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说“金牌就是一切”的人，平稳落地了

伊克尔

擅长拿金牌、也擅长制造各种风波的李永波，终于“平稳落地”——在迅猛地上升与急速地下降之后。

“李永波到底还能在羽毛球队总教练的位置上坐多久？”里约奥运会后，这似乎成了一只悬在半空中的靴子，所有人都知道它可能会落地，但又不知道何时落地。

在此之前，两只靴子中的另一只，已经落地了。

里约奥运会，在伦敦包揽了所有金牌的中国羽毛球队只拿到两枚金牌。“基本完成任务，”总教练李永波说，尽管只有两枚金牌，中国队的综合实力仍然很强只是优势不明显。

如果说成绩差李永波还能遮掩，各种羽毛球队的“丑闻”频频登上八卦媒体的头条则令李永波本人彻底哑口无言，他本人也是“丑闻”的主角之一——队内个别球员男女关系混乱，金牌组合张楠/赵云蕾已经离婚，坊间传闻赵云蕾的女双搭档田卿成了终结这段关系的“第三者”。李永波本人和前奥运冠军龚智超的旧闻也再一次被扒出。

里约奥运会结束一个月后，于洋、赵芸蕾、田卿、王仪涵、王适娴、王睁茗、唐渊渟7名球员先后退出国家队，李永波本人既没有现身羽毛球队冠军球员的庆典活动，也没有为弟子鲍春来主演的电影站台（在此之前，他很少会错过此类活动）。没过多久，林丹出轨的消息再次让整个羽毛球队变成了群嘲的对象。

2017年4月11日，李永波的电话不知响了多少次，有消息称他将卸任国羽总教练和乒羽中心副主任的职务，他没有回避，一遍一遍地跟记者确认：是的，我要离开了，“总有退下来的那一天”，“相信年轻人可以再创辉煌”，“年纪也不小了”，“以后要把精力放在青少年培训和业余羽毛球推广上”，以及，“总局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破铜烂铁

“竞技场上金牌是唯一的标准，唯一的。”这是李永波常年挂在嘴边的“金句”，时时说、处处说，也是他的执念——金牌至上，除了金牌，什么也不是。

作为羽毛球运动员的李永波，有一个相当辉煌的职业生涯。

他和田秉毅組成的男双搭档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在世界羽坛崭露头角，先后两夺世锦赛男双冠军，也是中国队夺得1986年、1988年和1990年汤姆斯杯（世界最高水平的男子羽毛球团体赛）冠军的主力成员。

虽然时间过于久远，留下的影像资料不多，人们还是可以从1987年世锦赛男双决赛视频中看出“李田组合”的实力，赢球之后的李永波和田秉毅跳着互相击掌，首都体育馆的看台上欢呼一片。

在这对组合中，李永波是相对活跃和开朗的那一个，他也更爱交朋友和跨界。《北京青年报》资深体育记者李晖回忆说，他曾见过李永波在练完羽毛球后，还跑去隔壁中国足球队的训练场，拉着对方的守门员在点球点上练习一对一。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羽毛球首次被列为正式比赛项目，那次的比赛经历也彻底颠覆了李永波对于这项运动的理解。

当时，即将年满30岁的李永波希望能够在退役之前夺得一枚奥运金牌，却没想到第一场比赛就拉伤了大腿，不得不咬牙打着封闭上场。

“我受伤后还在坚持（训练、比赛），每天代表团都会反复把我的这种精神当成一种教材在总结会上说。”多年之后，他在一次采访时透露：“可是当我拿到铜牌之后，再也没人提这件事。那种情况下对我是一种打击，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有人把他当典范了，奥运村里那些主动扶着他上下台阶的人也不见了……他随后选择了退役，一年之后，31岁的他接受了中国羽毛球队副总教练一职，并对球队从教练到球员都进行了大范围的“年轻化”改革。

其实，“副总教练”李永波实际上已经是中国国家羽毛球队的一把手——当时球队只有副总教练，并未设置总教练的职位。

在日后关于李永波的报道中，很多人都说他是临危受命，因为那个时候中国国家队面临着在教练团队青黄不接、球员因为成绩差而缺乏自律精神难以管理的情况。于是，以李永波为代表的年轻教练开始被重用，负责各个单项的训练。为了解决纪律问题，新任副总教练李永波选择了“铁腕”。

有一次出国比赛，有一名队员因为没有赶上球队大巴而自行赶往机场。结果，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的他刚到机场，就被李永波骂了回去，任凭他和队友怎么求情都不管用。“没有下一次！”他毫不松口，同时没收了这名队员的机票。

1994年，一支全新的中国羽毛球队出征日本广岛亚运会，在完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夺得7枚铜牌。憋着一股劲儿的李永波觉得证明了自己，但是，回国之后，他却再遇打击，他们的铜牌被媒体称为“破铜烂铁”。和两年前在巴塞罗那的遭遇一样，这个称呼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一年后，继续不被看好的中国羽毛球队在瑞士洛桑夺得了苏迪曼杯（世界羽毛球混合团体锦标赛）。这成了李永波执教生涯的转折点，他用冠军打消了外界的质疑。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上，葛菲/顾俊夺得女子双打金牌，实现了中国羽毛球在奥运会上“零的突破”，也让李永波第一次感受到奥运冠军的荣耀和力量。

4年后的悉尼奥运会，中国羽毛球队拿到除了男双之外的其他四个项目的冠军。

整个羽毛球队成了民族英雄，李永波也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在24年的国羽教练生涯中，他一共带队参加了6届奥运会，在悉尼所取得的成绩仅次于2012年包揽五金的伦敦。

“金牌看起来不大，领奖那一刻时间也很短，但它带来的东西太大了，你能想象多大它就有多大！”这是他的感慨。不知道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是否会想起多年以前在巴塞罗那的那个夏天。

“免死金牌”

金牌对于李永波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球员时期曾和李永波是队友，也曾担任中国羽毛球队教练的李矛给出过一个答案——免死金牌。“只要有奥运金牌，就不怕的，金牌可以免死。”李矛说。

在1993年李永波的国家队新教练班子之中，李矛担任男单主教练。在李矛担任中国队教练期间，带过的球员有先后登顶世界第一的董炯和孙俊，还有后来大红大紫的陈刚、吉新鹏、夏煊泽和陈宏。

1998年的3月，中国国家羽毛球队发生“倒李事件”。

当时，由于亚特兰大奥运会后球队的奖金长时间未到账，部分教练和队员开始怀疑队中存在经济问题。加上对李永波的“家长式”管理作风不满，包括李矛在内多人联名上书，对其进行弹劾。

经过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的调查，事情最终以“李永波个人不存在贪污和挪用公款的问题”而结束，但是李永波主要“负领导和管理不善的责任”。此后，李矛离开了国家队，前往韩国、马來西亚、印尼等国执教。

总局的调查结果为李永波背了书，而对于二李之间的矛盾，资深的记者认为是“性格问题”使然，“时间长了两个人都不愿意解释，就会有矛盾。”

后来，这种矛盾不但公开化，还随着李矛在其他国家担任主帅而一再升级——在2006年羽毛球世锦赛上，当李矛的弟子、马来西亚球员李宗伟输给鲍春来后，李宗伟说自己在比赛中遭到了李永波的谩骂，后者甚至威胁要“打断他的腿”。

“我怎么可能说要打断他的腿呢？那不成了土匪了吗？”李永波不承认，但是他承认自己说了“好的没学会，毛病学了不少”。“至于他说我干扰了他的比赛，那就对了，我就是想达到这个目的。这更说明他心里有鬼，他是在为失败找借口。”

而就在李宗伟申诉李永波对自己的干扰时，话刚说了一半，身后就传来了李矛的呵斥：“说什么说！走！”

江湖之中，李矛和李永波之间的恩怨从未间断过，曾经作为队友时首夺苏迪曼杯而抱头痛哭的场面也早已成了过眼云烟。有的时候被问到是否想要回国担任教练，李矛会说：“我愿意，但你们不一定敢请我。”

一山不能容二虎，而一支队伍似乎也只能有一个巨星。

过去的这些年里，在中国羽毛球队，夏煊泽竖起的衣领、陈宏惊人的杀球、鲍春来英俊的面容甚至“超级丹”爆棚的荷尔蒙，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李永波才是队中唯一的巨星。

2011年苏迪曼杯期间，世界羽联的一些举措包括强制女队员穿裙装比赛惹得李永波很不高兴：“这是一个业余的决定，如果是我，就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被逼着穿裙子上场比赛，不仅会影响心情，也可能会影响到状态和比赛投入。”

对于解决“裙装令”的办法，他说自己退休后要去竞选这个世界羽联的主席。但是当媒体第二天呼啦啦地以此为头条时，他却反过来问：“我开玩笑的也当真？”

在李永波的世界中，一切都是以他为轴心的，他自觉游刃有余。如果被问到不想回答的话题，他就会将问题引到另外一个方向：“你知道我们队里谁歌儿唱得最好？”

羽毛球队有很多“歌手”，在他们队内的“春晚”上，你可以听到林丹、鲍春来、谌龙等人持麦高歌。不过，若论其风头最劲的，那自然还是李永波。无论从数量、质量还是“帮帮唱”嘉宾的级别，他都超过其他人一大截。

在2008年1月21日北京奥运会倒计时200天的时候，他携手庞龙推出“奥运单曲”《兄弟干杯》：“看吧兄弟，五星红旗迎着风儿飞，多少苦累不后悔，让失败化成灰。”这首歌的每一个关键词都是李永波的最爱——“兄弟”、“苦累”、“不后悔”……还有“红旗”。

在李永波的眼中，飘在最高位置的红旗和金牌是对等的，他不只是渴望，还不断地用歌声表达这种渴望。在庆功宴上，在电视屏幕里，他的拿手好戏都是那首《红旗飘飘》。早在2005年，李永波就已经出过音乐专辑，里面收录了《红旗飘飘》《超越梦想》以及《今夜鲜花》等10首歌。他说专辑绝不会用于商业销售，也不会大力宣传，只是单纯地为了回报球迷和所有支持、关心自己的人。

这个热爱演艺事业的总教练还会邀请自己的好友韩红、孙楠、白岩松等人亮相球队春晚，也亲自上阵参加《最强大脑》等电视真人秀，时不时地用林丹举例，来为自己的点评增加亮色。

2015年，李永波的儿子李根现身某卫视真人秀节目《我不是明星》，自弹自唱了杨宗纬的《那个男人》。

李根参加节目期间，李永波、林丹、谢兴芳都到过现场表示支持。然而，李根并没有因为这个节目而积攒人气，反而勾起了很多人不满的回忆——当年，李永波把12岁才开始接触羽毛球的李根上调进国家队时，舆论一片微词。

李根出生于1992年，据说李永波并不希望儿子走自己的老路成为运动员。但最终他还是让李根拿起了球拍。李根13岁那年，李永波把儿子送到福建队，师从原国家队教练汤仙虎。

2008年国家队进行选拔，李根进入二队。一年之后，国家队在总局训练局羽毛球馆举办的冠军登榜仪式上，已经培养了58名世界冠军的李永波说：“在1992年龄段里，李根是非常突出的，我认为李根的机会在2016年奥运会，那时他正好24岁，是男双选手的黄金年龄。”

但是，2015年李根出现在真人秀舞台上时，他说：“我已经退役了。”

平稳落地

金牌守护着李永波一路上升，而在金牌数量达到顶峰时，李永波的前程则开始了回落。

2012年伦敦奥运会，李永波带领中国羽毛球队包揽了所有5枚金牌，实现了历史上最大的突破。创造了历史的同时，李永波也制造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波。

当时排名世界第一的中国羽毛球女双选手于洋/王晓理，在与韩国选手比赛时，不断出现发球直接下网等各种失误，最终以0比2告负。看上去她们并不想要赢球，事实也是如此。根据赛制，只有输掉这场比赛，她们才不会和另外一对中国选手在半决赛中提前相遇。

伦敦温布利球场内的六千多名观众以嘘声“回报”她们的表现，世界羽联随后取消了于洋、王晓理的奥运参赛资格。

此事彻底暴露了一个现实——在李永波的意识中，金牌仍然是至高无上的、可以抵消一切不足的，甚至，免死的，但是世界变了，尤其是在更开放的信息社会长大的年轻人，在他们的认知中——体育比赛中的公平、正直以及重在参与的精神早已大过金牌的权威。

“太草率了吧，凭什么取消运动员比赛资格，10年来世界羽联从来没有处罚过任何消极比赛的人。”李永波依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错，“我只是利用了一下规则而已。”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要求队员让球。2000年悉尼奥运会期间，李永波让叶钊颖在半决赛中故意输给龚智超，因为“龚智超更擅长‘对付决赛对手马尔廷”。“我们承诺如果龚智超夺冠，会给叶钊颖相同的奥运冠军待遇。”他回忆说，“当时叶钊颖哭了。”

四年后的雅典奥运会期间，半决赛时，被嘱咐过“不要太拼”的周蜜输给张宁，张宁在随后的决赛中击败荷兰选手张海丽夺冠。

“外国人凭啥质疑中国羽毛球？让球！什么叫让球，他们有资本让球吗？”李永波继续态度强势，但他心中的堡垒开始瓦解。

被逐出伦敦奥运会后，于洋表示会就此退役。李永波在得知消息后去了趟于洋的房间，房门被打开时，李永波已经泣不成声。随后，林丹、蔡赟/傅海峰在同一天拿到男单和男双两块金牌之后，在混合采访区内，李永波先后和他们一起抱头痛哭。

“我很少看到他哭，”林丹说，“也许是近来压力很大吧？”傅海峰则表示自己能够理解李永波情绪的释放，“前几天的女双风波，让他承受了很大压力。”但在球队回国后的庆功活动上，当面对某资深媒体记者“有没有什么解释”的问题是，李永波又变成了李永波，“金牌都拿了，这个就不要再提了。”

只是，四年后的里约，他连金牌也没能保住。其实，在里约之前，中国羽毛球就已经先后在一些大赛中输球，显出了颓势，里约奥运会全队的2金1铜也是中国队16年来的奥运最差战绩。

“到了二次创业的时候，”回国后的李永波说，看上去信心满满，他依旧相信自己培养100个世界冠军的梦想能够实现，当时，这个数字定格在81。

但这一次，他似乎还没有想好该从哪里入手。据羽毛球队对内相关人员透露，里约之后，李永波的身体经常出现问题，血压总是降不下去、失眠、头发白了很多。

李永波几乎从公共场合中彻底消失，既没有随着奥运健儿的大部队前往香港澳门访问，也没有再现身任何一个秀场。一直到2016年11月在福州举行的中国羽毛球公开赛上，久未露面的他才戴着惯常的黑色棒球帽出现在赛前發布会以及看台上。

转过年来的正月初五，他把一年一度的球队春晚从娱乐明星助阵，变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大课堂。《团结就是力量》《打靶归来》《歌唱祖国》……这些集体大合唱和他的深居简出以及网上的“李永波下课”遥相呼应。

两个多月之后，执教国家队24年的李永波终于卸任“总教练”一职，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里约奥运会上成绩不佳的射击队总教练王义夫、体操队总教练黄玉斌，他们将一起前往中国奥委会专家委员会工作。此时，54岁又7个月的李永波还没有到退休的年龄。

“李永波是‘下课了吗？”这成了体育媒体对于这件事性质的集体疑问。

“不是‘下课，更准确的表达是——平稳落地。”一位资深的羽毛球记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