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万间土
2017-06-30
《山坡羊·骊山怀古》
张养浩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
当时奢侈今何处?
只见草萧疏,水萦纡。
至今遗恨迷烟树。
列国周齐秦汉楚,
赢,都变做了土;
输,都变做了土。
长安城下的土,见证过英雄的末路,洛阳城边的河,送去千万年的行舟。谁能听见骊山上的长叹?没有行舟,更少英雄,只有沉默的石像。是秦始皇的长生梦,还是百姓们悲苦的吟咏?我们都听不见,他们在历史的烟尘里呐喊;我们都看不见,千万间宫阙在岁月里做了尘土。
自希孟先生归家以来,朝廷多次征召不就。这一次,西北大旱,天下泣泪,当陕西的灾情传来的时候,以先生之高义,坚定地踏上了西行之路。年近六十,看尽世间百态,先生此去,需要多大的决心啊!或许,在离开的那一刻,远方是西北,内心是百姓,一双泪眼早已做好了与故土的诀别。是啊,只有如此博大的胸怀,才能写下那些名传千古的句子。
苍生入梦,一生坎坷如履清风。潼关、骊山,在先生的笔下,与历史同音,与天下同愁。世人都有自己的梦,在黄粱中沉醉,在旅途中漂泊……你也有梦,不醉,不醒,在乱世中筑起高台,修作万千“宫阙”。
他们也曾修过宫阙,“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秦始皇的宫阙,六国之所存,六国之所美,在阿房的曲折中惊艳天下。那是一个帝王的威严,是时代的强者在狂揽命运的河流,或许,这个宫殿不应在人间,那是谪仙的归所。霸王一炬,富丽与繁华在火焰中跳跃,都化作了灰色的土。遗民们拍手称快,如此绝美的宫殿,怎么能够在世间存在,而且还不是自己的宫殿。西楚霸王的一把火烧掉了阿房,倒下去的是灰烬中的阁楼,他的王途上却是筑起了鲜亮的宫阙。在灰烬上燃烧的梦,映照得这个宫阙更加气势恢弘。
多少年后,他们都听不见,白骨在垓下的哭诉,沧桑岁月无痕,他们只愿意传唱虞姬的离别情歌。她以为霸王会远目江东,毕竟,那里有八千子弟的故乡;他以为虞姬会泪湿霓裳,毕竟,她的英雄到了末路的栈桥。谁知乌江风紧,浪头卷去思量,只有船夫的半首渔歌,两千年一语,如颂词般传唱。秦川大地隳不去霸王铁甲,江南烟雨等不到佳人一笑。他们把楚歌听做了情歌,他们把白骨砌做英雄的牌楼,是输,是赢?他们评说中的噱头,谁又去听过灰烬里的哀愁。或许,当这华丽的宫阙在乌江边坍塌的时候,会有人想起阿房的灰烬。殊途同归,君王梦,宫阙歌,不过是尘土一捧。
稀疏的衰草在飞,可曾有些悲歌志气,一圈圈的水波在风里回旋。“草萧疏,水萦纡”,仿如我们听过的草堂秋歌。一把草,一座房,一个文人的心念,却在秋色里成了千年的绝响。八月的秋风如期而至,我又看见两弯愁眉,一个在西北,一个在西南。他们在时空里对话,探讨着世间的同一座“宫阙”。在大唐,他只有茅草,在大元,他苦行于荒野,那座“宫阙”却是一起千古留名。
谁说诗人就得住在天上,谪仙也抵不过一把茅草。他曾在泰山看尽天下,他曾在骊山吟咏尘土,英雄的酒歌都在醉梦里响。年少不负轻狂,云山雾笼,他们的江湖,草莽住庙堂。不该在大都做一回梦,从此,想不起前生的渺茫;不该在杜陵邀一弯月,梦醒处,故土是他乡。茅草随了秋风,他不回来。车行千万里,听不到歌赋,只有鬓角如霜。狐首丘,君子埋骨山冈。只是,他去不到襄阳,他回不到大都。
我试图在一把茅草里看见大厦,秋风萧瑟,水波涤荡,只有新编的草帽在他们的“宫阙”上飞。君子归于草堂,那些泥土的颜色陈旧了奢侈的宫阙。风里的草帽是如此的光鲜,谁还需要半檐避雨的泥墙。一间破草堂能成大厦,宫阙万间却都做了尘土。
希孟先生有大胸怀,元朝的士子们记住了他主持科举的美名,陕西的百姓们记住了他辛劳的身影。谁都有梦,谁都想建造属于自己的宫殿。杜甫的梦尽了,在草堂深处。项羽的梦,从一开始就醒了。阿房宫的一把火,是霸王的火,未尝不是燃烧梦境的烈焰。终于,一乌江的水也不能熄灭那些“宫阙”的火。
途经骊山,曾经的繁华,曾经的舞榭歌台,何处可觅踪影?大元朝从马背上得了天下,难道要在马背上治理天下?多少奏疏条陈,多少殚精竭虑,臣子的心尽了,大元朝还能走多远?身后的宫阙不正是那远去的尘土吗?“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以曲为名,先生的音调有几人能听懂,或许他们懂了,不愿醒悟而已。
陕西之行,先生试图建造一座全新的“宫阙”,君王们弃之如敝履的“宫阙”。先生的“宮阙”很大,这里有百姓的悲苦,有君王的愤怒,有士子的惆怅,有走卒的酒歌……先生的“宫阙”很小,住不下一匹马的脚步,驮不住世事的苍凉……列国,多少雄主,不过是黄土一捧。周齐秦汉楚,谁赢了?他们都赢了,带着他们一生的梦在土里傲笑天下,他们都输了,百姓的眼泪足以淹没那些华丽而奢侈的阁楼。
他们的万千宫阙真的只做了土,先生的万千宫阙在时空里讲诉,一声声低语,一曲曲浅词,哪一句不是岁月在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