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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淤滩

2017-07-01杨力溪

西部作家 2017年2期
关键词:金子

杨力溪

河淤滩的早晨,空气很干净,水灵灵的,也很寂静,听得见河水湟湟的流动声。秦朗悄无声息地向东面的“卧牛”走去。“卧牛”也就是一块石头,耕牛那么大,无所谓像不像牛,据说给石头冠名的人是晚报的总编辑班虹。班虹说那会儿她还是记者,去河淤滩是几年前的事了,刚建场,百业待兴呢。秦朗是想看日出,才起个大早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黄河的日出日落可都是难得的好景致,别急回来,班虹说,能玩啥玩啥,关键是把事情办瓷实了,就一切都OK。

天空是墨蓝色,近地面的部分漆黑一片,上面几处灰白,几绺殷红。风凉津津的,有点沁骨,是一种要打哆嗦的爽彻。秦朗身后有了些嘈杂,人影绰绰地晃动在朦胧里。这该是上班的人起床了。没有喧嚷,仅是一些脚步蹭地、器物碰撞、咳嗽吐痰……的嘈杂,接着是三三两两的男人女人往北边懒散地走过去。北边是生产区,鸡场,鸭肠,渔塘。按京德明的说法,他是海陆空三军在淤滩的驻防长官。此时看鸡舍,灰蒙蒙高耸着,状若一片微缩的楼区。

有人向她跑来,是场长京德明的儿子京金,人称金子。金子递给她一件衣服,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身上栗色的短裙,眼睛上下一踅摸,轻捷地跑开了,头发扬起来,遂又回眸一瞥,高挑的身姿透着青春的健美。秦朗恍惚窥见了他的羞涩和局促,并还有亮瓷一样洁白的牙齿。衣服是男式的,夹克,新的,她披在身上,一股淡淡的布香氤氲鼻息。金子的细心和体贴,从里到外温暖了她。

昨天,秦朗本想赶天黑回去的,可京德明接了个电话,撂下她就驾船走了。晚上她问金子,场长能回来吗?金子说,那疯子,神三道四的,半夜都进城,说不上半夜还回来呢,谁知道呢。秦朗十分诧异,暗忖京德明兴许不是金子的父亲。

转眼间,天一下亮了,仿佛谁呼啦一把拽开了窗帘。太阳从河水里跳出来,红彤彤的,水光四溅,河水红一道黑一道,仿佛也在跳,卧牛石一半橘红一半灰黑,有了光影效果,看着还真像是一头老黄牛卧在那里。秦朗想,班总编的灵感可能源自于此。

河淤滩是河泥淤积起来的一块陆地,十几二十亩大,上面长满了杂树、苇蒿和红柳,四面环水,非驾船不能进入。早年,河西村将其开垦成粮田,麦子、高粱、豌豆、玉米轮番施播,每年一种一收,长成啥样是啥样,额外的,不操啥心,有了收成皆大欢喜,没有了就收一把草回来喂牲口。土地包产到户,这块地没人敢要,家户小,船啊桨的,耗不起那个费用,怎么算账都是头比身子大。有人说,除了大集体,谁也伺候不起。荒了几年,复又一个“芳草萋萋鹦鹉洲”,草长莺飞,夏绿冬黄。热天有胆大的凫水过去,救生圈上就会拖回野鸡鸟蛋什么的。这时又有人说,哪来的大老板看了,要投资建一个水上公园;哪哪哪的房地产商准备日弄个水景别墅、度假村……可是谁知道呢,今天爹要离婚,明天妈要嫁人,云里雾里的。倒是有一天真的动工了,却是要建一个养殖场。一条电动船从早叫到晚,马达哒哒哒让人心烦。

这个养殖场,就是今天的“朝阳养殖场”,场长就是京德明。

京德明原本是河西村人,有瓦工手艺,一年四季城里做工。那年给武警建营房,他听说部队有规定,为保证战士营养,每人每天必须吃一个鸡蛋。有时厨房鸡蛋断顿,司务长就冲工地喊,嗨老乡,家里有鸡蛋吗?送来给高价!喊过了还直嘟囔,娘的,这鸡蛋还比羊骚胡的卵蛋还金贵了!

京德明骑一辆超霸摩托,当晚回到家就对老婆说,收蛋,收蛋嗑,部队要呢。从此,村里人都把鸡蛋送到京德明家里,省得多多少少往城里跑,又赔功夫又搭人,弄不好磕了碰了,那就更不值当了。京德明随行就市,价不低,他自己也说,家门跟前的,有啥赚头,我是倒手给摩托车赚俩油钱。于是这“超霸”在村子里行进时,往往就是一条彩带(蛋篓子上缠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绳子),一股染了鸡粪的香风,养眼,鼻子也受活。

武警的活干完,京德明养鸡的主意就打定了。先是在老电厂待拆的一栋工房里,一家人老少十几口子,血汗钱投进去,两眼盯着鸡屁股,起早贪黑,一分一厘……头年,赚个够本,二年净赚,想着换个新地方,把规模搞大,实际上规模够大了,一栋三层大楼,整个厂区,而且还不交房租,水电按表计算,实用实交,减掉看护费(门窗未拆),等于是白用。重要的是怕人家拆楼,图纸京德明都看了,电厂正好在新政府大楼前面的中央大道上,规划中的综合商业区。不承想换了新市长,规划变了,京德明不想无偿享用都不可能,只好为自己大把赚钱。这个不承想,一下就是两年,第三年上,差一点就被这个不承想完完全全葬送掉了。

京德明心有余悸地说,养鸡是个悬悬子活,整天提心吊胆的,因为鸡,我都成禽养专家了。养殖,要远离城市,远离人群,过去说,在城乡结合部最好,屁,错,都不好,都不利于养殖防疫。你把人防住了,野猫野狗防不住,所以养殖要隔离,搞养殖的人也要隔离,这就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我现在这个朝(chao)阳场就这样。他不念“朝(zhao)阳”,反反复复发重音念“朝(chao)阳”,好像是在有意纠正秦朗对他的有意纠正,嘴唇一撮一撅,形成一个“O”字。要不是那场瘟疫,还没有我现在这个朝阳场呢。京德明每说一次“朝阳”,就用左手捋一下半白的鬓角,眼神虚无地向下看住地上的某个点,略呈沉思状。

损失大吗?秦朗微笑着问。

大,全军覆没,就差人没得鸡瘟了。一丝惨痛从他风霜浸蚀的脸上掠过。

朝阳是我市养殖界的旗帜,您对入选我市十大杰出企业有多大信心?

我是市上养殖这块儿的纳税大户,诚信,守法。京德明自得地笑着,他对秦朗说的“旗帜”很感兴趣。他继续说,这都是应该的,应该这么做,要不咋能旗帜呢?我安排下岗职工三十几个,今年还想招聘几个大学生,噢,我这儿还是农学院研究禽鱼繁殖的基地呢。

很羡慕您的成就,以及您对我市市民所做出的积極贡献。

不不,朝阳能有今天,还是政府支持的好。京德明又捋捋鬓角,喝一口茶。他不抽烟,但口袋里装着烟,和秦朗握手后,他马上掏出一包软盒大中华。这包烟就放在他和秦朗的茶杯之间,烟盒上还有一只精巧的酒壶型打火机。

京德明说,他是个很爱交朋友的人,有钱大家花,自己也就有钱花了。我活到奔五十了,睡一觉醒来明白了,人哪,就这。京德明说,这个荒河滩,是他变废为宝的,当初村里说,交啥钱呀,有了好儿别忘村上就成了,但他还是和村上写了合同,交了承包费。我必须交钱,虽然是个意思,但我要的就是这个意思。京德明笑得很暧昧,他捋捋左边的鬓角,又捋捋右边的鬓角。我要的是那个合同,村子小,但那是一级政府,咱这合同是和政府签的。京德明慢慢地啜一口茶,神情中满是自得。过年过节的,啊,那个,上上下下的,乡里乡亲的,人嘛,要做成大事,你就得先交朋友后做事,这才能做得顺当。

京德明一时回不来,电话说,市里几个部门都在找他,忙得脚不沾地,进十杰有很多工作要做,秦大记者来了就要帮帮我,我不会让你白忙活的。还说要秦朗帮他另外一个忙,这个忙帮好了另有酬劳,我你知道,一向都是先交朋友后做事。他说的是他儿子京金……

河淤滩西面有几排简易土屋,金子一家和那些拿工资做事的男人女人,都住在这里。树棵子也是这里居多,高高低低,高的多是杨柳树,矮的多是红柳和毛条,夕阳的余晖让它们愈加婆娑和凄迷。厕所是建筑工地常见的那种蓝塑料板搭成的,四根水泥柱子托着,上面用白漆写了两个瘦长的仿宋体“男”和“女”,字的横笔颇有创意,“男”字向左写成“←”,“女”字向右写成“→”。上厕所很惬意,里面不臊不臭,释放物下去溅个水花,就消匿在河水当中了。秦朗昨天来过两次,今天这是第三次,她无论如何不能习惯,方便时总感到无所遮拦,心里还担心会不会掉到河里去,但她对这样的厕所并不讨厌,甚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喜欢。下踏板的时候,她看见了金子。

金子坐在卧牛石上,背西面东,有强烈的剪影效果,脊背亮堂堂的,脸面却漆黑一团,孵化室可为衬景,远远地迷蒙在河水似黑泛白的浩荡里。孵化室是河淤滩最漂亮的建筑,塑料構件,电器化,白大褂,一尘不染,柴油发电机不懈地叫着,让人感到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朝阳养殖场的小鸡雏全部出自这里,工作人员说,鸭雏也孵化成功了,已经开始批量生产了。白天,秦朗除了吃饭和中午小睡了一会儿,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滩上转悠的。京德明一再说他在城里正忙,一再说秦大记者,你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来了就别急走,我儿子,京金,这不是个小事,帮帮我,看你人恁么好,班总编也说你很不错……秦朗突然想,说不定这京老板是有意要来这一手的。她给报社打电话,班总编也说,企业的要求就是我们工作的目标,我要不是脱不开身,我也会去的。得,秦朗没理由不继续留下来。

下午金子陪秦朗在滩上转了一圈。秦朗发现,金子长得十分英俊,剑眉星眼,只是眉宇间深陷的两道竖沟与年龄有些不相称,浓浓的忧郁弥漫在棱角分明的脸上。他也笑,笑起来唇上的小胡子似乎要飞。看得出,小胡子不是刻意留下的,而是刻意地要比下巴上浓密。秦朗觉得有意思,下巴上稀不拉几根,唇上却又那么茂盛,该不是营养分配不公吧。她不禁笑了。

上学了吗?秦朗想问你多大了,可是话一出口又变了。

上了,初中,高一上了一学期。金子不拔高自己。

怎么不上了?

上?上岛上来了。金子笑了,凄凉的样子。他与众不同,把河淤滩叫“岛”,有别于他的父亲和这里所有的人。

你自己愿意……还是……

金子不回答,用脚恶狠狠地踢地上的土,接着向前跑了两步,脱掉一只鞋,奋力扔了出去,又向前跑两步,脱了另一只再扔出去,两只运动鞋先后射入浑黄的河水里,没有听到一丁点声息,只见两朵水花瞬间白了一下,可又分明是红色的,像火。金子转身看着秦朗走近自己,目光锥子一样尖利,烁烁放光,胸脯耸动着,半袖衫不辨颜色,胸肌处有两坨汗湿的渍迹。秦朗身上一悸,呼吸立时有些紧迫,她不自然地笑着,话也说的磕磕绊绊的,你……鞋……当心什么伤了脚。

没事——那疯子!

秦朗知道,金子是在说他父亲京德明。

第一天上岛我就来了,还上学呢?这辈子甭指望了。金子的声调里充满了怨艾和忧伤。

你可以上函大。

函大?啥大都白搭,那疯子不就才上个初二吗,你这回再给他一吹,齐了,响当当的十杰企业家。金子说话时眼眸极快地游走,鼻孔冲着粗气。

你完全可以学习的。秦朗坚持自己的意见,执着地又说。

防疫你懂吧?听课啊考试啊,跑出跑进的,不可能!再说了,大学生往这儿跑,我往外面跑,那不笑话吗?这是伊福岛!金子突然说,不是养殖场!

秦朗异常惊诧,站住脚呆呆地看着金子。伊福岛是法国作家大仲马《基度山伯爵》中臭名昭著的伊福城堡监狱所在地。毋庸质疑,金子对河淤滩有着深深的积怨。

不是伊福岛,胜于伊福岛,防疫是个冠冕堂皇的说词,呵呵。金子一声冷笑,这个笑也很突然。

秦朗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认为金子在幽默。

工人一个月回一趟家,我是每天都回家。金子意味深长地说。

秦朗有点明白金子的话了,金子是说别人一个月放一次风,他是被长期监禁在河淤滩了。

秦朗跑到住处,拿了照相机直奔卧牛石。金子还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完全与卧牛石融为一体了。西面的天空五彩斑斓,河水波光粼粼,快活不羁地跳跃着,像一地败落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不很鲜明、且又异常醒目。

河淤滩真美,落日水色,恬静空阔!秦朗拍过照,一边走向金子,一边抒发感慨。

哈,大记者还是个诗人。金子并不看秦朗,晃一下头向南看去,似乎是在暗示。孵化室的房头亮晶晶的,闪着几处玫瑰般的光芒。

笑我呢?我是见习记者,还不是记者。秦朗笑着,侧身靠在石头上。要说大,是年龄大了,大过你倒是有可能的。

大过我?九月九我就满二十三了!金子瞥一眼秦朗,鼻孔里发出讪笑声。

九月九?真的啊?秦朗惊喜地喊,眼光忽地亮了。我也九月九,太罕见了嗳,上午下午?这么巧呀?

金子不说话,微张着嘴,凝神看住秦朗的眼睛。

夕阳的辉华不觉褪尽了,高扬的杨柳树和茂密的灌木丛黑黢黢映在铁红的天幕上,一排泥屋苍老地趔趄在几架硕大的葡萄树后面。葡萄树与板壁钢管结合成一个简易的凉棚,这是会场、餐厅、娱乐室……是个多功能区。吃过晚饭,大家就聚在这里看电视,彩光闪闪,声浪滚滚,一群人眼巴巴盯着看,脸上明明暗暗。只是信号差,两三个台,一阵子沙沙啦啦,一阵子雪花飘洒。实际上多了也没用,十点半(冬天是九点半)发电机一停,想看也得钻被窝。另有几张看不出颜色的方桌,下棋的大呼小叫,打牌的你争我夺。头顶上挑一盏昏黄的玻璃灯泡,蚊虫团团围住,扑上去掉下来,前仆后继。

一个枯干的中年女人面向电视,远远地坐在一只高脚椅子上,手里抱着一只旅行杯,装满了能够一天的饮水量。她见金子和秦朗走来,先是冲秦朗无声地笑笑,转而对金子说,还不吃啊金子?金子不理不睬,径直走过,顺脚还踢翻了一只小圆凳子。

金子鞋呢?中年女人跟过来问。

扔了!金子不回头回答。

啊呀我的小先人,那才买几天就扔了?扔哪了我去拿!

河里。

啊呀你这娃……

进到屋里,金子的屋,打开灯,随之又听到那女人外面喊,金子,蚊子,别开灯!金子视若罔闻,只就“嘁”地冷笑一声

那是你母亲是吗?秦朗试探地问。

是,人家骗她哄她,她还助纣为虐!金子的眼光在灯下显得有些凌厉。

你母亲关心你,哦你真没吃饭呀。

金子不说话,从一个半人高的木漆柜橱里拿出几筒饮料,绿茶,纯牛奶,矿泉水。想喝哪个随便,金子对秦朗说,自己开了一瓶槐花啤酒,把瓶口对在嘴上仰脖往下灌。

我也喝那个。秦朗说。

金子斜睨一眼秦朗,快意地笑,重开一瓶,遞过去,给,吹吧。

还是关了灯吧。秦朗喝一口啤酒,看看灯上飞舞的小虫子。招进蚊子,睡觉可就遭罪了。

没事,惯了,你那屋可是不能开灯,这里有四怪:公鸡不叫鸣,鸭子上树藏起来,三个蚊子一盘菜,小咬撵人躲不开。

太厉害了,昨晚睡蚊帐还叮我好多包。秦朗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脸上这里那里触了触。

金子手里捏着酒瓶凑近一步,眼神毅然专注在秦朗白净的脸上,秦朗不由歪一下头,干嘛呢你,买瓷器呀?

两个人一起笑。笑的时候,金子的眼睛没有离开过秦朗的脸,秦朗不得不做出轰抹蚊虫的姿态,假意挥挥手。

你还想上学吗?

金子颔首闭眼,把头沉重地垂了下去,然后又猛地仰起来,啤酒瓶倒竖在嘴上,啤酒在翻滚,喉结在蹿动,汩汩有声。

现在上了学也苦恼,毕业不好找工作。

那是两回事。金子又给自己打开一瓶。

你有稳定的工作,还有这份产业。

错,工作是施舍的,产业是疯子的。金子表情漠然,笑容全无。

秦朗还想说什么,一时竟无话题,于是仍说上学的事,金子说他当年学习成绩一般般,课外爱好也是一般般,可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厌学,他的表弟表妹那会儿打着赶着不上学,现在想上晚了,一个在蛋鸡舍,一个在孵化间。表弟上个月跑了,在天津,打电话说回家没钱,拿到钱又没音信了……

说到娱乐,金子说,就是看电视,可我不看,看了要哭。金子站起来,在地上疾走了两步。我就是个犯人,无期徒刑,这岛不消失,我就别想走出去。金子的脸色变得灰白,这时金子的母亲悄然进来,在金子面前放了一碗稀饭,两个饼子,饼子夹着炒白菜,秦朗下午也吃这个,只是多了变蛋、咸鸭蛋。这娃,都当经理的人了还操心不了自个,秦记者你博(别)笑。金子妈勉强地笑,不好意思地说,两颊皴糙绯红,两只手同样皴糙绯红,一绺白发从头顶飞过,相比之下,京德明要丰润神采许多。

金子端碗喝稀饭时,发电机戛然而止,窗外传来杂乱的响声,很快的也就归于寂静了,金子懊丧地将碗筷往桌上一扔,秦朗打开手机看,时间恰好是十点半。黑暗里,秦朗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搜索,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孤寂向她袭来,她在想,如果我没有事做,我会应聘来淤滩吗?金子的手电一亮,秦朗不再想象了。

走,我送你。金子懒懒地说。

有蜡烛吗?

没,用完了,你屋里可能有。

我不用,是你要吃饭。

手电光倏地灭了,秦朗打个激灵,不是因为黑,是因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没有挣扎,任由那只手引领她向门口走去,那只手在颤抖,抑或是慌乱,五根手指轮番捏揉她的手指,及至又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你真是九月九的?金子站住脚,手还在秦朗手腕上抓着。

骗你干嘛!秦朗发现金子直视着他,眼眸上有两个白亮的光点,同时,手腕被箍卡得有点疼痛,她轻轻扭动了一下,握住手腕的那只手竟在手臂上急剧地抚摸起来,手指粗粝有力。

秦朗嗓子灼热,试图咽一口唾液,但口腔已经完全干涸了。

出门时,手电复又亮了,那只手松开了,但秦朗的肩头被那只手很快地捏了一下,旋即轻轻往前一推,金子走在后面,手电在脚下移动着一片炫目的雪亮。当那只手彻底疏离之后,秦朗倏然又有了些许的失落。

金子的父亲京德明说,金子一天说不过十句话,能用手示意的他绝不吭气,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看小说。书充塞了金子的精神世界。秦朗徐行碎步,你屋里没看到杂志,她的提问异常突兀。金子回答说不愿看,没意思,我只看名著,我很愿意我是爱德蒙·邓蒂斯,但我不是。

你父亲是为你着想的,他说他不怕受苦就怕受穷。

他不能代表我。金子声音很冲。现实是我在受苦他在得意。

你父亲说,养殖场还要发展,还会有大作为。

那不是我的事。

雾蒙蒙的月色里,金子又一次抓住秦朗的手,这回是两只手抓着一只手。秦朗说,我有男朋友了,大二谈的,四年了。金子说,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我都是九月九。

河淤滩没有城市夜晚的喧嚣,孵化室那面的发电机是永动机,声音单调而乏味,像一只拍着婴儿入睡的手。可是秦朗毫无睡意。金子把手电留给了她,说放着吧,说不上你要用呢。蚊帐外面蚊虫吟嗡,秦朗睡不着,她想着金子,想着男友,想给男友发短信说说金子,可说什么呢?金子的苦闷近乎绝望,夜晚是瘆人的黑暗,白天是白花花一片孤岛,他和同学都断了联系了。金子说,他们也许知道我在这个岛上,可谁也别想进来,这是个禁区。是啊,这是个禁区,秦朗的进入是京德明特批的,下船第一脚就踏在消过毒的砖石小路上,十余米之外是个二三十平米的消毒间,构件类同于孵化室,外来的人必须紫外线照射、更衣、戴鞋套。秦朗是贵宾,衣裙鞋袜是场里事先准备好的,入岛加身,离岛不离身,即是防疫的需要,也是京德明“先交朋友后做事”的精明,为此给他赢得了八方嘉许和丰厚的收益;他的付出不是徒劳的。

起风了,窗前的一棵小垂柳树前仰后合,长发婆娑的影子像一只温柔模糊的手,厮守在窗玻璃上,摇过来晃过去,缠绵不弃。秦朗实在睡不着,拿手电从屋里出来。河淤滩的风没有杂质,湿润凉爽。秦朗扭腰扩胸,手电的光束就胡乱地切割着沉静的夜色。她由不住又要走向卧牛石,石旁不远,放置了一个废弃的中巴车外壳,里面临窗摆有两张石桌,圆的。天气适宜时,京德明会到这里会客、观河、聊天、小聚。车壳油漆成醒目的蓝白色,给人以朴拙优雅的感觉。昨天上午,京德明在这里接见了秦朗,秦朗面浴河风,目睹微浪滔滔的河水,心情从未有过的好。

隐约的,秦朗觉得卧牛石长高了,及至近前,才发觉石上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形同雕塑。她不禁大吃一惊:谁!手电的光柱投过去奋力罩住,雕塑说,我,敏捷地跳下来。

吓死我了,没睡吗?

秦朗被一双放肆的手臂所裹挟,接着,柔红的嘴唇被噙住,圆挺的乳房被占领,那是一种疾风暴雨式的强力攻击,让她应接不暇、无法躲避。她不记得她是如何躺倒在车壳里的,但她记得身体不再瘫软,是因为那个滚烫硬挺的物件就要莽撞进入的时候结束的,她用力拧转臀部,于是,小腹上便有一股一股温热的汁液袭来,尔后,那些汁液又变得异常冰凉。她不再扭动,静静地躺着。金子双膝跪地,一手按在秦朗的大腿上,一手按在自己脸上;他哭了。秦朗坐起来,只听得河水涣涣、私语窃窃,车窗外,手电在跌落的地方仍然亮着,光柱射在卧牛石上,卧牛石一侧凝滞白亮。

怎么了你?秦朗将手放在金子脸上,大拇指在他眼睑上左右滑动。别哭,是我不好,但我……不能……

不是,是我高兴……

金子复又搂住秦朗,金子的身子在发抖,胸膛失去了刚才的汹涌跌宕,秦朗仿佛一只鸟,依偎在茸草编织的窝巢里。

会来人吗?走吧?秦朗坐在金子腿上,金子坐在石桌旁,风徐徐吹过,河水在黑暗里发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幽讳莫测。

没人会来,车壳子对外不对内,岛上的人不来,就我来,晚上来……

走吧,太晚了。

走。

手电自动熄灭了,捡起来只有灯丝是红的,金子往腋下一夹,扳过秦朗的肩头,二人揽腰向回走去。

一个月之后,河淤滩出了一件大事情,不是鸡瘟,但却比鸡瘟更具毁灭性。这件事出人意料,更出人意料的是,这件事扯上了金子。

那天早晨,秦朗正要收拾东西回去,金子提一桶水来了,他垂着眼皮,赧色满面,似乎不敢看秦朗,并把装有毛巾、浴液的一只塑料袋放在桌上,然后说,洗洗吧,热水,昨晚……谢谢你。

我要走了,你能送我吗?秦朗看看冒着热气的水,目光豁然驻留在金子脸上。船八点来,你爸在城里等我。

是,他说了,那疯子……他……你别听他的。金子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脯在剧烈起伏。

听他什么?你?还是十杰?秦朗微笑,好像是问询又好像是自语。

都别听,听也是伊福岛。

伊福岛?哦,没事的,我的工作啊!秦朗笑笑,想让话题轻松愉快。那么少岛主,你能送我上岸吗?

不能。金子也笑,回答得极快。我不愿看到他。

下回来给你带个小本子,上上网,挺解闷的。

上网?电话都断断续续的,还上网,别费心了。

船是九点钟来的,除了洗澡、吃早饭,秦朗又去了一趟卧牛石,她在石上坐了坐,又站起来四下眺望。北面的三層钢架鸡舍像一座塔楼,在茫茫水天间,显出巍峨的黑灰色;水泥柱栅栏围成的鸭塘,黑一片白一砣,那是两个品种的鸭子;鱼池白晃晃的,像镜子,三方两圆两个不规则。一条供应船,他们都这么叫,想必这是最准确的叫法,因为外面的材料要运进来,里面的产品要运出去,专线专用,专人专责,谁违反谁走人,绝不留情,留情就是自取灭亡,天王老子也不行,京德明说这话时神情是严肃的,使秦朗一时觉得这才是做大事的气魄。供应船此时就行驶在滩岸之间,遥遥的,上面有红旗猎猎招展,秦朗的印象里这条船就不曾歇息过,马达哒哒地叫,每隔两小时必定会重复一次,它同客船一样都是柴油机驱动,体积有客船三个大。

秦朗是坐客船上岸的,岸上已有一辆桑塔纳2000在等她,司机说京场长在鸿发祥(酒店)等她,班虹总编先到了。

事情是在京德明被授奖十杰的当晚发生的,目击者说,火势太大,鸡舍的钢架都烧成红的了,面条一样软软地掉下来,水倒是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可那用不得,一泼火更大了。事后调查人员证实,朝阳养殖场用于发电机和电动船的所有柴油不翼而飞,油桶却完好无损,从鸡舍、孵化室着火的痕迹来看,不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

金子自出事那一刻,人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如果是驾船出滩,可供应船和客船当晚都不在河淤滩停泊,如果是跳河,可他为何那样做?毁了家业毁自己?匪夷所思,莫名一是,最终,纵火嫌疑人还是金子。

秦朗很自责,一直在自责。她不明白她的河淤滩之行是福还是祸,尤其是对于金子。金子踪迹皆无,她总觉得自己不能摆脱干系,也有人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向她打问金子与她相见时都说了些什么?她该如何回答呢?但她必须做出回答。她说,金子说,河淤滩是伊福岛,压抑,透不过气,而且是反复说。

伊福岛?没几个人懂得伊福岛。

秦朗无法解释,也只好反复说,我也不懂,只知道那是小说《基督山伯爵》上的一个岛。她本想说那是囚禁犯人的一个岛,但又想那样说也许会更糟糕。

注明:在两个刊物上发表过,也曾经是江山文学短篇小说征文的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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