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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橘红运动衫的中学老师

2017-07-01岁月方圆

西部作家 2017年4期
关键词:同学

岁月方圆

我小学升初中到镇上去报名,一踏进凤凰中学东校区四合院的大门,首先跃入我眼帘的是东一堆、西一摊的水泥、檀条、椽子、红砖……散乱地堆放在园内的空地上,十余位教职员工与高中部的师兄、师姐们正在清理场地。人群中有一个穿橘红运动衫的人特别显眼,他蹲在校园墙角的一堆红砖边,把一块块砖垒成一摞,随后朝人群招手么喝:“快来搬到西校区工地去。”我被这么喝声吸引住了,不住地盯着他看,刚好他直起腰来,朝我这边巡视,我俩的眼神不经意间撞到一起,他那深邃的瞳仁里透出一缕威严的光,顿时,让我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传遍全身!

开学那天,我高高兴兴地去食堂窗口排队送冷饭盒,又看到了他。他和穿白大褂的食堂师傅一起利落地接过同学们递上去的饭盒,“啪啪”地摞在蒸笼屉里。我快排到窗口了,终于看清他的模样:四方脸孔,下巴微突,络腮胡子刮得精光,只泛着一层浅浅的黛色;眉宇下那双深邃的眼睛,让人格外记忆深刻,炯炯有神又深不见底,似乎能洞察一切!他显得老气,看上去有四十来岁,起初我以为他是食堂的员工,后来听师兄、师姐们叫他“主任”,一打听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校总务主任。我肃然起敬!

我们上午听课,下午去西校区工地上劳动。全班同学嘻嘻哈哈地排成长队,把一块块砖头传递到施工的脚手架下,再抛给泥瓦匠垒上墙。那个总务主任也来参加劳动,和班主任一起排在队伍最前面,低着头从红砖堆上拣起一块块砖头递给同学,再由同学一个一个地往下传。他脸上汗涔涔的。我觉得,他是劳动的师生中最辛苦的一个,哈着腰拣拾砖头,不停地重复着机械动作,就像在田间插秧一般,腰部会累得发酸、发麻。我替他叫苦,旁边的同学朝我挤挤眼、努努嘴,轻声说:“他是南京体育学院毕业的,身体棒着呐!”

上体育课时,他吹着“嘀嘟嘀”的哨子在操场上领跑,哨音停下便喊起“一二一”的口令,同学们踩着哨音和口令的节律,跑得很欢。有几个女同学刚开始跑时像撒鸭子似地赶,可刚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慢慢地掉下队来。他不停地幺喝“跟上、跟上”,直到大家都跑得歇菜了,才叫停下来休息十分钟。接下来自由活动,有跳绳、踢毽子、乒乓球和篮球。我选择了打篮球。不一会儿,他来到球场指导,跑“三步篮”做示范,步伐很标准,但姿势却不怎么优美,粗壮敦实的身子裹在橘红色的运动衫里,像一团火球滚到球架下面纵跳上篮。对于他的身高,我实在不敢恭维,才一米六,多一点点。

他总是忙忙碌碌的,从我入学的那天起,从未见过他与其他老师或同学站在校园里闲扯,也没见过他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喝大茶。早晨、课间、中午、放学后,总能看到他不是在屋檐下当当地敲课钟,就是在操场上指挥全体师生做广播操;不是在教室里授业解惑,就是在门卫处理纠纷;不是在食堂接送饭盒,就是在工地检查施工质量;不是在小教室开会,就是在广播室播送通知;不是陪公社文教领导视察校园,就是在接待学生家长;不是在走廊打扫卫生,就是在挑水冲厕所……有的年轻老师不理解,背后戏说他“上管天兵天将,下管鸡毛蒜皮”。

一学年过去了,又到了九月金秋,他还是穿着那件橘红运动衫,好像秋天的橘子,鲜艳夺目。新学年,他担任了我们的班主任,并教語文课,这使我与他有了近距离的接触。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行楷,柔中带刚;他讲课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磁性,读起课文来,字正腔圆,语调顿挫;解析课文,有板有眼且幽默诙谐,很能引起大家的兴趣。我喜欢听他讲课,每堂课都听得很入神。我有个小小的发现:他读课文时眼睛离课本特别近,个别同学做小动作,他浑然不见,显然是个近视眼。可他从不戴眼镜,全凭那深邃眼眶中奕奕有神的双眼,带着洞察一切的光亮威严地扫视着全班同学,在无声无息中维持着安静的课堂秩序。

那时候,学校经常组织“课外活动”:到镇机械厂、农药厂学工,到附近农村的稻田里学拔草、耥稻,还野营拉练到常熟虞山的军营……正儿八经在课堂上课学习的时间并不多。整个校园里躁动着革命的热情,冲淡了学校本应有的墨香书声。我也随大流,无心踏实读书,就喜欢看小说。有一次我在自习课上看一本叫《绿牡丹》的小说,他在课桌间的过道里来回走动,正看到精彩处,却被他发现了,可他没有出声制止,也没有没收小说,只是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两分钟。我的心虚透了,也被他看穿了,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收回那一瞬不瞬的威严目光,眨眨眼示意我收起小说,我慌忙把小说塞进书包里。我知道,他给我留了面子,没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丑。我心存感激,更加敬仰他。

我读高中一年级时,他担任学校的教导主任,专门负责全校的教研工作,虽然不再任课了,但还是在继续关注我、关心我。那年头,在“白卷英雄”张铁生的影响下,“读书无用论”在学校盛行,一时间人心不定。学校原本井然的秩序变得乱哄哄的,迟到早退的现象经常发生,一些早熟的同学开始递条子、谈恋爱;年轻老师政治浮躁,热衷于写大块头的批判文章,备课、讲课不用心,批改作业拖沓,对学生不负责。身为教导主任的他很担心当时的校风、学风,怕我们误入歧途。一天放学后,他把我和阿东同学叫到办公室,跟我俩聊讲时事、聊读书、谈人生。谈着、谈着,他竟笑着朗读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诗句来,让我感到惊异!在“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年代,他这样说,是要遭批的。懵懂的我,倒是领悟到了他隐含的用意。

教育开始“回潮”啦!学校真抓教育质量,毕业班任课教师全是顶尖的。他又担任了我们的语文教师。他风格依旧,不苟言笑,严肃认真,讲起课文来卯足了劲,讲得非常生动,还增加了许多在课本上没有的语文知识。我最喜欢他讲古诗词。我们这些“泥腿子”的孩子,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唐诗、宋词、元曲,刚开讲古诗词时,我感到十分陌生。记得他讲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尽管他讲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可我瞪着一双木讷的眼睛,像是在听“天书”——我从没有见过高山、瀑布,领悟不到诗中“生紫烟”、“落九天”的意境。他为了使同学们领悟什么叫意境?又加讲了白居易的《忆江南》词。这回,我听懂了,因为我就生长在江南水乡,天天迎着太阳走在长塘岸上去上学,对词中“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意境再熟悉不过了!

晚自习课后,同学们经常被他叫到办公室面批作文,我是在他办公室里“吃小灶”的常客之一。他翻开我的作文簿,把事先用红笔划杠、圈点的句子、别字、标点、语法等错误一一指出,还不厌其烦地教我怎么描写细节,怎么遣词造句……有时候要到太阳落山才让我回家。几次面批下来,我的写作水平有了明显的进步。记得有一次写记叙文经典命题——“难忘的一件事”,巧了,农忙假里大队窑厂发生火灾,村上的人都去救火,有一个年轻人——我的表兄,表现得非常勇敢。我就写了他的事迹,并自拟题目《烈马》,竟然把新发的作文簿全部写满!他阅后非常满意,加了一大段批语,还让我在课堂上朗读。我站在教室前面自豪地朗读着自己的“作品”,他向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朗读完回到座位,好多同学带着羡慕的神情回头看我。我心里好不得意!之后,他又把我的作文推荐给高一年级的教师,作为范文让同学们传看。我因此也有了点小名气!

高中毕业那学期,换了语文教师,他作为学校教导主任兼高中部语文教研室的组长,一如既往地关注着我们班的几个同学。临毕业的前几天,他突然把我和阿东叫到跟前说,“礼拜天去他家去作客”。这真是莫大的荣幸啊!教导主任设家宴款待学生,在当时绝对是破天荒的!礼拜天中午,我俩早早就赶到了他家。那是并排的三间平房,白墙灰瓦,青砖铺地的场院,前面有条小清河,环境很雅致。师母张罗了一桌好菜,师生三人喝着酒,谈读书,谈人生,谈理想……因为毕业后我俩都要回乡劳动,他再三叮嘱:“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要我俩农活再忙也别忘了阅读书籍,温习功课。他相信,国家总有一天会恢复高考的。那天,师生言谈甚欢,也喝了很多酒,他的脸就像他常穿的那件橘红运动衫一样彤红。

那年冬天,我参军入伍,他顶着雪,赶到轮船码头来送行,赠给我一支上海民生钢笔厂生产的高级铱金钢笔,临别还不忘握着我的手嘱咐:“到部队后,要有事业心,但不要有虚荣心……”这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不出他所料,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最要好的同学阿东考上了苏州大学外语系,毕业后回母亲任教,后来被公派去美国进修,回国后在母校任教了一年,他辞职了,自费去美国继续读书,最终定居美国,当上康洲大学的教授,教中文。我从军后,在部队踏实工作,不慕虚荣,提干后也考上了北京大学法律系,圆了大学梦!

对我而言,他不仅是我五年中学时代的启蒙老师,更是为我的人生和理想导航的恩师!我每次从部队回家探亲时都要到母校去看望他,他特别高兴,为我和远在美国的阿东同学感到自豪。有一次我回乡探亲,和他同榻而眠,彻夜长谈,谈及凤凰中学里的“清醒”,都非常感慨!在一个假期里,他还为我牵线当月老,和比我低两届的小师妹,成就了一桩好姻缘……

1995年年底,我与家人没有回乡过春节,为此,特意给他写了一封信寄到母校,结果却久久没有收到回信。我辗转等待了两个多月,那封信竟被退了回来,凭条上注明:“查无此人”!我非常惊讶,难以置信,忙连夜打电话到母校,询问了在校任教的同学,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我萬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他患了肝癌,手术后两个月就去了,走得非常痛苦。他刚满60岁,才办理完退休手续,没有惊动任何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那年清明节,我回乡祭奠父母,特意来到河阳山上,从公墓错落的墓碑中找到了他的,献上了红色康乃馨花篮,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就在瞬那间,我仿佛又看到他穿着那件橘红运动衫缓缓地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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