘了。老翟家桂香和云平同岁,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叫谁说,云平也该出嫁了,为什么还没嫁?这是云平自己的意思,也是爹的意思。云平说她要等到哥哥佟宝娶上媳妇自己才能出嫁;爹也不同意她早早的出嫁,爹说家里要有女人做饭、洗洗涮涮的家才像个家样。可是,云平要在家待到多暂才能出嫁呢?自己的媳妇还在梦里。十里八村的姑娘也看了几个,看长相,端端正正的,直鼻圆脸、剑眉阔嘴,眼睛虽不是双眼皮儿,但是细长的那种;看个头,一米七八;看身板,壮壮实实,浑身肌肉疙瘩,肤色黑里透红,体重八十五公斤,谁也没挑出什么毛病,可一说是地主子弟谁也就不往下说了,礼貌的媒妁就说:商量商量听信儿吧。但这个回音是绝不会有的。佟宝为自己是“地主子弟”伤透了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像顶着个锅盖过日子。
翟二婶抱著两岁的小孙子从西边两棵柳树间转出来。
那是佟宝吧,大晌午的,怎么不回家歇歇?
翟二婶来到佟宝这边坐在石墩上。
佟宝,你咋还穿这厚布衫,咋不换个汗褡儿?
也不热,早晨下地凉。说话间佟宝就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
上午干啥活了?
扶锄草机了。佟宝心里有点沮丧。
一天十二个工分,也不算累。
二婶你坐着,我去井台喝点水,吃咸了。佟宝为了不让翟二婶看出他的不悦意,就走到她跟前拉拉她怀里孩子的小手。那小手嫩嫩的白胖,佟宝就不舍地往自己腮上贴一贴,无意中他的脸就对着翟二婶敞开的胸膛。他脸簌的一下发热,他赶紧放下小孩的手,别过脸,直起腰,转身向井台走去。
到了井台听见哗哗的流水声,佟宝才喘过气来。他赶紧从水沟里掬一捧水涂到脸上,再掬一捧喝了下去。井水冰凉,凉了口腔、凉了食道、凉了胃肠,一直凉到小腹。他在想他刚才看到了什么?那是翟二婶白亮亮、肥嘟嘟的胸脯,还有那圆滚滚的两只大奶头!真要命!他真想上水沟里洗洗全身,可这水沟太浅了,连他的小腿也淹不了。这时,他想起了北机井那个人工洗澡池,可是今天来不及了,他一屁股墩坐在井台旁的矮墙下,将头埋在裤裆,任自己的身体火辣辣直挺挺的想入非非。
下午上工的钟声响了。
积肥组的地点就在生产队菜园子南墙的南面,一共就有两个人,一个是盲流户赵钢板,一个是郭成珍。赵钢板年过六十,是三年前从河南那边流窜来的;郭成珍刚四十多岁,身体弱干不了重活,加之他鼻子不好使,什么味儿也闻不到,掏大粪是再合适不过了。
佟宝来到积肥场,只有赵钢板一个人在粪堆旁抽烟,佟宝愣怔地瞅着赵钢板,赵钢板舒缓地将嘴里的烟吐出来。
头等劳动力也来积肥呀?这活哪是你小伙子干的。
陈队长派的。我得服从队长分配,自己不能挑活计。
下地十二分,这可是八分。
八分也得干,赵叔你看我干啥呀?
一会儿郭成珍赶车来了你跟他各家掏粪去,两个人还快点。
行啊,到了积肥组就得听你的。臭就臭点吧。
佟宝,上午扶锄草机挨罚了?咋整的?
还不是那个大叫驴,不听使唤,见了红骒马就撵,拖倒了棵包米苗,大叫驴叫我抽得浑身血,陈队长要罚我335个工分,我若在积肥组干,得白干42天,真他妈倒霉呀。
罚点工分不要紧,这一个多月就算咱旷工了,可我听说今天晚上开会还要做检查?这陈队长是不也太狠了点儿?这是连罚带打呀。
检查就检查,就那么回事,在地里大家都看见了,也不是谁故意的!
郭成珍赶着粪车过来了。他问佟宝,你是赶车呀你是掏粪?赶车管卸车,掏粪只管掏。
我赶车。
一下午一共拉了四趟,很轻快的。开始时,佟宝总是捂着鼻子,时间一长他几乎就闻不到味了。收工了,几个人在粪场就各回各家了。郭成珍安顿佟宝将粪车停到队部院子里,把花牛拴到牛棚槽子上,跟饲养员段老四说一声。
四
佟宝卸完了车,把花牛拴到了槽头上,添了一把锉草,返身去找饲养员段老四。段老四正在屋里磨玉米料。
四叔,你拉料呢,积肥的花牛我拴好了。四叔,我走了。
唉,佟宝,你回家呀?
佟宝愣怔了一下,啊,啊,我取铺盖去。
你真跟你爹分家了?你的铺盖在哪呢?
这时,段老四停下了磨,走出饲养员的房门,站在佟宝跟前。
四叔,我跟家里的事儿,你说能怨我吗?
就是不怨你,那你就总也不回家了吗?
四叔,真的不想回。我先取铺盖去,回头再跟你说。
铺盖在哪儿?
许三华家。
你要真不想回家的话下晚在我这住吧,再帮四叔拉点料?
佟宝想了想说,行吧,四叔。
等佟宝挟着铺盖再回到饲养员室的时候,段老四已经烧沸了饭锅,正在用笊篱往出捞小米饭。看佟宝回来说吩咐他去牛圈西北角拔几棵葱来。
佟宝,你再把葱洗洗。
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一碟大酱,佟宝又放上了洗好的一把大葱。
两人对坐,大葱大酱,一老一少吃得分外的起劲。
推开饭碗,佟宝就去牵大叫驴上套拉料。
正拉着,小队会议室就明灯蜡烛地招呼开社员大会。
佟宝心里暗暗地敲着鼓,不知到自己作检讨时说些什么词?
社员到齐了,包队的刘主任,也到了场,会场显得格外隆重。陈队长作会议开场白:夏锄大会战已经开始,我们要苦干三十天,夺取夏锄生产的全面胜利……
佟宝躲在角落里准备自己作检查的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旁边的杨福明捅了捅佟宝的背,让你发言!佟宝像如梦刚醒,站起来往地中央走了几步:
今天,我锄草,对大叫驴看管不利,伤了庄稼苗,我宁愿受罚,大家要引以为诫……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包队刘主任大声呵斥着佟宝。
我不是故意的,大叫驴不经常拉锄草机,不听使换……
它怎么不听使换?
当时它看见了红骒马……
全场哄笑一片。
刘主任发恼了:我看你是无理取闹,你个“地主子弟”,还反了你了!
我没取闹,就是撵红骒马伤的庄稼苗。
你还会狡辩?送你上公社学习班学习!
去就去,学习班谁没见识过!
来人,老陈,老陈,你马上派车送这个小兔嵬子上公社学习班!
陈队长站在刘主任跟前,瞅着他怒气发青的脸:
现在吗?
现在!
陈队长全场环视了一周,说陈青来了吗?陈青从角落上答应一声站起来。
你套车把佟宝送公社学习班去,让他换换脑筋。……
五
佟宝在陈青的马车上,好像只颠簸了那么几下,就走完了上公社的十华里路途。
佟宝被看管领到二间大通铺的宿舍。里边已经几乎住满了人,看管在靠近房门的位置上安顿了他的铺盖。佟宝没有脱衣服,躺在黑暗里发呆。
这两天真正是倒霉。佟宝真是有点后悔,爹就爹,跟他也没什么好治气的,还是妹妹云平说的对,爹也是为我好。人总是离开家的时候,才知道家的意义;总是离开亲人的时候,才知道亲人的可亲。佟宝一想到被刘主任逼上马车时,云平哭哭啼啼把他的铺盖塞上车时,真是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佟宝有点恨那个刘主任。一个包队的干部,打得比陈队长还硬,一口咬屎,给麻花都不换的主。……
这时,有人上厕所经过他的头顶走过,那人一开门就对着塑料尿桶哗哗地嗤尿,从门口灌进的风中还有点点的尿臊味儿。一个尿完,又来一个,像受了传染似的,有四五个人赤身祼体的陆续起夜。这闹得佟宝一丝睡意也没有,身旁的这个人又是咬牙又是放屁,混浊的气味熏得人不想大口喘气。
总算熬到天亮了。
十几个男人,有老有少,一大早乱腾腾的。洗脸、洗发的,刷牙漱口的,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大约六点钟,洗漱告一段落,人们都操起了自备的碗筷,排着队去学习班大食堂吃饭。
人们陆续都走了,只有佟宝的邻铺,一个粗壮黑肤的小伙子对佟宝说:
哥们,你吃饭没家伙吧?用我的,我用这个饭盒就行。说着递给佟宝一个很大的粗瓷碗。
佟宝接过来,满心的感激,已经把昨夜他放臭屁的事儿忽略了。你是哪来的?
东大荒。
犯啥错了?
放羊丢羊了……
佟宝跟着黑小伙赶上先前的大帮人群。
食堂是蒸发糕、白菜汤。每人一块发糕、一碗汤。几分钟光景佟宝就吃完了,一想,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吃似的。无奈,跟着队列往回走。到宿舍门前时,队列停在那里,看管训话。
……今天,我们继续到公社试验田里去锄草,我们要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要提高速度,爭取在雨季到来之前完成全部锄草任务。同志们有没有决心那?
有……有!
这时,一个小伙子跑到看管跟前,小声地说了一阵什么,只后看管对队列里说:
公社家属区,需要一个篾匠,有没有愿意去的?
什么匠?什么匠?
篾匠。就是编筐的?有没有会的,会编筐的举手?
一时队列里无人应声。
佟宝想,编筐总比锄草好受点,也让老爹传的这点手艺派上点用场。他试探着把右手举了起来。
你是昨天七柳村新来的那个吧?你什么原因来的?
地主子弟。
队列的人全都笑了。
你是篾匠吗?
我爹是,我跟他学的。
队列里又有人笑。
那你一会儿跟通信员小宋走吧!其他人到南大洼公社一号试验田。
六
佟宝跟上通信员小宋去公社家属区。
进了公社家属区大院,那是一排红砖黑瓦的家属房。院墙不高,互相都可看到。每院的格局都一样,三间正房住人,二间下房,一间是仓房,一间是杂物房。院子地面都是用砖铺地,十分整洁、整齐。
佟宝跟小宋来到靠东边的第二家,一个穿着红粉花睡衣的少妇接待他们。那女人的眼神儿盯得佟宝差点出了汗。
就你呀,手艺好不?看人怪憨厚的,我就那几捆柳条,舍不得白白地烧掉它,制点物件,你要干得满意,我会犒劳你的?
小宋小声对佟宝说,这是农机站赵站长的媳妇,你要好好表现,争取三天后回七柳村。我回公社有别的事,吃饭你自己回大食堂吃。
小宋走了。佟宝随站长媳妇看她的柳条。
佟宝将三捆柳条搬到一个空菜畦里,用水泡上,准备刮柳条子的皮儿。站长媳妇很适时地递给他一支烟卷,带锡纸的“大生产”牌的,大概是三角五分一盒的,好烟。这会儿,他定下神来细细地打量了站长媳妇。她可真是个美人!看那身条儿,不胖也不瘦的,线条丰满而分明。那高高挺在前胸的双乳,一动一颤一颤的,那细腰,那肥臀,那趿拉着一双红拖鞋赤脚,像会说话似的……这个赵站长真是艳福不浅哪!
佟宝在窗前看好了自己刮条子的场地。从站长女人要了一个麻袋和一个小板凳。又叫女人拿来一把旧扫帚,在泡软的柳条上反复那么一刷,柳条皮就去了一大半,之后又搬到窗下,用缠着麻片的手一把把的一撸,就是干净的白条子了。
之后,佟宝从女人那要来一把旧的土豆刀,改做了一把篾刀,开始劈条子,将一根白条一分四条。
站长媳妇有时盯着看佟宝做活,有时回屋里,佟宝已经不太在意她了,他的活路就非常高效。到晚上要收工前,佟宝让女人找来了红、蓝、黄三种颜料,加了些固色材料把条子染了三小把彩色的,才收工。女人要留下佟宝吃晚饭,佟宝执意不留,女人最后说等干完这档活儿一定要吃她做的一顿饭,佟宝哼啊地应承。
第二天,佟宝再一次问站长媳妇,都要编什么筐?女人又重复了一遍,二个买菜的、二个装食品的,二个装果品的,有五六个就够用了。按女人的要求佟宝先做了六七个筐梁儿。又准备下了包装条若干,铁丝一根,小钳子,小斧子,小镊子工具。这才开始左手持篾,右手捉刀,开始编筐。他目光中透着一丝对手中物件的认真和沉稳,那细软的柳条儿速度很快地在他手里成型。它的次序是:1、固定筐底儿及大小;2、绕着筐底开始一圈一圈地编织;3、编到顶部以后,用一根铁丝固定好周边;4、在筐对称的两边各打上一个眼,安装筐梁。
按女人的要求六只筐篮已经编好,佟宝一问时间才是下午的五点钟,离大食堂开饭还有二个小时,他便想给站长媳妇编个茶盒。佟宝将已经很细的条子又分劈了两瓣,编出一个像竹篾效果的三彩长方盒。当女人接过时,高兴得后脑勺儿都笑了。
它装茶?装手饰也好呢!佟宝,你心真巧。嫂子一定给你找个好对相。
佟宝的“家底”早让这精明的女人用话儿陶走了。
佟宝也只好搭讪磨时间。
嫂子,怎么不见赵站长?
上外地了,说是去安徽什么地方参观学习承包责任田经验去了,得二十天呢。
你们咋还不要小孩?
他天天都喝酒,怎能要成?
佟宝你洗洗脸,嫂子晚饭准备了,你洗完咱就先吃,晚上回学习班也不误的。
说着女人端一盆水、毛巾、香皂放到佟宝跟前。
我去拾掇碗筷,你好好洗洗。
女人放的是小炕餐桌。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都是佟宝最愿意吃的。腊肉炖豆角、茴香炒鸡蛋、小水萝卜菜蘸甜面酱,饭是粘黄米大豆饭。佟宝想,这女人真是天下第一的精明,刚二天,就像钻到了自己的心里!可人,也有点让人怕呢。
佟宝,你吃,你吃,嫂子净给你做的家常饭,家常饭能吃饱人。嫂子知道你不喝酒,咱先吃饱饭,然后再象征性地抿两盅。
女人并没有上桌上来,只是上上下下地给佟宝添些热菜、热饭。佟宝风卷残云般地吃成八九分饱。这时女人才端上来两杯酒,一杯递给佟宝,另一杯自己端着:
来吧,兄弟,就喝这一杯,祝你早日娶上个好媳妇!
佟宝看这酒杯不小,就轻轻地嘬了一小口。
告诉嫂子你想找个啥样的?啊?
像你这样的就好!
佟宝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哎呀呀,凭你这么帅的小伙,找啥样的找不着啊!
咱不是地主子弟吗!
地主子弟咋的拉,地主子弟咋的拉?犯法的不做,犯药的不吃……
那道是,咱不没钱吗?人穷志短哪。我看上了俺村的凤兰,可她爹开口就要彩礼五千块!俺五年也攒不了五千哪……
钱是人挣的,凭你这体格,凭你这套手艺、活路,干啥不挣点钱哪!你信着嫂子了不,你信着嫂子,嫂子给你说个挣钱的门路儿……
信,信。
信,信你干了这杯酒。
佟寶干了,他觉得今天有点管不了自己,总是情不自禁。
嫂子,你有什么门路儿啊?说说看?
佟宝不胜酒力,只是一杯,就有点晕眩感。这时,女人的脸凑得更近,问他:真的想听吗?
女人的头发触在佟宝的脸上、脖子上,麻簌簌地痒;那胸上的两堆肉贴得更是火烧火了的心颤。
佟宝闭上了眼睛,女人拿走他手中的杯子,让他的头依在那软软的胸脯上……
佟宝像在做一个早就熟悉的梦——每当他心情快乐、吃到了好东西之后的晚上,都会有同样的梦境上演。
在这个梦里,他是会飞翔的人。飞得不高,地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飞着飞着有时会不慎掉下来,掉下来总是落不到平展的地面,而是深不可测的深渊!在深不可测的滑落过程中,有时无缘无故地害怕;有时在下滑的途中自己就爆炸了,爆炸得有些疼痛,也有些舒服。心思变成一股烟,落在地上,往往是家门前那七棵柳树下,翟二婶在树下哄孙子;凤兰在井台上看水磨……
这会,这熟悉的梦又重复上演了,只是梦的结尾处凤兰向他脸上泼水,激醒了他。这是站长媳妇用毛巾擦他的脸……
七
佟宝就着半个月亮的光,准确地找到了公路客车停靠站。因为是半夜,并无车辆停泊,他就沿着公路向与七柳村相反的方向——东面走。他只用几秒钟的时间就理清了晚饭后到现在自己所做的事情。
现在,他要按着站长媳妇的指点去扎兰诺尔煤矿,找一个叫周武的井长。挣钱,娶媳妇,像站长媳妇那样温柔、善解人意的。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兜里女人塞给的一张五拾元的纸币。
八
佟宝比较顺利地在扎兰诺尔矿区找到了周武井长,并在他那个井口下井挖煤。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佟宝和每天一样,换上黑色水鞋,来到了井口。越过红色的拱门,向下走20多分钟到了矿井的最底部,再斜着向上走300米左右,再拐进一段长达40米的巷道,就在这里继续昨天的作业。
这个掌面上还有朱杰和高大伟。
突然间,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一条瀑布从矿井顶部落下来。
“透水了!”经验丰富的朱杰说。
顷刻间,大水从天而落。佟宝吓住了。这种情形他没见过。他跟着朱杰向巷道的高处跑去。三人打开矿灯向更高的平行巷道摸去。
“没准儿能找到出口!”朱杰安慰大家。在这个巷道里,佟宝记不清转了多少个弯,猫着腰找了两三个小时,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黑暗,无止境的黑暗依然笼罩着三个人。不远处的瀑布这时已经变成了汩汩细流。高大伟自语着“我们能出去吗?”
没有人回答他,黑暗和死亡逼得人快要窒息……
为了省电,三人不轻易打开矿灯。
黑暗中,三个人蜷缩在五平米的作业平台上,盼望着外界的早一刻救援。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土腥味,和原本就有点呛鼻的煤渣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时不时的感觉胸闷。朱杰每隔半天就会发出“求救信号”。呯、呯、呯、呯,敲击着黑乎乎的墙壁。伴随着这种声音的,还有巷道的深处滴答滴答的水声。朱杰随手捡到了一个矿友用来盛水的塑料酱油瓶。佟宝把瓶子劈成两半,分别放在地上接水,供三人饮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家感到很饿,四处找吃的。可是四周除了黑煤就是岩石,只有几根搭架子的木头,仔细找了好几遍,也没有其它收获。
朱杰想到了树皮。佟宝也记得60年挨饿的时候,全村人都吃树皮。三个人就扯下木头上的树皮嚼了起来。
特别难吃!纤维太粗了,一点也嚼不动。佟宝一点点撕着吃了小拇指长的一块树皮,就觉得胃里隐隐作痛。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三个人并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唯一可用来判断时间的是高大伟的电子表,这会也没电了。使三个人支撑的信念受到打击。
能活着出去还是死在里面?三个人都在思量。
佟宝想,我不会就这样结束27岁的生命吧?一朵花还没开呢,老天不会这么残忍吧……他想到了七柳村的家,老爹、云平、大娘、佟珍;他想到了生产队、公社、学习班;他想到了凤兰、站长媳妇,想到很多、很多人,一想到他可能永远地被埋在这里,有一天,亲人们赶来认领他的尸体……
饥饿又让他回到了现实的漆黑。他索性在地上抓一块煤放在嘴里嚼,竟然嚼碎了,咽了下去!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黑暗中,一只手抓住了佟宝的手,朱杰小声告诫:
别吃了,你会憋死的。……
佟宝咽下唾沫都觉得困难了。舔舔嘴唇,发现干裂得厉害,用手轻轻一揭,脱掉了一层干皮。
佟宝想,只要能活着出去……
只要能活着出去……是啊,只要能活着,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什么都不要,只要健康、和亲人们每天在一起……
这时,朱杰的手伸过来,接着是高大伟的手,三个人在黑暗中拥抱在一處,用身体互相鼓励着。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大伟首先听到了“嗒!嗒!嗒!”的声音。经历了太多的失望后,高大伟怀疑自己可能是幻听了。然后是朱杰也听到了动静!佟宝也听到了!三个人都兴奋起来。
原本最为虚弱的高大伟感觉自己一下有了力气,他穿上胶鞋走到巷道口,先是发现了一道光束,紧接着是救援人的无数道电光……
“我们在这……”高大伟晕过去了。
佟宝上前搬起高大伟的头,他已气息奄奄,佟宝摇晃着喊着:
大伟,大伟……
高大伟微弱断断续续地说:把这个,给我,给我,妹,妹妹……
佟宝接过高大伟手中的一个小小电话本。
朱杰打着矿灯照着躺在地上高大伟变型的脸;第一个救援队员来了,第二个……
九
佟宝在矿区医院里洗了三天肠子,才将吃下的煤清除体外。
他不顾自己身体的虚弱,到家属接待处去找高大伟的妹妹,没有找到。高大伟的尸体还停在太平房。接待处的人说高大伟家属没来过。
佟宝去周武那领了发给自己的“抚恤金”“医疗费”“补助费”之后让周武确认了一下高大伟家乡地址:吉林省长岭县南太乡石谷村
十
佟宝在长岭那一带辗转了一个冬天,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回到七柳村。
他提着一只很大的帆布提包,在寒风中迈进久违的家门。
佟宝爹正在屋里扒线麻,他放下手中的麻杆愣在门口,他望着天天惦念的儿子,还是那么健壮,只是脸上添了二道清浅的皱纹而显得成熟了许多。
爹,……
佟宝放下提包,上前抓住爹的两只苍老的、瑟瑟发抖的手。
爹,我回来了,我再不走了,在家好好过日子,孝敬您……
佟全发老泪纵横,哽咽着。
爹,您别难过……
佟宝抱着浑身颤抖的老爹,无声地哭了。
云平和佟珍闻信儿从冬草场赶了回来。
一家人喜笑颜开。
佟宝从提包里往出掇腾给家人带回的吃的穿的。当他说给大娘买了个热水袋时,一家人又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佟全发无奈地告诉佟宝你大娘去年腊月走了……
佟宝回来的第三天,生产队抓阄分承包责任田。佟宝家分了四块十二亩地。林带地、头节地、杏核地、东大洼各分了三亩。大娘要是晚几天走也能分到一份口粮田。
陈队长还在会上宣布,队里的林场和五十亩林地承包,承包期十年,承包费五千。佟宝动了心,回到家里跟老爹盘算。
林地空处可以种庄稼,还可以培育果树;一年可以割一茬柳条加工点柳活卖钱;那片湿地一年还能收百万斤的芦苇;林场的四间正房、四间下房都还半新,能利用几年……总之,挺合算的,就是承包费一次交清有难度。
佟宝在自己的手包中翻腾了半天,最后捋出一沓大小不整的纸钞。
刚好够五千元,爹你去交去,动作慢了没准让别人包去。
哪来这些钱?
您就别问了,这是我在扎兰诺尔下煤井用命换来的!
这,这,不留着给你订亲?
唉,唉,咱家过富了,媳妇就会自己找上门的,您就快去吧!
承包合同签好了,佟宝拿着林场的几把生了锈的钥匙去接管林场。
太阳刚冒红。
东大洼的地气像水一样地蒸腾滚动。那片柳条开始变红,那片片芦苇开始发青,那片山杏开始柠芽,那片新疆杨开始绽绿。佟宝自己禁不住笑了——他变成真正的五十亩林地的主人了!
由地主子弟升为地主!
佟宝打开生了锈的门锁,房间里空旷得什么也没有,墙壁上只留下一个破旧的水银镜子。佟宝在这三间筒子屋里走了一圈儿,天棚返回脚步的回音。
他来到水银镜前,用袖子将镜片抹了一下,镜中人变得清晰:
寸发蓬立,铜盘阔脸,剑眉长眼,短髭银牙,三五粉剌……
我-是-地-主-子-弟——!
佟宝被自己突然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