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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是只龙

2017-06-30朱鲤记罪化

看小说 2017年7期
关键词:和尚

朱鲤记+罪化

一潮秋雨刚过,杭州城北的百官门缓缓地开了。水草的腥味顺风飘进城里,夹杂着高高低低的叫卖声。

城外百步有个鱼市,市旁就是京杭大运河,江南河网密如梭织,附近十里八乡的渔获都运到鱼市上贩卖。清晨,大小航船蜂拥而来,船舷两侧的竹篓里银光闪动。

一日之计在于晨,可是岸边却有几个鱼贩放着生意不做,倒聚在了一个采菱用的大木盆前。那盆里盛了八分河水,水底竟燃着一团赤色“火焰”。原来是一条大红鲤鱼,通身朱鳞在旭日下熠熠闪光。

木盆的主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光棍。昨夜下河洗澡,看见水里有东西拼命拱着河泥。下网子捉起来一看,正是这个宝贝,便连觉也不睡了,通宵往鱼市上送。

采菱的木盆仅容一人独坐,这条红鲤体型硕大,窝在里面倒也不恼,只偶尔甩尾张鳍,似乎很是受用人们惊艳的目光。

日头又升高了些,有富贵人家过来采办,一眼相中了这条红鱼。鱼贩正想着出个高价,却听有个眼尖的杂役指着鱼头问道:“这鲤鱼吐气却不张嘴,莫非有病不成?”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发现了:鲤鱼虽然不停地扬腮,鱼嘴却始终紧抿着,只将气泡从嘴角两侧逼出,吹得胡子上下抖动。

有个老渔夫插嘴道:“都听古人说什么鱼腹丹书,这么大的鲤鱼,肚子里莫非也藏着什么宝贝?”

众人起哄,吵嚷着说要开眼界。那鱼贩也心动,立刻低头去掏鱼嘴。可是手还没有摸到,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看似温驯的鲤鱼竟将身一弹,鱼尾狠狠拍上他的脑门,水花四溅。

古来只有人吃鱼,却没见过鱼打人的事。不止鱼贩懵了,围观的也顿时鸦雀无声。那鲤鱼拍完了人,径直跳出木盆,朝着一旁的运河弹跳而去。鱼贩回过神来,急忙抄起扁担就去,手起担落一下砸在鱼尾上。鲤鱼抽搐,鳞片下顿时有鲜血沁出。

那个老渔夫又出起了馊主意:“这么大条活鱼谁出得起价,倒不如砸死了切开来卖!”

那鱼贩见了血,恐怕这鲤鱼也撑不了多久,干脆把心一横,走过去将鱼抱回来,准备摔晕了就开膛破肚。

恰在這时,有人喊了一声:“刀下留鱼。”

鱼贩子的手腕一麻,僵在了半空,鲤鱼顺势滑回到木盆。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道路,一位高大的黑袍男子翩然而至。

“这鱼我要,活的。”

鱼贩子见此人衣袍华美,心知准是位有钱的金主,顿时满脸堆笑。他正要开价,却见那人取出一个小锦囊来,将什么东西倒进了木盆里。

竟是几十粒小金丸,每一粒都有石榴子大小。不消说买下这条鲤鱼,小半座鱼市也换得。鱼贩心花怒放,当即应承。

银货两讫,只见那黑衣依旧取出装金子的锦囊,朝着木盆张开。“咻”地一声,那条红鲤鱼竟连着水一起入了锦囊,消失得无影无踪。

异术当前,围观众人惊得哑口无言。又过了片刻,突然老渔夫和鱼贩子都捂着嘴在地上打起滚来,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有心怀不轨者见状,立刻冲到木盆前要去抢金丸子。却见桶底空空如也,只有一滩血痕,泡着几枚褐黄色的牙齿。

而那神秘的黑袍男子,早已不知何处去了。

深秋十月,落叶萧萧、行人寥寥。杭州城里,黑袍男子沿着小弄一路穿行,转眼已出了钱塘门,来到宝石山下。

唐亡之后连年征伐,及至宋初,杭城西郊已是一片荒凉。满眼的残垣枯草,不远处的大片湖面也被葑草所封,传出一片卿卿虫鸣。

湖边上有一株大柳树,柔软的绿枝垂下,罩着一个青衣的背影。那人不良于行,因此坐在木制轮椅上,好半天都一动不动。

知道青衣人正在小憩,黑袍男子又悄悄往西走了十余步,找到一间隐在桂树林里的草庐。他转到屋后,取出锦囊整个丢进水缸。

只见金光闪过,缸内清水满溢,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紧接着站起了一个红衣乌发的俊秀青年。

青年他腿上似乎有伤,好不容易从水缸里爬出来,又一下子跌在了地上。黑袍男子也不去帮扶,只冷眼看着他张大了嘴,将什么东西“丁零当啷”吐了出来。

那竟是好大一串铜钱,也不知是如何纳入口中的。再细看,串着铜钱的青绿绳索居然是水草,铜钱上也粘着油苔,分明是在水下泡了很长时间。

吐完了钱串子,那红衣青年擦了擦嘴,又从舌头下面取出几枚湖珠来。黑袍男子终于皱眉道:“朱弦,你好歹也算是一个地仙,为什么要每天跑去拱沉船里的铜钱?甚至连河蚌都不放过?”

“你以为我喜欢?”鲤鱼精朱弦撅嘴,“谁叫青源不让我走旁门左道,用那什么牙齿啊骨头变出黄金来骗人。”

黑袍男子懒得与他抬杠,指着他的膝盖问道:“如何?还能行走吗?”

“本大仙皮糙肉厚。又不是剐鳞之刑,区区一扁担算得了什么?”

说着朱弦就摇晃着站起身来,要往不远处的那株大柳树下走。

“等等,别让青源担心。”黑袍男子忽然将他拉住,轻轻抚过他的脸颊。那里有一处在鱼市上落下的擦伤,经这一抹,立刻消失无痕。

“啰嗦,我没事!”朱弦嘟哝一声,扭头就朝东面走去。

“远远地听见说话声,就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大柳树下,轮椅上的青源已经醒了。他的气质温文如玉,双颊却带着病色。朱弦又将那些铜钱珍珠展示了一番,但只说是在水里捞的,对鱼市上的遭遇只字未提。

青源却还是叹息道:“家里又不是没钱没粮了,你又何必彻夜去捞?这样夜不归宿,倒叫我好是担心。”

“钱谁会嫌多?”朱弦嘻嘻一笑:“这附近的山精水怪,有谁家穷得过我们?就连葛岭的牛鼻子老道都藏着几副好寿材呢。再说了,有金主儿要给咱们家送金山银山,你却又不收……”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黑袍男子,倒像是看着一尊财神菩萨。

“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你也明白这个道理。”青源摸了摸朱弦的头顶,“我和钱昭还有些话要说,你一夜未归,就先去歇着。晚点起来给我熬鱼汤喝。”

“鸡汤鸭汤,珍珠翡翠白玉汤都有,惟独鱼汤你得自己做。”知道这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朱弦打了个哈欠,乖乖地转身离去。

等他进了草庐,黑袍男子这才又走近些。青源也不回头去看,反而缓缓地举起了手臂,指着湖面的方向。

“这几日,秋草衰败、秋雨连绵,湖面倒是扩大了几分,却还是无法与乐天在世之时相比。昨天夜里土地公来过,他说今冬少雪,明春将有大旱。”

明白他的话中之音,钱昭、也就是黑袍男子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听见青源叹了一口气。

“朱弦是个好孩子,也是我唯一的挂念。当初我将他从涸辙之中救出,又怎会希望这里成为困死他的第二道枷锁……等我死后,我希望你能带他回去。”

“我可以带鲤鱼去更宽广的江湖,但你必须和我们一起。”钱昭打断了他的叹息,“你本就不属于这里。与凡人比邻而居这许多年,还没看够他们的愚钝与无情?你还能够支撑多久,千年,百年,十年,还是只有几个月、甚至几天?”

他的言词激烈,满是对于凡人的种种不屑。听到青源耳中,却化为了淡淡一笑。

“凡人的确愚钝,却未必无情。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些什么。当然,也有不少好人。”说到这里,他从轮椅边上取出一顶竹编的斗笠来。

“朱弦已经睡了,你是否可以帮忙把这个还给……”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脑后风声一振,黑衣的钱昭早已走得无影无踪,轮椅扶手上夹着几张金叶子,在秋日的暖阳下熠熠闪光。

朱弦不习惯在白天休息,只睡到晌午便坐了起来,拖着一条伤腿在厨房里忙碌。煮水、切菜、下锅……如此节奏已经延续了将近百年,有条不紊,平淡而恬然。

百年前,他还只是一条精瘦的小鱼,被青源从水坑里救出,从此跟着他在西湖修行。朱弦虽然不知青源的真面目,却明白他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地仙,两人的生活恬淡安稳。然而好景不长,吴越衰亡之后,青源就日渐消瘦,时至今日,已经只能依靠轮椅行动。

至于钱昭这个怪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什么人物,或许算是青源的同修道友。他虽然不住杭州,却频频到访,带些稀奇古怪的药材过来,对青源的病情也没有什么大的裨益,

一会儿功夫,片儿川已经下好。朱弦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出门去。

钱昭走了,柳树下只剩青源一人。朱弦将面碗递给青源,准備将那些恼人的柳枝扎起来捆成一束,低头看见轮椅边上搁着一个破烂的竹编斗笠,不是家里的东西。

青源道:“昨夜我在湖边赏月,天上落过一阵小雨。那个常来化缘的和尚硬是将这顶斗笠塞过来,推之不及。一会儿还要劳烦你将它送还。”

他这一提,朱弦也记起了那个和尚的模样来。

吴越崇佛,至如今,西南两岸依旧香火鼎盛。可湖对岸的法岸寺却是个大大的例外。寺里衰草横生,孤零零暂住着一个行脚僧人,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要往何处而去,只是偶尔过来讨一碗斋饭吃。

山精水怪,本不该与僧道接近,无奈青源所托岂有推拒之理。午时过后,朱弦跳进湖水里,衔着斗笠横渡。岂料那斗笠遇水不沉,于是湖上船家就看见了绿油油的水里一个斗笠哗哗地向西边而去,活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大王八。

一炷香过后,终于在一座石坊前上了岸,再往前走四五十步便是寺界。山门不算山门,前殿也早已没了形状。来到与山壁相连的后院,却见角落里生着一堆柴火,烤着一块凸出山体的大石。

这是要做什么?朱弦正纳闷,就有一人挑着两担井水走了过来,正是摩诃和尚。

朱弦将斗笠奉还,忍不住问起了石头的事。和尚倒不隐瞒,双手合十,说前几日梦中祖师命他开山取石,雕凿一个巨大香炉。他便准备效法李冰开凿都江堰的办法,以水火相激石壁,再以铁凿楔入缝隙,一点点将巨石开凿下来。

“办法倒是可行,只是都江堰也并非李冰一人修成的。”朱弦比划了一下石壁,“师父也该听过螳臂当车,蚍蜉撼大树这两句俗语。孤身一人却是准备干到猴年马月去?”

他语带讥诮,和尚倒也不愠,径自挑起水桶,泼向烧烫的山体。只听得“泼剌”声响,白烟滚滚升腾而去,山石却毫无变化。

真是一个傻瓜。

朱弦在心中哀叹一声,忽然心念一动,胡乱指着山壁高处说道:“我见上面似乎有些松动,你再泼一桶水,说不定该有些效果了。”

摩诃和尚信以为真,当即抬起水桶,再次泼将过去。朱弦看准了时机默念口诀,只听“喀拉拉”几声脆响,岩壁上落下几片碎石,和尚忽然丢了水桶,转身对他喊道:“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火烤的山壁发出摧枯拉朽之声,苔藓石片如雨点一般纷纷砸落。一声巨响过后烟尘散尽,朱弦已被和尚拽出十七八步远,而在他们刚才站立过的地方落下一方巨石,再看山壁上,赫然多出一个大黑窟窿。

“哈哈哈!”虽然消耗了不少法力,朱弦还是笑得十分得意。他扭头去看和尚,却见和尚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往山壁上看去。

夕照斜照,擦过正殿屋脊,正好照亮了那洞窟中的一方青石碑刻,碑前还放着一个匣龛,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什么时候就藏在里面的。

“那碑刻上面的字十分古老,至少我是看不懂的。摩诃似乎明白,他说匣里装着 ‘玄九丸,现在已经收藏妥当,静待天机启示。”

回到草庐,朱弦将法岸寺里的事原原本本告诉青源。不愧是有些道行的,青源一听就面露了然之色。

“玄九丸状如黄杏,食之可以增加修为。据说当年雷震子服下的正是此物。你要是吃了,就可以直接化身为龙,位列仙班。”

“化身为龙!”朱弦心中“咯噔”一下,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件事来了?

飞跃龙门,是每条鲤鱼的毕生所求,但成功者又何其寥寥。更何况西湖距黄河龙门千里之遥,而一旦化身为龙就要登仙而去,又如何再与青源、钱昭聚首?

思及至此,朱弦立刻摇头道:“做个地仙逍遥快活已经足够,我才不稀罕做什么水府龙君,那有什么好的!”

“确是没有什么好的。”青源点头,“玄九丸威能巨大,也并非所有人都能轻易消受。你得替摩诃保守秘密;如果有人拿这丹药来讹你,也千万不要尝试,切记切记。”

转眼间又到秋末,最后一絲迟桂的甜香也失落在了雨水里。朱弦用捞起来的铜钱换了一车青菜,在空地上排开,准备冬腌。这门手艺儿五十年前住在附近的船家女传授与他的,可如今,就连她的孙子也不知何处去了。

这几天,摩诃和尚时常经过草庐,偶尔驻足逗留。青源与他谈经论典,倒是颇为投缘,只是另有一个人受了冷落——

这几天钱昭虽然常常出现,但大部分时间都黑着脸。一来是因为秋凉之后雨水日渐稀少;二则由于青源似乎有意识地回避着他。

而夹在两人间的朱弦,自然也压力倍增。他灵机一动,干脆主动拖着钱昭在西湖边消遣游荡。只不过两个脾气相逆,少不得斗嘴一番,倒也暂时忘却了一些烦恼头痛的事。

这天正是小雪,晨光灿烂,两人相约来到南高峰上。向东望去,只见一片乌瓦黄墙的寺庙宫观,气象万千;再看北面荒芜之地,满山银霜无人踏足,却也透着一股天成野趣。

美景当前,朱弦好一阵左顾右盼。倒是钱昭在一旁冷笑道:“看过天上的瑶池,这人间的盆景又何足挂齿?”

“你到过天上,见过瑶池?”朱弦咋舌,“上面可有什么仙家、神医,能够治好青源的毛病?三千年一熟的蟠桃,南极仙翁的灵芝草……”

“青源的病,并非药石所能医治。”钱昭打断了他的鼓噪,“你有这份心,倒不如说服他早点远离了尘世浑人,他的病自然不药而愈。”

“我也不能强迫青源做不愿做的事啊。”朱弦小声嘀咕。同样的话他已经听过无数次,耳朵都要生出茧子。

两人就此静默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朱弦耐不住绕到了钱昭身旁,却发现他自始至终盯着东南方向的一处山尖。

“那是什么山?”

“玉皇山。”钱昭没有回头,“山顶上建有神坛,是杭州最动不得的山头。”

他这一提,朱弦也记了起来:“那山是锁在一条玉龙背上的吧?”

说到这里,他转身指着月轮山上那座古塔。

“仔细算来,湖边几乎每障山峦、每座古刹下都压着一样活物。驮山的孽龙,托着子城的凤凰,雷锋塔底的白蛇,涌金门外的金牛……他们之中,有的并没有犯下大错,有些甚至值得同情。被压千年谁都不愿意,如果我能一直在湖边修行,有朝一日定要将那该推倒的都推倒,该放走的都放走!”

他的眼眸中映着远处的湖面,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尽管对于一尾修行不过百年的鲤鱼精来说,许下如此宏远无异于巴蛇吞象,但钱昭还是怔了怔,内心有一个角落开始软化。

“玉皇山连我都无可奈何。你一条小小的鲤鱼,简直妄想。”

“我可以去跳龙门!”朱弦想起那天和青源的话,“只要变成龙,我一定比你更厉害,搬开一座大山不成问题!”

“吹牛才是不成问题吧?”钱昭难得地揶揄他:“变成龙,你就可以乘云驾雾,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又何必困在这个小小的西湖?”

“你和青源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朱弦笑得灿烂。

可是钱昭心头瞬间的明朗,却又因为这个灿烂的笑容而收紧了。

“你甚至不知道我和青源是什么人。”

“我怎么不知道?!”朱弦歪着脑袋反驳,“青源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你一心想要救青源,所以你也一定是好人,说不定还是个厉害的神仙。”

“神仙不一定是好人。”钱昭的声音愈发低沉,“如果我伤害你。你还会觉得我是好人吗?”

朱弦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歪着头看着钱昭,一脸懵懂。反倒是钱昭不自然地将目光转开,却也不再回到玉皇山上,只在湖边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忽然间,这种游离的视线凝滞了。

那里,法岸寺所在之处,一道凡人和精怪无法觉察的金光,在破旧的屋顶上若隐若现。

从南高峰下到法岸寺,凡人少不了一个时辰,对钱昭与朱弦而言却不过是片刻之间。

摩诃外出化缘去了,庙内寂寂无声。钱昭轻点门扇,挂锁应声而落。一股潮冷气息过后,大殿就昏昏暗暗地呈现在了眼前,金光却愈发明亮了。

钱昭在殿内走了几圈,最后绕到泥胎佛像后面,伸手从空膛里掏出一卷用袈裟仔细裹好的匣子,却是锁住了,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宝贝。

钱昭正琢磨,却听见朱弦“噫”了一声。

“前一阵子摩诃和尚在后院开山取石,在山窟窿里找到了这个匣子,还有一块石碑,写的是……”

他忽然记起了青源的告诫,硬生生将余下的话吞了回去。

钱昭也不追问,反而将匣子一把抱起:“这么神奇的东西,我得好好研究一番。”

朱弦不知他的心计,急忙阻止:“这是摩诃和尚的东西,他说要待天机启示,我们可不能随便拿了去!”

钱昭腹黑一笑:“要我不拿,你得告诉我里面有什么。”

“我说了,你真的不拿?”

“你一条小小的鲤鱼,还想跟我抬杠?”

朱弦自知是要不过钱昭的,也觉得说了不会有什么坏处,稍做思量,便吐出了那“玄九丸”三个字。

他没发现,钱昭一下子失去了笑容。

这天午后,摩诃和尚在上天竺看经院内与僧人话禅,随后又去草庐见过青源,回到法岸寺中已是向晚时分。古寺内外没有灯火,本该一团漆黑的正殿内却熠熠生辉。他微一怔忡,旋即推门而入。

庙依旧是那座古庙,却又面目全非。半空中垂下六架琉璃玉盏,各盛着一枚大如鹅蛋的夜明珠,照得四壁亮如白昼;蒙尘的砖幔地面上,竟然堆放着难以计数的珍宝;就连那泥胎佛像也被披上了七宝袈裟,左右供着一人高的红色珊瑚树,树下玉盆里填满了珍珠。

送来这一切的“施主”,正负手立在佛前,一袭黑色锦袍,隐隐有华纹闪动。

“我愿用所有东西,换你那个石匣。”

摩诃的目光没有流连,好像那些宝物不过只是微尘、粪土。他直视着钱昭:“施主为何需要石匣?”

“救一个人。”

和尚点頭:“救人是好事。可惜匣中之物并没有治病救人的功效。”

钱昭坦率道:“我救人,必须借用另一个人的力量。而他的力量,来自匣中。”

“你不惜财力、手段要将匣中之力给他,却只为再度从他那里夺走,所求必定比给予的更多。”摩诃和尚叹息,“玄九丸本就威力可怖,你所要求的,只怕那人须得耗尽性命去给。”

“不会的。”

沉默片刻,钱昭摇头。这一句话,低若蚊咛,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两人静默了有一盏茶的时间。钱昭藏在身后的右手五指微屈,掌心内黑色戾气隐现。以他的修行,想要杀死和尚或许易如反掌,然而他还是强忍住了,尽量放软了口气道:“我能让你成仙,执掌杭州乃至天下最为恢弘的寺庙,成为大宋的国师……只要你将匣子给我。”

摩诃找出了打坐的破蒲团,坐在上面,闭目诵经。

钱昭似是走到了绝路,垂手立在琉璃灯盏照不见的阴影里。那匣子就在面前,明明只要伸手就能够到。他知道自己可以去拿,却又无论如何伸不出手去。

矛盾的尽头,他发出了一声低叹:“我要救的人……是青源。”

平缓的诵经声戛然而止。摩诃和尚终于抬起头来。

“阿弥陀佛……青源也想救你。”

小雪登高后一连十数日,再未见过钱昭的踪影。朱弦却也没有时间想念,因为青源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

掐指算来,杭州最后一次落雨,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昨日倒是下过一阵小雪,可是日头一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罕见的少雨使得城中井水干涸,便有人担着水桶到湖中取水,架起竹管将水引入城里,蓄养家畜者也纷至沓来,在湖边搭起围棚畜圈,更将秽物倒入湖中。

或许是出入西门的人多了,病疫接踵而来。几声咳嗽之后,青源发起低烧,很快就连轮椅也坐不住了。几天之内,他忽然瘦得惊人,仿佛蜡烛燃到尽头。

所谓“病急乱投医”,朱弦接连请过几次大夫。药方断断续续抓了几次,唯有几剂止渴润燥的中药,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是有些效果。

然而越是奏效的药方,所费越是昂贵,钱昭给的金叶子早已经用得一张不剩。三九天滴水成冰,朱弦却一次次拨开冰层,义无反顾地跃入水中。直到冻得几近麻木了,才浮回岸边,一边咳嗽着一边将捞到的铜钱等物吐出来清理。

在一年之中最为酷寒的冬季里,日子循环往复。白天虽然辛苦,但好在忙碌不暇。朱弦更怕的是晚上,躺在床上忍不住要去细想以后的事,若是青源撒手而去,只剩自己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但这一天,又迟早是要到来的。

辗转反侧间,朱弦竟也懂了凡人的种种心情。如果能够有个人与自己有商有量,分担一些愁苦,增添一丝希望……

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天。

这一日天气阴沉,西北风从洞开的城门里呼啸而行。朱弦哆嗦着从湖里捞起了一个不到半掌长短的小金龙。龙腹上所刻的铭文,说明这是吴越国王祭祀西湖龙君的贡品。如今拿去换钱,应该可以对付好一阵子了。

朱弦将金龙揣在手中,好像它可以放出热量,身上的寒冷倒也算不上什么了。他一边跺脚取暖,一边朝着入城的方向行走。才穿过一片桂树林子,忽然看见满地银霜的尽头,有一个黑衣人负手而立,凝眉远望着他。

正是钱昭。

这一刻,朱弦不知自己究竟是何表情,只觉得眉心、眼角和嘴唇都同时微微颤动着。而满身寒冷与满心疲惫,忽然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说也奇巧,钱昭回来的这天午后就开始落雨。雨虽不大,但绵密细致,将北岸笼进一层薄纱之中。

厨房外的炭炉上,汤药正沸腾。一墙之隔的灶台边,朱弦将做好的菜盛入碗内,好大的一盆,冒着腾腾热气。

早知钱昭要来,再多准备些就好了。

拉长袖子垫在掌心,朱弦捧着碗碟去去前厅。刚迈过门槛儿,便听见内室里两人正在说话。

他绝不是故意偷听,只是草庐简陋,想听不见反倒很难。况且那是一场争辩,史无前例地的严肃与激烈。钱昭又在反反复复地数落着湖边糟糕的环境,要求青源跟自己离开。

他说了好一阵子,才听见青源叹息道:“事到如今,就算我想走,也已经力不从心。”

“谁说没有办法?”钱昭的声音陡然一沉,“办法有,你早就知道。我也已经发现了。”

朱弦心里一突,急忙走近几步准备细听,却被门帘里传出的拍桌声给吓了一跳。

“此事不准再提!”发怒的人竟是青源。

羸弱不堪的他,发怒的时候竟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压迫力。光是站在门外,朱弦就觉得浑身寒栗直竖,甚至无法挪动脚步。

钱昭似乎也怔住了,没有再做回答。片刻后,又听青源低声道:

“生死有命,我既选择留在此处,便没准备再回东海。那事你不准对朱弦提!”

对我提什么?朱弦心中“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仔细寻思,面前的布帘突然掀开了,脸色铁青的钱昭走出来,与他撞个正着。

精心准备的午餐,最终浪费在沉默中。热气腾腾的席间,谁都没有说话,吃下去的东西也噎在喉咙里。

吃完饭,青源由朱弦扶着回到榻上。他不说话也不挪动,只看着窗外雨景,俨然成为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朱弦收拾好碗筷,朝他望了望,然后放轻脚步推门而出。

钱昭就在树林里,皱眉看着雨点落进水坑。朱弦走近就问:“要救青源的办法与我有关?”

钱昭没有抬头,浑身散发出冷冽的气息。知道他正在恼怒,朱弦在他面前站定了,声音柔软语气坚定。

“你不回答,我就一直问,问到你受不了为止。”

他又重复了几次,钱昭终于低声道:“那个办法,要你的付出。”

滴水之恩尚且当涌泉相报,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犹豫。朱弦正要做答,胸中却突然生出一股浓重的不安感觉。

可他还是痛快点头:“青源对我有救命之恩。只要他要,只要我有,没什么不能付出。”

钱昭再度陷入沉默,他的无言似乎印证了那些消极的假设。朱弦又走近了一步,勉强笑着追问:“究竟要我拿出什么东西?”

“也许是你的性命。”

笑容凝滞在了嘴角,朱弦歪着脑袋、半张着嘴唇,有些费劲地理解着这八个字的含义。可是思绪越想越乱,在彻底厘清之前,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一眨。

“要让青源活,我就得死吗?”他轻声问道。

“这件事你本不该知道,忘了吧。”

钱昭伸出手,为朱弦抹了抹眼角,然后转身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也不知走了有多远,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追上来拽住了自己的胳膊。

“付出生命只是一种可能,对吗?所以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如果能够让我活着看见青源好起来……我愿意试!”

希望的确是有的,但是比你以为的更渺茫——钱昭在心中叹息,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另一种意思。

“跟我走,去法岸寺。”

从草庐到法岸寺,沿湖走需要大半个时辰。隆冬的傍晚,荒郊无人。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也没有言语。

爬上一个缓坡,遮挡视线的树林变成了灌木丛,积冰的湖面上舟船绝迹,天地和时间都仿佛凝冻了。

“还记得那是什么?”钱昭指着湖对岸,那里有着一抹黛色的高耸轮廓。

“玉皇山。”朱弦回答,“山顶是玉帝的祭坛。”

“山的另一头,又是什么?”

“是江。”朱弦答道。

浙江,蜿蜒流过杭城南方的大江,最终汇入东海。与西湖仅一山之隔,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度与景象。

钱昭立在坡上,寒风吹过黑色的袍角,如旌旗猎猎作响。

“很久以前,你眼前的这片湖也是江的一部分。他们本是同宗兄弟、东海龙王的子侄。一日二人相约前往东海,行至杭州地界,忽然间玉皇山峰降下,将那条受刑的玉龙压住;却也于不经意间,将兄长困在了这里。”

“那被困的便是青源?”朱离并不愚笨,立刻听出了端倪,“而你……则是浙江的龙君?”

钱昭又看了朱弦一眼,脸颊上竟然隐约有黑鳞显现。

“青源被困在环山之间,自此成为西湖。他本就喜欢与人结交,也懂得江南之秀美。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化身风雅儒生,吟风弄月,着实羡煞不少同宗弟兄。可谁又曾料想过会有今日这般田地。虽然青源身为龙君,可以自由来去,但一旦湖泊干涸,他同样会神形俱灭。这千年来,类似的悲剧已经太多。”

朱弦从未见过钱昭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心中也随之一紧,不由追问道:“所以,你是希望能够重新搬开玉皇山,让西湖重归浙江,让青源和你一起重归东海?”

钱昭点头:“就算他不愿离去,但只要江水能够流入西湖,便也解了燃眉之急。日后再想办法不迟。”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黯淡:“然而,想要搬开那玉皇山,我却做不到。”

朱弦心中一突:“难道说……我可以?”

钱昭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迈开了脚步。

法岸寺立在昏沉的暮光里,如袈裟老僧,而超脱而悲悯。摩诃和尚不在庙中。步入正殿,那具泥塑如来依旧立在正中,朱弦明白了钱昭是为何而来。

“你要让我服下玄九丸,变成龙,撞开玉皇山?”

“不。”钱昭摇头,“如果山能被撞开,我早就亲自去做,粉身碎骨也不在惜。”

说着,他已经在如来背后寻到了石匣,缓慢揭开包覆的袈裟。

“玉皇山是被一条玉龙驮在背上的,想要将山移开,除非玉帝亲自下旨;否则就只有在这条玉龙身上下功夫了。”

”你要我怎么对付那条玉龙?”朱弦追问,“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对付它的人是我。”钱昭再次摇头,“但我需要一条打龙鞭,一条能够驱使龙的长鞭,因为它是用龙筋鞣制而成。”

“龙筋……抽我的筋?”朱弦似乎明白了过来,陡然连打了几个寒噤,“筋络被抽,我真的还能活下来吗?”

那细小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带着无可指责的惊愕与胆怯。听得钱昭心中一紧,顿时有了难言的罪恶感觉。

“我会带你先回水府,将身体调养到最佳状态;而后找水族最好的大夫为你取筋。这样你只会失去行走能力,而我会照顾你,带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朱弦没有回答,他的眸光落在手中的石匣里,眼中满是无法言说的哀伤。

这个时候,虚掩的殿门被推开了。

“阿弥陀佛,施主请将石匣留下。”

摩诃和尚站在了门外,头戴斗笠、一手执着木制禅杖。

钱昭后退一步,将石匣塞到朱弦怀里,又将他护在身后。

见他并无退让之意,摩诃叹息道:“施主,石匣之中并没有出路,只有你的心魔。”

钱昭冷笑:“你要等的天机在此,还不退下!否则就算是青源的友人,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和尚不再回答,他将禅杖在地上一顿,地面忽然发出洪钟一般、振聋发聩的巨响。与此同时,钱昭也将宽大的外袍甩在地上,顿时化作一团黑烟。

法岸寺內忽然云遮雾绕,朱弦看不清周围景物,唯有抱紧了石匣躲到立柱后面。昏暗之中,似乎四面都有人在打斗,间或夹杂着木石崩裂、器物损坏之声。再仔细听,远处竟然还有吟诵梵经之声。

他在心中暗自诧异,这和尚竟有如此修行,居然能够与龙君分庭抗礼。却在这时,只听头顶上“啪”地一声,裂下几块瓦片木板。朱弦急忙躲避,转身却险些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竟然是摩诃和尚,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面前,僧袍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快走!正殿要塌了。”他说道,同时朝着朱弦伸出手来。

知道他是在索要石匣,朱弦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后退一步,背后的云雾里突然伸出一只黑鳞巨爪,把那摩诃和尚捏在爪中。

是钱昭!

朱弦依旧看不清他的真容,但已经被那惊人的气势所震慑。黑龙的利爪楔入和尚心口,似乎只要稍一用力,就会夺走他的生命。

“住手!”朱弦焦急喊道:“别杀他!”

云雾之中的黑龙没有一丝回应,巨大的龙爪却明显地收紧了。摩诃和尚“哇”地一声口吐鲜血,血滴透过僧袍落在地上,红得刺眼。

生怕钱昭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朱弦急忙放下石匣,冲过去要帮助摩诃脱险。这时一阵狂风忽然从殿外闯入,吹得四下一片飞沙走石!

狂风吹散了水雾,朱弦抬头看见了一条瘦骨嶙峋的青龙。它直冲入殿内,将黑龙撞向一侧的高墙。巨大的撞击力彻底击垮了本就朽烂的殿堂,泥像被倒下的木柱压成碎片。残砖碎瓦如雨点般倾泻而下。

朱弦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脑袋,紧接着感觉腰上一紧——是黑龙将他卷起来举到了半空,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片刻之后他又在寺外的芦苇丛里被缓缓放下了。

法岸寺倒塌的巨响在湖边回荡,传到遥远的城中,听上去只是一声怪异的冬雷。当喧嚣与烟尘散去,愈见清晰的废墟中躺着那条骨瘦如柴的青龙。

“青源!”

朱弦冲过去抱住青龙的颈项,感觉到鳞片下的脉搏已经微弱。

“我没事……”青龙微微摇晃着脑袋,“和尚怎么样了?”

朱弦这才发现摩诃和尚就躺在一旁,是青源用身体护了他的周全,此刻只是昏迷,并无性命之忧。

更大的问题来自于几丈之外。

这是朱弦第一次看见钱昭的真身,优雅而强大的黑龙,漆黑如墨的鳞甲闪闪发光。它低头俯视着废墟上的青源,金色眼眸中满是关切与焦急。

的确,本就已经孱弱的青源,不仅现出龙形赶来救阵,更被倒下的废墟所压,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短暂的犹豫之后,钱昭抬头长啸一声。片刻过后暴雨竟倾盆而下。硕大的雨点将地面砸出一个个泥坑。西湖的水面正在不断上涨,很快漫上了芦苇丛。

有了水,青源或许可以多撑一些时候吧!

朱弦想要将摩诃搬去能够避雨的地方,四下里张望了一圈,目光忽然定住了。

就在法岸寺的废墟上,原本泥塑附近的位置,有金光点点逸出。装着玄九丸的石匣已经破裂。如此一来,不要说是钱昭这般的神仙,就连寻常的山精水怪也能轻易觉察到仙丹的存在。

果不其然,才一忽而功夫,废墟四周已经现出十数双各色眼眸,全部紧盯着金光跃动的所在。但是它们不敢接近,因为黑龙依旧盘踞在半空。

不过百密总有一疏,接着雨幕的遮掩,已经开始有人朝着金光逼近。说不定,废墟底下的土壤里也有东西正在赶来。

如果玄九丸被偷,救活青源的希望也就愈发渺茫。就算钱昭再去寻找另一条龙、另一种办法,恐怕也再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朱弦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那道金光前。

他看了一眼废墟中的青龙,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钱昭,忽然觉得轻松了。

钱昭俯瞰着法岸寺废墟,自然也看见了那些觊觎着玄九丸的山精水怪。这些家伙虽然不足为惧,但如此纠缠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思及至此,他便准备先收起玄九丸再作打算,乍一低头却见那个红衣身影比自己更快了一步。

是朱弦,他从破损的石匣里取出丹药托在手心,然后朝着这边望了一眼,仰头吞下,随即跌倒在地!

变生肘腋,钱昭的喉间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破碎的单音。他变回人形落在废墟上,走过去准备将朱弦扶起,可是指尖刚一触及红衣,就“忽”地冒出了一缕青烟!

而此时此刻,朱弦唯一体会到的,只有痛苦。

疼痛,来自于四肢百骸的深处,潮水一般涌现。已经无法继续保持人形,朱弦歪倒在泥地上,显现出红色鳞片。

不过,他并没有感觉到鱼类在陆地窒息的痛苦,因为更加剧烈的变化正在开始。

暴涨的撕扯感来了,皮肤紧绷得随时都会破裂。漂亮的红色鱼鳞开始生长,利刃一般割破表皮。骨骼在酸痛的肌肉里发出吱嘎声响,血液更是热得好像要沸腾……

无法抑制地痛苦呼喊着,朱弦在冰冷的泥浆中翻滚,但是痛苦并未轻减半分,五脏六腑都像被切碎了,放在火上炙烤。

在完全失去人形之后,他的身躯开始拉长,头顶长出了枝状丫角,慢慢变成了一条赤红小龙。

灼热的感觉消失了,但剧痛继续,在意识濒于消失的绝点上,朱弦睁大已经无法视物的双眼,寻找着钱昭的方向。

“快动手……”他在泥泞的水坑中祈求,“求你,给我解脱!”

“现在取筋你会死的!”钱昭俯下身来轻抚他的头顶,“等安顿好了青源,我就带你回去,再过几日……”

这时的朱弦已经听不清了。失去理智的赤龙昂起头,血眸里倒映着灰蒙的天空。它甩开钱昭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向着半空飞身跃起。

朦胧间,朱弦只知道自己在云端翻腾,低头才发现已经来到西湖上空。雨渐止了,黑色水面上泛起点点波光。

脑海中浮现出青源的面庞,他难过得想要叹息,可是一张嘴,口中忽然吐出一团火球,直坠湖心。

并非每条龙都有司云布雨的能力,赤龙便是其中之一。

知道这要连累青源受苦,朱弦心中懵然一惊,急忙扭头朝着湖边飞去。昏暗中他也看不清方向,卻不知已经过了钱塘门,向东一头冲进人口稠密的杭州城中!

迎面吹来的风变得干燥而炙热,耳边隐约传来尖叫和呼喊声。朱弦在空中痛苦地翻滚着,他从云层中降下,眼前忽然一片金光。

火光映红了城市,照出哭号四散的居民和奔走打水的人影,木构建筑烧焦的气味直冲云霄。

闯下大祸了!

这一刻,朱弦浑身上下的鳞片都颤抖着。他懊悔得想要大哭,可是才动了动嘴角,又有一丝火焰窜了出来,他急忙用爪子捏住熄灭,并且咬紧牙关重新飞上高空。

从天上俯瞰的杭州城,不过方寸大小。城中最高的所在便是吴山。此刻,山顶人头攒动,许多人正拿着锣鼓敲打,发出嘈杂声响。

这是在驱赶他啊!朱弦恍然大悟,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离开。

看了那触目惊心的火场最后一眼,他满怀愧疚的转过身去,重新飞入云层深处。

该向哪里去……哪里才是自己这个异类的归宿?朱弦心中没有答案,只知道朝着最黑暗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烟,飞累了就一头栽在山林里,不再醒来该有多好……

他正这样寻思着,面前忽然传来一阵雨后草木的清香。黑暗之中横亘着一座大山,阻住去路。

玉皇山!

高耸的山峰在雾岚笼罩下,神秘静谧,唯有山顶上的玉皇庙宇依旧灯火通明,与远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

这就是钱昭要搬开的玉皇山,只要这座山被推倒,源源不断的浙江水就可以汇入西湖。这样青源就可以不用死;这样自己吞下玄九丸,遭受的痛苦也就不算白费。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也一样能够取出筋来的吧?

朱弦被痛苦逼迫着向前飞去,山体在眼中不断放大。当内心的恐惧转化为求生本能,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向着大山用力撞去!

树木摧折和山石崩裂的声响在耳边不断响起。与玄九丸带来的痛苦相比,撞击的震荡反而不算什么。赤龙在林木葳蕤的山道上不断翻滚,最终伤痕累累地摔在了一处石洞前。而玉皇山依旧巍峨屹立,没有因撞击而撼动分毫。

这就是我最终的归宿吗?

朱弦看着近在咫尺的森然石洞,忽然觉得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是如此亲切。可是,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渐渐地,头顶的天空里又开始下雨。从山洞前的悬崖向东北方向看,一条黑龙在云端上飞翔。越来越大的雨点正迅速熄灭城里蔓延的火光,很快的,遠处那些喧闹的声音也逐渐轻不可闻。

是钱昭正在收拾残局。朱弦又吞下一团火焰,他忍住身体里的灼痛,心中总算稍稍有些安慰。

山道那边传来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是玉皇山上修行的道士们来了,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杏黄道袍后的青锋宝剑寒光粼粼。朱弦一向是极怕这些人的,然而他无法移动,也就只能无奈地看着道士们一点点试探着靠近,最终来到了面前。

道士还带领着一群挑夫,他们抬着七口沉甸甸的铜缸——每一口都有草庐屋外盛水的瓦缸那样大小。

这是要干什么?

朱弦还在纳罕,只见领头的几个道士忽然走了过来,其中两人拔出鞘中宝剑,对准他的脖颈刺去。

龙皮坚硬,宝剑只刺入不到半寸,疼痛的感觉也远比不上刚才那么强烈。朱弦更多的感觉还是惊讶,全然不知道这些道士接下来要对他做些什么。

很快,七枚宝剑刺到了他的皮肤上。抬着水缸的挑夫门也开始战战兢兢地靠近。朱弦这才发现每一个水缸里都装着水,缸沿上还贴着杏黄色的封条。

第一口水缸被放下了,压在朱弦的龙尾上。沉重的水缸顿时陷入泥地中,朱弦并没有太多感觉,他困惑地眨眼,紧接着看见更多的水缸朝着自己而来。

第二座,左脚;第三座,右爪……随着水缸一座座地压上来,朱弦感觉到自己正在下陷——沉入泥土之中。更为可怕的是,被水缸压住的身体里,发出了骨头粉碎的“劈啪声”。

七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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