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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中篇小说)

2017-06-30韩梦泽

创作与评论 2017年9期

那个秋天,秋雨连绵,整个城都湿漉漉的,像个巨大的洗车场。特别是晚上,喧嚣不再,让人的听觉变得异常发达。

梁歆睡不着,就坐起来,向黑暗伸出脖子。他的耳膜薄如蝉翼,似可探知未来。窗外壁上有截突兀的铁管子,用途不明地存在了很多年,此刻落寞地挺在半空里,承接雨露滴答。一女人低弱的叫床声,刺透潮夜,尽管抵达他这儿已是强弩之末,尚可聆听。雕像一般,忘了时间,直到雨声渐大,世界恢复静谧。他建议自己出去走走。

雨很干净,就没打伞,梁歆甚至抬起嘴唇接了几滴,一股潜伏于胸的焦灼就被放大。他走得极缓,缓到可以融入环境,颈部像安了轴承,两只耳朵可以稳稳地在空气中摇摆,似雷达,捕捉着熟悉波段。

没有收获。他渴望听到的最后一声呐喊好像错过了,或者就没有,或者全是幻觉,这让他在彼时失去了方向。

走出小区,走上大街,开始觉得冷。他需要冷,于是继续走。之后,他出现在一家健身馆楼下。里面灯光辉煌,人影起伏,隐约还有激昂的旋律。当他进入的时候,这一切被瞬间放大了若干倍,让人觉得不那么真实。

梁歆是有肌肉的,至少房子这样形容他,健美。房子当然是外号,因为没房子就不结婚,所以叫她房子。他觉得房子狠心。以前好的时候,房子那么喜欢和他做,几乎每天都要,是主动要。梁歆认为那就是幸福,若不考虑结婚,他们可以坚持下去,白头到老没问题。可是呢,可是不行。房子说得重新开始,必须走人。面对房子的固执,他就像个留守儿童,特别地委屈。

梁歆不会白来一趟,他要用器械给荷尔蒙降温。他在跑步机上飞奔,跑出满头大汗,感觉不错,又去挥舞杠铃。就像首次吃自助餐的人,每样都要尝一尝。两个小时后,他疲惫不堪,决定离去。这时,眼前出现了风景。

一金发洋妞走来,皮肤是一种耀眼的白,非病态,好看,能立刻激发起情欲的幻想。梁歆看了一眼,觉得与自己无关,就又看了一眼。金发洋妞定是见惯了中国男人的眼神,于各种贪婪视而不见,她招手,又一洋妞走来。

那是个栗色头发的白种女人,一样年轻漂亮,一样的美妙曲线。她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笑了笑。这笑容出于礼貌。在梁歆看来,却是一桩巨大的承认。

洋妞似乎在寻找什么,鹤一样迈步,小心翼翼,还不时交流着。梁歆无法破译她们的语言,但有参与的心愿。带着这个心愿,他也开始寻找,尽管不清楚该找什么。很快,他发现了一只打火机。托在掌心,他說Hi,哈喽。两个女孩定睛瞅了瞅,一致摆手。梁歆不甘心,继续搜索。当他捡到一枚钥匙的时候,洋妞们已经不见了。

出了健身馆,天气没变,雨线长长短短地扯着,却让景象异常清晰艳丽。洋妞们在公交站里避雨,每人跨一辆山地车。抱着最后一线憧憬,靠过去,他出示了那把钥匙。这毕竟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举动。不料,金发洋妞大喜过望,欢呼。梁歆配合欢呼,提醒她该备个钥匙扣,不易丢,丢了易于找。金发洋妞不知听懂了没,摇头晃脑,像个舞狮。

转天,梁歆去办了张会员卡,还把山地车从地下室里请出来,擦洗干净。但洋妞们没来。第三天,也没来。

他心疼那张卡,想退掉,可是不成。为了发挥最大效益,索性每晚去健身,且不抱任何希望。这让他在跑步机上的两条腿像风车一样旋转,下半身如同陷入了一团迷雾。

一周后,他在步行街里闲逛,买了一片炸鸡,靠在电灯杆上啃食。忽然有人轻轻戳其项背,扭身,是那对儿洋妞,正手拉手朝他乐呢。梁歆也笑了,试探着邀请去吃快餐。

金发的叫丽萨,栗发的叫拉娜,容易混淆。都是乌克兰留学生,偶尔给网店做平面模特,挣点小钱。俩人都19岁,汉语都蹩脚,不过交流起来也更有趣。

他问,你们怎么不去健身了?丽萨答,会员卡很贵的,上次去是得了优惠券。梁歆暗想,如此说来两个小老外的日子不比自己好过到哪儿去。

这次会面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因为拿到了她们的电话号码。不过,他的这个希望也不复杂,还没想太复杂。不是不敢想,是想想作罢。

此后,就是三人周末骑车去郊游,泡廉价酒吧,参加一些看似有趣实则无聊的聚会。对于他来说,这种感觉相当之好,走哪儿都带着俩洋妞,像个土豪。交往了一个多月,就在梁歆以为已经结成纯洁的异性友谊之际,丽萨忽然来电话说,想请他吃火锅。听语气,很郑重。

那火锅店位置极偏僻,除非迷路了,否则很难找到。坐下之后,女孩们都很矜持。他就笑着问,你们俩是不是想我啦?丽萨和拉娜连连点头。憋了老一会儿,丽萨开口,梁,我们两个都很喜欢你,你究竟喜欢谁呢?他一愣,啥意思啊?丽萨说,如果你喜欢我,就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吧,如果你喜欢的是拉娜,就让她做你的女朋友吧。梁歆傻了,面对突如其来的选择题,失去主张。拉娜说,他可能不喜欢我们。梁歆赶紧摇头,不不no!我是没有心理准备。丽萨笑起来,你这个样子很可爱,我非常爱你。他纠结了,其实两个都喜欢,但说不上爱,就这么交往下去其实蛮好,眼下忽然要开启一场爱情倒是万万没想到。这感觉就像去租房,房东诚恳地讲:嗨,我打算把产权赠送给你,劳驾你在两套房里面选一套吧。

他抽了支烟,做出决定,说,我喜欢拉娜。丽萨就哭了,眼泪刷刷的,抱住拉娜的肩膀说了一些俄语。虽然听不太懂,大体也能猜出是些鼓励的话。拉娜也哭了,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对同伴的惋惜。

这顿火锅吃得很没气氛,蒸汽的氤氲中,是丽萨扭曲的眉眼,让人印象深刻。

既然开始恋情,那么上床成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私下约了两次后,拉娜主动提出让梁歆去她宿舍。此前他不是没考虑过,总觉得尚未水到渠成,毕竟是外国人,摸不清门道。如若主动出击,怕是玷污了国格。这次受邀,他也没往深里想,揣着一丝不确定的希望就去了。

那是一个下午,留学生宿舍楼里很是寂静。梁歆机敏地避开保安的视线,蹑手蹑脚顺利潜入。近百米的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分幽暗,空气里弥漫着特殊的气味,像迷迭香和龙涎香的混合,让人容易紧张。特别是铺了地毯,感觉脚下无根,心态不稳。拉娜来到一扇门前轻轻敲了三下,微笑着对他说,丽萨不在。她摸出钥匙开门,捏住他的手指走了进去。梁歆产生一个疑问,为何拉娜和丽萨习惯把钥匙单独拿着,竟然不挂个钥匙扣?

室内朦胧,纱帘闭合着,午后的阳光显得慵懒,无力关照这一小片昏暗。梁歆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忽然变得莫名地呆滞。他说,拉娜,亲爱的,你应该配个钥匙扣,上次丽萨的钥匙就丢了不是吗?拉娜说,不用,乌克兰人有句谚语,好的东西总会丢一次。梁歆不想怀疑对方民族的智商,眨巴眼睛望向床榻。拉娜把门锁好,同时说,如果丽萨没有丢掉钥匙,我们又怎么可能认识?她的眼睛瞬间放亮,梁歆,请和我一起做爱吧。这个要求没得拒绝。拉娜已经投进怀里,并主动亲吻了他。

关于这个吻,梁歆描绘说,很不适应,怕拉娜尖尖的鼻子会冲进嘴里,再有,她的嘴很大,幅度宽,几乎相当于自己的两个,这让接吻变得有点像吹口琴。总的来说,虽然很激动,可也像是亲一个外星人那样激动。

梁歆不会太细致地描述整个过程,这个过程的细致只属于他自己。他说一共做了四次。第三次的时候,丽萨忽然来了,倒也不是非常尴尬。拉娜裹上被单去开门,并放对方进来。丽萨仅仅瞥了梁歆一眼,就开始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这个过程很短,大约不到一分钟。她在寻找的时候还哼着一首中文歌:我从春天走来,你在秋天说要分开……直到天黑,梁歆才离去。拉娜打开灯,丽萨看到灯光,起身返回。他俩在楼下相遇,都没说话。

和所有男人一样,我们对这种事充满好奇,借朋友这层关系和难得的“交心”机会,纷纷打听,和洋妞做是什么感觉?梁歆没反感,也没炫耀的意思,他说,感觉很不同,不单是心理上的不同,生理上也很明显,这个感觉不好讲清楚。

他这样客观,我们就不好再打听仔细,各自幻想了一下聊以自慰。不难猜测,拉娜与丽萨也会有类似的交流,关于和这名中国男子的性爱感受恐怕更细腻。此外还有一个事实,梁歆的阳具很大,让我们产生了莫须有的安慰,仿佛他是公派的代表。我们有必要鼓动他讲下去。

梁歆说此后两人的关系就特别密切了,几乎每周都要约两次,每次大约两次。在此间隙,拉娜会打电话,顺便教他几句俄语,可他保准忘。倒是拉娜学中文很快速,尤其是教她的那些粗话。梁歆说,当一个洋妞对你大声且认真地说,快来搞我!就会觉得特别刺激欢乐。

可是呢,光阴总是荏苒。拉娜面临毕业回国,这是个特别严肃的问题。梁歆得知后很失落,明白好日子到头了。拉娜表态,会说服父母再回来找他,她想跟他结婚。

提到结婚,梁歆立刻就想到房子,包括那個叫房子的前女友。他立刻摇头说,我可没能力娶你。拉娜说,你有能力爱我就够了。梁歆说,可我没有房子,在中国没有房子就不能结婚,你不懂啊。拉娜想了想问,你现在住哪里呢?他诚实地讲,我租房住,很小的房子,所以一直不好意思带你过去。拉娜笑了,那不是有了房子吗?小点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挤一挤。梁歆还是摇脑袋,你不懂啊,中国人没有房子就没有尊严,没尊严就是没面子,会让人笑话,爱是一回事结婚是另外一回事,我也说不清楚了。拉娜又想了想说,可在我们国家,爱和结婚就是一回事,我爱你你爱我,我们就可以结婚了,结婚之后就有房子了。梁歆皱眉道,可这是在中国,你不要逼我了。拉娜说,亲爱的不要生气,如果结婚让你不高兴,我以后就不让你结婚了。

梁歆说,那一刻他看到了拉娜眼里的黯然,还有泪光。这个事不能想,一想就心酸。不过,他却没给我们假惺惺发表遗憾的机会,他说,故事还没完。

分别一个月后,他收到来自哈尔科夫市的一封信。丽萨在信中说,拉娜回国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很瘦很糟糕,像是生了病,如果你爱她,不该看她这个样子。梁歆的心就乱了。

他决定打电话,并在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时间拨通了国际长途。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估计是她爹,他让她爹喊她来听电话。

拉娜听到中国情人的声音,特别激动,嚷嚷着,快来搞我!

梁歆在三十岁前连省都没出过,却毅然杀奔了乌克兰。他没有丝毫恐惧,主观地认为乌克兰就是一邻国,跟隔壁差不多。第一天到北京,第二天飞基辅,第三天就出现在哈尔科夫市的街头。

他为给拉娜一个惊喜,事先并没跟她交代行程,只和丽萨联络。所以当他俩在一个叫苏梅街的地点碰头后,均显得异常兴奋,有种密谋得逞的快活。梁歆问,现在去拉娜家方便不?丽萨却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说,梁歆很抱歉,我不该隐瞒你一件要命的事。他吓了一跳,难道我不能见到她了?丽萨说,整件事情是这样,去中国留学前拉娜有男朋友,约定等她毕业就结婚,可在中国她又爱上了你,希望可以嫁给你,你却不想结婚,她回国后非常痛苦,希望可以等到你,但三个月了你也没来。梁歆心里凉了半截,说,我为了办签证耽误了很多时间。丽萨说,这个我知道不怪你,也不怪拉娜,她前天刚刚结婚我也才知道,拉娜没有通知我参加婚礼,她一定很怕见我。

全世界的黯然表情都是一样的。丽萨看着梁歆的眼睛说,不过我知道她会想见你的。她拨通电话,寒暄两句,提到了梁歆的名字。一阵沉默。

丽萨帮他找到一家旅馆,两人在房间里等,谁也不说话。半个小时后有人敲门,哒哒,哒哒哒,哒哒。梁歆听到那个熟悉的敲门声,差点心碎。

拉娜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应该是她新婚丈夫。梁歆仔细打量了一番,那是个普通男孩,棕发,灰眼睛,苍白的瘦长脸,穿一件半新的皮夹克,手里握一只华为手机。简单介绍后,男孩热情地和他握手,对这个中国人充满好奇。梁歆至今都记不起他的名字,复杂得让人心烦。

丽萨告诉拉娜的老公,梁是自己在中国的男朋友,所以和拉娜也是朋友,这次来乌克兰是路过。虽是演戏,丽萨表现得很真实,紧紧依在梁歆的肩旁。拉娜眼睛直勾勾瞅着自己的异国爱人,表情复杂至极,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中文,梁,你一切还好吧。梁歆笑了笑,点头。

聊了一会儿,拉娜老公完全听不懂,觉得尴尬无趣,用了一个中国人惯用的伎俩——让手机响起来,借口离去。梁歆也表现出“你忙你的去吧”的真挚表情。丽萨走进阳台,看他走到远处转悠,立刻回头说了一句俄语。拉娜就迅速扑到梁歆怀里,眼泪奔流,同时说,快来搞我!

他们在丽萨背后缠绵的性爱,该是怎样一幅画面?

次日,梁歆离开哈尔科夫,乘车赶往基辅。途经北顿涅茨河的时候,他仔细观看了这条河。河道不算宽,水流淙淙,灰蓝色的河面波光幽暗,像涌动着一股一股的寒冷。河岸散布着一些灌木,随风倾斜着,顺着水波的流向倾斜着。没有船只,也没有渔夫,这条河流显得寂寞从容。火车要走九个小时,梁歆有足够的时间回味这次短暂的重逢。他认真记忆着每个细节,生怕有天会遗忘,同时又拿出以前的记忆进行对比,发现跟房子那段很多细节都模糊了。这个发现让他难受。应该会是这样,当他再遇见一个女人或者几个,当他不再年轻,当所有情爱化作余烬,拉娜也会模糊掉的,会变成一些碎片散落进往事的深渊。爱不以悲剧收场,总归不够纯粹。

最后,他想起他们俩在旅馆床上约定的一些事,可又觉得彼此言不由衷。比如,我会永远爱你。

如今,跟拉娜徹底断了联系,想必此生不会重逢。慢慢地,也失去了丽萨的消息,只知道她在基辅工作,可能也结婚了,可能也很幸福。

梁歆的故事讲完了。可在我心里,还有一个版本,是经过梳理之后才生成的幻想。他本是个粗胚,上学时除了体育别的都垃圾,如今的言谈举止却颇有点绅士劲头,可真让洋妞给脱胎换骨了!就好比一头国产叫驴把大洋马办了,那么这头叫驴日后变得深沉起来,也不奇怪。

在那辆通往基辅的车上,应该很寂寞,他极有可能撞见又一个美女。首先,乌克兰盛产美女,金发肤白的那种。其次,这趟旅程实在无趣,他绝不会像个弃妇一样啼啼哭哭地回家。也许车厢里就两个人,像很多电影里那样,他和一个金发美女斜对座,都百无聊赖,于是开始眉目传情。这不肮脏,很自然,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的,不是吗?梁歆非常亚洲化,且高大粗壮,眼神忧郁,这样的异类出现在东欧国家的一趟列车上应属罕见。罕见又不讨厌的异性,应该很吸引人。还有,他那时穿一件七匹狼新款皮夹克,这件夹克代表着浙江海宁的一项工业水平,外加腕子上那串星月菩提,绝对处处闪烁着东方神秘色彩,让洋妞如何把持?

他们隔三差五地对视,强烈的性吸引弥漫了整个车厢。他因此前和拉娜丽萨的相处一定饱有自信,何况他确实能听懂一些俄语,甚至还能说上几句,交流就不是问题。他会走过去,坐下,介绍自己的来历。他们谈笑风生,执手言欢。说不定头下车之前,还会发生拥抱和亲吻,并留下联系方式,这些都是说不定的事!过去我理解的梁歆,不是主动型的,在异性面前还很怂,但显然我错啦,他能那么轻易就把两个洋妞俘获,已经不单单是运气。

去年给他搬家的时候,清楚记得他租住的那个破楼,还有破窗户下面的那根铁管,非常醒目。确实醒目,像个阳具挺立在半空。他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气味,像迷迭香和龙涎香的混合,床底下丢弃着数不清的避孕套空盒,让人立刻就会推测出这间屋子曾经无数次地上演了什么。他之所以能搬家,是因为不再做保安而当上了健身馆的教练。那是距离大学城最近的健身馆,留学生特多,一些来自俄罗斯、乌克兰或是蒙古国的姑娘们均能听懂他的蹩脚俄语,且性情奔放,被他拽到这里搞一下应该不难。他有这个天赋。所以我坚决不认为他一登上火车就歇了,看了几眼破河就泪眼依稀地睡了。他一定又干了些什么,只是耻于说出,否则他就不会在基辅停留了好几天。丽萨不是也在那儿工作么?一个开尽了洋荤的傻×,遮遮掩掩的一份爱情下面究竟还埋藏着多少秘密?

梁歆当然不会讲这些。

那个冬天,薛子通十岁,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他的父亲也姓薛,叫薛艺春,是本地琴师。他这个琴师耍的不是钢琴、小提琴、胡琴,而是三弦。

薛艺春在市文工团工作,和一个漂亮女人搭档演乐亭大鼓。这女人叫童梨花。

童梨花是台柱子,说唱技巧冠绝一时,每有大型汇演,都是唱压轴。唱完了鞠躬谢幕,观众们掌声雷动,久久不散。回到后台,总有领导前来慰问,紧紧攥住她的双手使劲摇撼,时机合适还会拍打她的肩膀和后背,以示鼓励。时机再合适些,会凑到她耳边细语。往往这个时候,薛艺春就会出场,顺理成章地搅局。

随后,薛艺春就会盘问,方才他跟你说了啥?童梨花分心情,心情好就会交代,甚至添油加醋渲染一番。心情不好就懒得理,或者字正腔圆地蹦出一句:你管得着嘛哎!

薛艺春当然管不着,他算老几,既不是师兄师弟,又不是夫妻情侣,客观讲,没有童梨花,他一辈子都没机会在台上分享那么多的掌声与喝彩。所以被她冷语,也得受着。全团人都知道薛艺春爱童梨花,也都知道没希望,若排队,他恐怕连前100名也进不去,条件好的追求者太多了。但谁都不知道的是,童梨花最后死在了薛艺春手上。

何止是不知道,所有人的一致看法是:她跟一个大款跑了,大款抛妻弃子拎着一箱子钱带她私奔了,一说去了越南,一说去了新加坡,都以为她还活着。

童是孤儿,唯一血缘关系是她姑母,也死于1976年的地震,这给薛艺春作案提供了有利条件。如果一个人没有根本,就不会有人在乎其死活。地球每天嗖嗖转,甩出去几条生命不算啥。

文工团改制解散,人员流动很大,艺人们为了混口饭吃四处走穴太寻常不过,这也给薛艺春作案提供了有利条件。好比你从一个单位跳槽走人,不出三年就会被人遗忘,一个道理。选择离开的人,通常会被人们理解为腾达了,这是一种奇怪心理,但却普遍存在。就像我一同学,被迫出走南非,几乎所有的同学老师都认为他发财去了,可若干年后他偷偷回来找我,才知道他居然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让人惊得合不拢嘴。

童梨花死于1991年冬天,这也给薛艺春作案提供了有利条件。那时她已经五十岁,体力不支,被杀死的几率就大。冬天郊外人迹罕至,又便于掩埋尸体。

薛艺春在具备了以上三个有利条件之后,方能从容杀死童梨花,且让真相石沉大海。他死的时候,是2013年,是寿终正寝。

我们都见过薛艺春,那是个好人,和善的老头儿,谁也不会把他跟杀人犯联系起来。他被马蜂蜇都不会将其击毙,除非这只马蜂第二次第三次蜇他。不过这个世上没有这么不要脸的马蜂,也没有一只可以反复蜇人的马蜂。

这么说不是暗示童梨花有多么可恨,她可不是死有余辜。我说的是欲望。没有仇恨,也会杀人,这就是欲望。

薛子通讲,他父亲是1942年生人,据说比童梨花略小,便可以推测出她的大约生年,1940或1941。童是唐山乐亭人,父亲临终前曾说出一个村庄的名字,应是她老家。可薛子通去考察了一番,发现那边并没这个姓氏。不甘心,又去找老文工团的人打听,得知童的师傅也不姓童,八几年就死了。关于这个名字最有说服力的解释为:师傅收养了童梨花并传艺给她,因为唱大鼓书的女艺人手里有个家什,叫梨花板,月牙形,铜质。这应该既是艺名也是实名了。

童的初次婚姻在文革早期,那时她年龄已然不算小。她第一任丈夫可是个风云人物,造反派头头,以前是光棍一条,赶上运动忽然发迹,就把童梨花娶了。按理说,薛艺春会很绝望。可他没有,心上人嫁给了造反派头子也算是个不錯的归宿。薛艺春的伤心很快被那个燥热的时代遮蔽了。况且,造反派头子人不错,很仗义,还帮他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这应是拜她所赐。可惜好景不长,文革结束,造反派们被打倒,童的丈夫成了“三种人”被流放到内蒙。她跟着过去了一段时间就跑回来,告诉薛艺春她离婚了,原因是集宁那边很少有人听大鼓书。这件事让薛艺春很是振奋。

薛艺春对儿子说过,童梨花是离不开他的,或许她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回事,可她承认过一点,只有当薛艺春给她弹琴的时候,才最有感觉最合拍。跳舞需要舞伴,说书需要琴师,这种演艺上的默契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有,童梨花自然不能逃脱。此外还有一种默契,是人和物的。薛艺春离不开那只旧三弦,偶尔借用一下别人的,总感觉种种不适。

童的第二次婚姻是在1980年元旦,这次她选择了趋文避武,嫁给一个大学教授。这教授很斯文,戴一只颜色焦黄的圆圈眼镜,而且二胡拉得还不错,算是也有共同语言。不过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就宣告完蛋。

据说当时北京来了一位歌唱家,非常之有名,换到现在相当于一线明星的水准。这位歌唱家是团里花1500元请来的,参加本地元宵节晚会,并献唱两首脍炙人口的歌曲。童作为文工团的精英人士理当作陪,结果就出了事。俩人碰了几杯酒,眉目传情暗通款曲,当晚便一起住进了招待所。

童梨花转天和丈夫闹离婚,老先生很通达,告诉她不要闹,直接离就好。离后第二天,童便进京寻找情人。可是不巧,歌唱家去了上海演出。她坐火车追到上海,结果迟来一步,得知歌唱家已经去了广州开会。赶到羊城还是没碰上,听说又回京了。童不敢再盲目追击,费尽周折把电话打过去,终于联系上。可那位老兄却忘了她是谁。

童梨花倍受打击,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地渺小,同样是登台献艺的工作她却只能属于一座小城。回来之后见到薛艺春把一切都说了,声泪俱下。薛艺春非常理解,也能将就着同情。要知道在这个圈子里,谁能把持得住对“艺术家”的热爱?人家是艺术家,而她和他们只是文艺工作者,差之千里,自然高攀不起。

此时的童梨花已经是四十岁的女人,尽管还算漂亮丰腴,怎么说也是徐娘一枚,该落听了。薛艺春决定趁热打铁,第一次主动求爱。没成想,童竟然痛快地答应了。

薛艺春中年未娶,等的就是这一天。但还是出了岔子,又一个没成想。童梨花怀孕了。薛艺春劝她打掉,且愿意陪同去医院。可一到医院她又变卦,决定生下来。这是艺术家的骨肉。薛艺春很痛苦,他能接受童嫁给造反派头子,接受她嫁给大学教授,更能接受她跟艺术家的一夜情,毕竟这三位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自己没理由不接受。他也曾美好地憧憬过,童从未生育,能跟自己成家繁衍后代其实已经很好了。而眼下让他去接受一个别人的孩子,总感觉如鲠在喉,他不讨厌孩子,不讨厌艺术家,就是讨厌这个事儿。不过,他似乎别无选择。

文艺工作者的人生往往也充满着戏剧性。就在筹划结婚的时候,童梨花出了车祸,并导致流产。等到她出院了,又忽然提出分手。

换做谁,也是想不通的事。薛艺春自然要一个答案。童梨花告诉他,住院期间,曾经抑制不住感情给歌唱家写了封信,把前前后后的经历都说了,她不要求任何事,只希望告诉他,让他知道就行。结果就在她出院的前一天,意外收到了来自北京的信。歌唱家字里行间透露出无数的内疚和伤感,希望她可以振作起来,并重新走上舞台,为人民贡献才华。

这封回信薛艺春也看了,他是站着读完的。歌唱家称童为“吾妹”,称夭折的孩子为“爱子”,尤其是称薛艺春为“贤弟”让他特别感动。信写得不长,但很真挚。童梨花说这封信让她有了新的追求,她不能选择去当一名主妇给人生儿育女,她要重返舞台把全部生命燃烧。

她终于回到舞台。或许是经历了很多,她在演唱中有了更深刻的表现,嗓音越发清亮悠长,气口越发自然得当。可让人伤心的是,观众开始流失。不单是观众,童的几个弟子也纷纷淡出。有一回薛艺春去给一个票友伴奏,参加一个大单位年终晚会,他吃惊地发现一个姑娘正在后台狂舞热身。走过去质问,你师傅知道你跑这儿来干这个吗?答曰,挣钱嘛,再说现在谁还看说书的?这事薛艺春没告诉童梨花,怕她堵心。

舞台渐渐凋零,有时候台下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就像一场恶作剧,两个人拿着各自的乐器面面相觑。

也有让人感动的时刻,一重量级票友开始追随他们。这人五十出头是本地知名的企业家,从文革起就喜欢听大鼓书,能牢记童梨花的所有曲目,某些段子还能跟唱。这人姓王,承包了国营文具厂,还能从外国倒腾二手医疗设备,颇有法力。彼时还不兴叫“老板”,叫同志又太俗,统称“师傅”。王师傅进过监狱,罪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其实就是把厂里的一大箱子描红本扛回家去给孩子们用了。文革结束也顺势平反,但名声还是不好,没单位愿意接收,可能均惧怕其强悍的搬运能力。

王师傅走投无路,被居委会引诱着去银行贷款。1980年敢跟国家借债的人不多,要么是愣头青,要么就是像他这样有前科的人。王师傅顺利贷款十万元,开始创业。他啥也不会,只好接着做文具。可竟然做得很好,原因就是他懂得打价格战,还懂得“质量第一”的硬道理。任何一家国营同行都不是对手,没三年纷纷倒闭。时至今日,薛子通家里还保留着半箱子日记本,全新,历经三十年,本子纸张依旧挺括,塑料蒙皮依旧柔软锐丽。

王师傅功成名就,重新拾起爱好成了童梨花的忠实粉丝,几乎每场必到,几乎每场都送鲜花。特别有那么一回赶上童的生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的,还精心布了一个局,号召全体职工来听大鼓书。小礼堂挤得满满的,掌声更是春雷轰轰,且打出祝寿标语“童心不老香永久,梨花绽放唱春归”。如此这般,童梨花想不感动都不行。

王师傅从1981年追随到1991年,整整下了十年功。中间他又被抓过一回,罪名是投机倒把。出来后改行做房地产,还当上了市政协委员,称呼也发生了大变,齐呼“王总”。

王总成为薛艺春最后一个敌人。和此前的所有敌人们一样,薛艺春依旧抵敌不住,乱了阵脚。这里要插播一条消息,1981年的冬天薛艺春当了爹,薛子通尚在襁褓中就被人遗弃在雪地上。薛艺春一生未娶,中年得子也算天赐之缘。这个孩子的出现也让童梨花萌发了母爱,时常过去探望送吃送穿。两人走得就近了。近归近,可还差一步之遥。薛艺春曾提出,希望跟她共同抚养儿子成人,老来有靠,也不耽误她登台演出不耽误为人民贡献才华。可童没点头,她实话实说,王总对她一片真情,两人虽然相敬如宾却也心灵相通,而且王总也有离婚的打算。

1991年深冬的某天,童梨花的死期到了。薛艺春和她共同迎来了这一刻。

那天气温很低,北风狂暴,厚实的云层像旧棉被一样缓缓漂浮。薛子通骑一辆崭新的梅花牌自行车回家。这车是童姨给买的,非常轻快。薛子通进了院子,拎起书包迈步进屋,却发现里间屋门紧锁。他喊,爸,我回来啦。稍停,薛艺春才回答,哦好。薛子通纳闷,侧耳倾听,似乎有急促的喘息声,就问,爸你干嘛呢?父亲却反问,你怎么早就回来了?薛子通如实回答,今天我们期末考试,考完就没事了。父亲嗯了一声说,你可以在外面玩会儿再回家。薛子通说,外面风大没人玩啊!等了十几分钟,父亲忽然把门拉开了,闪出半张脸,交代他去把院门关好。薛子通挺好奇,照做了,返回的时候发现父亲还是闪着半张脸,似乎有心事。父子对视片刻,薛艺春挤出微笑说,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薛子通走进里屋,吓了一跳。童姨躺在床上,是一种特别古怪的姿势。父亲介绍说,这女人想害我,幸亏我及时发现。“你童姨”变成“这女人”,称谓的改变让少年薛子通感到隐约的担忧。父亲继续说,她想杀了我。薛子通望着父亲的眼立刻懂了一件事,就问,她是不是死了?父亲点头说,是个意外。薛子通摆出气愤的表情说,活该!她就该死!

薛艺春郑重地望着儿子,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他说,要是你不想让爸爸进监狱被枪毙,就帮爸爸保密吧,薛子通毫不犹豫地点头。

薛艺春让儿子去取皮箱,皮箱在柜子顶,薛子通踩了一把椅子才够到,使劲往下扯还带下来不少灰尘。薛艺春一边咳嗽一边说,没事没事。皮箱里装满了旧衣服,他一一取出,丢在沙发上。薛子通偷窥了一下童姨,发现她脖子上系着一根琴弦,心里暗想,这个女人真是该死啊,居然敢害我爸爸!

薛艺春把皮箱里外搜了个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口袋和缝隙。薛子通清楚记得,父亲从一个侧兜里摸出幾张车票,那种老式火车票,很小,厚纸板做的,一面粉红色一面白纸黑字,印着“北京南”。这是夏天去看天安门时候用的,共三张,票被统统丢进纸篓,让薛子通觉得很可惜,但他不能提出任何意见。父亲说,来我们把她装进去。皮箱虽然大,装童梨花仍很困难,需要用很大的力气让她蜷缩起来。这个过程就像摺救生圈。好不容易把箱子扣上,薛艺春想了想又摇头,说这样不行,这样还是会被认出来。薛子通不明白,呆呆地站着挠头。父亲指挥道,先把她抬出来。童梨花被重新放到床上,薛艺春给她脱衣服,薛子通就给她脱鞋袜。然后,童梨花变成了裸体。

他是第一次看见不穿衣服的女人,特别惊讶。童姨很白,两腿之间的阴毛很黑但稀疏。后来他对比过别的女人,大学期间,薛子通在小旅馆里把女友扒光了,让她以某个姿势躺在床上。他细心观察,却没有勃起。后来再也没碰过异性。

把童姨重新装进箱子之后,他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个十岁左右,一个五十岁上下,确实都不是干力气活儿的年龄。薛艺春起身擦汗,还抽了支烟,说,累坏了吧?等天黑了爸爸带你去吃炸鸡。

薛子通对炸鸡的爱好非常强烈,如果做了让爸爸开心的事,去吃炸鸡是最大的褒奖,他会在出发之前不断提醒爸爸,留意时间。可那天他们没去吃炸鸡,连院子都没出,爸爸可能忘了,他也没有提醒。那天晚上吃了什么全无记忆,可能是饼干,可能是干饼,也可能什么都没吃。

薛子通蹲在皮箱旁观看,发现童姨的阴户缓缓流出了液体,黏糊糊的很恶心。他后来和伙伴议论起此事,告诉他们,人死了以后会从屁股里流出鼻涕,众人都深信不疑。多年之后,他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薛艺春丢下烟头,扣上箱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摇头说,这样不行。皮箱被再次打开,童姨又再次现身。薛子通说,我父亲解开了那条琴弦,他是个非常细心的人。

半夜的时候,父亲把他喊起,他们抬着皮箱走进院,院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辆三轮车,皮箱被挪到车上。父亲蹬车,他坐在后面守着皮箱,发现脚下有一把铁锹和一柄镐头。胡同里风还很大,呼呼地乱窜。薛艺春忽然停住,跳下车说,这样不行。说完就步行回家去了。几分钟后他返回,手里多了两条围巾,自己围了一条,另一条给儿子裹严实。薛子通说,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来了一个人。薛艺春惊问,谁啊?薛子通回答,不认识,应该是过路的。薛艺春四下张望,迅速蹬起车子就走。拐进大街他忽然问,那个人有没有问你啥?薛子通答,问了,问我干啥呢,我说我爸爸要送我去火车站,我们是半夜的车票去北京。薛艺春继续问,然后呢?薛子通说,然后他就走了。又骑了一段路,薛艺春语气平稳地说,很好,你做得很好。

薛子通告诉我们,其实那天晚上没有人路过,是他编了一个插曲。

到了郊外,已经没有路,但薛艺春顽强地又蹬了近半个小时,直到头上冒出白气。他迈下车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片刻才说,这里就很好。薛子通抬头看天,云层已经被风彻底吹走,露出一片星河,宇宙辽阔寂静幽深。

然后重体力劳作,铁锹铁镐一起挥舞,可惜地面被冻得生硬,好半天才掘出一个浅坑。薛艺春比划了一下,觉得放不下整个皮箱,他显得很郁闷,嘟囔着说,这样可不行。他点了一支烟,还没吸第二口就急忙碾灭,然后对儿子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说完就走了。

薛子通守在原地发呆,寒夜星辉下,是一个干瘪的土坑,两把工具,和一只载着皮箱的三轮车。他想,以后就见不到童姨了吧?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父亲返回,他神色还算轻松地说,找到一个地方先把她安置了,咱明天再来。父子俩把三轮车推到一个沟坎里,卸下皮箱,随后找到一些枯草树枝掩盖。第二天晚上把皮箱又拖回原地,这次他们带来了十字镐,通过两个钟头的奋力掘地,终于挖出一个一米多的深坑。父亲从坑里爬出来,说差不多了,这样野狗就闻不到了。他们把皮箱推进坑,皮箱竖着,父亲就重新跳进去认真地把箱子摆平。呆了片刻他打开皮箱,解下围巾盖在童梨花的身上。薛子通说,他父亲是个很有情怀的人。

掩埋完毕,次日晌午就开始下雪,雪片很大,像漫天的梨花。

一个人就这样没了。薛子通说,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后来传说她跟王总私奔去了越南还是新加坡,反正就是这样,那个王总也确实走了,还给媳妇留了封信,就算没能跟童会和他也只能上路。他儿子接手了公司,而我现在就是他儿子的副手。

梁歆不安地问,可你爸爸为啥要杀她呢?他不是能接受她和王总的事吗?

薛子通说,这件事我也始终在想,可我爸爸后来没有再提起,时间久了连我都觉得这就是一个梦,他只是在临终前跟我念叨过一些,不是很清楚,我猜他之所以杀她,是因为他不能失去她,童姨可以嫁给任何人但不能离开他去别的地方,这是他的底线,就好比那把三弦,别人借用一下是可以的,可你不能拿跑了不还。

这个埋尸点,始终刻在父子心中,坐标精确。每到年终,薛艺春准有一天会独自前往,半日方回。而薛子通却经常光顾,他担心出问题,只是偷偷去转一下就走。

二十年后,薛子通做了王氏地产公司的工程副指挥,公司拿下一块地準备开发成楼盘。这块地就是那块地。

薛子通担心,就在施工设计图上做文章,他提议把其中的一亩地改为一块绿地,上面放个雕塑啥的,可以使整个小区显得上档次。但是没有被采纳。他忧心忡忡了好几天,后来含蓄地告诉了父亲。父亲却说,都二十年了,应该不会怎样,你千万别过分周旋此事,懂了么?薛子通当然懂,可还是感觉惴惴不安。

施工的时候,他紧盯着挖掘机的动作,土壤被一块块掏开。忽然一件东西被翻了出来,他急忙跑过去看,竟是一把三弦,尽管接近腐烂却也识得。这是何时埋下的?薛子通想,如果再挖就该出事了。却在这时王总打来电话,喊他回公司。薛子通只好离开。

次日,他发现工地上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跑过去再看,地基已经挖好数米深,里面空空荡荡。

薛子通说,这样可不行,难道我记错了?难道真是个噩梦?反正不管怎样,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所有真相假象都不复存在,也好。只有两个可能,第一,他重新把皮箱挖了出来然后烧毁,几根骨头是不会引起施工人员注意的,毕竟我们经常能挖到这东西。第二,他把皮箱搬到了别处,比如沉入河里,把三弦埋在原地是为了祭奠。说到底,他还是怕我说出去。

我说,不管有几个可能,至少再无痕迹了,上面盖了高楼就彻底压住了一切。对了,你们那个小区已经开盘了吧?

薛子通说,早卖光了,开盘的时候公司还请了一个嘉宾过来剪彩,你们猜是谁?就是当初那个歌唱家!那么大岁数,精神头特好,还跟我合影,据说是与我们老总有特殊关系。

我事后用力想了想,发现了一个惊人的问题,或曰真相。

薛艺春不想让童梨花离开他,在得知王总要带她私奔的事后,约见最后一面,他希望能够挽留住她哪怕支持她跟姓王的同居,但被拒绝。随后他提出和童性交,哪怕对方只是出于冷悯自己,他也不会痛下杀手。童一定是没答应。她不答应说明她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男人。薛艺春完全不吸引她,就算出于怜悯她都不肯做。还有,薛艺春认为童离不开自己,至少在演艺方面是离不开的。

所谓默契,也许就是他的一厢情愿,童梨花有没有承认尚不好说,即便说过,多半也是一种安慰的话罢了。假使他们真的达到琴瑟相依的知音地步,童怎么会不给他们一次机会?童是个天真的人,一个唱大鼓书的女艺人,她接受的男人都是出类拔萃的,至少在某个方面。而薛艺春是达不到要求的,他太普通,普通到除了用杀人的办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是的,他奸杀了她。

也许恰恰不是童梨花离不开他,而是一旦离开了童之后,他就什么都不是了,没有人再需要他弹琴,也就没有掌声和情爱的妒忌机会,这正是他后来把三弦埋掉的主要原因。

还有一个重大问题。童是在1981年初和老教授离婚,查万年历,准确地说是1981年2月20日,就是元宵节晚会的第二天,这时候她已经怀了歌唱家的孕,而薛子通是1981年冬天出生,我还知道他是射手座。世界上巧合很多,但这个恐怕不算。薛艺春说童因车祸而流产,多半是编造。单身产子在那个时代是会被舆论干掉的,所以他们之间一定达成了某种协定,即童假借车祸住院之名秘密产子,而所生的孩子被薛艺春收养。薛收养私生子的目的恐怕不难理解,他是要抓住童的心。他编造一个故事,说童曾经答应跟他结婚,却在出院前变卦了。这是为了博同情,让人们去埋怨童的反复无常、水性杨花。而童的真实情况呢?她在文革的时候嫁给造反派头子,会不会是一种被迫?后来和老教授离婚,是不是主要因为没有共同语言?和歌唱家搞一夜情怕是真的,因为她确实热爱艺术,同时跟老教授已无夫妻之实。至于最后那个王总,十年追捧,尚能相敬如宾,肯舍弃偌大的家业远走异国,此情何其真也!可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对薛艺春动感情。

童梨花是薛子通的母亲,歌唱家是薛子通的父亲,这是一个最让人信服的结论!小区开盘时,歌唱家来剪彩,薛子通不是还傻乎乎地跟他合影了吗?否则他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内,从一个工程处副指挥提升到公司副总的位置?还不是依靠歌唱家与王氏集团的特殊关系?老花花公子偷偷帮了自己的私生子而已。

薛子通恐怕比任何人都怀疑自己的身世,所以他才会去乐亭县调查,才会去老文工团走访。他比谁都关心童梨花的故事,正因为他是童被害中的一个环节。不过他也只是偷偷查证,甚至更希望结果并非自己所忧虑的那样。如果一个人参与了埋葬自己惨死母亲的行为,那么他的一生都会生活在恐惧里。

薛子通能够貌似踏实地生活,只不过因为那只皮箱没有被发掘,可以永埋记忆深处。起初他是被蒙在鼓里,后来他是甘愿被蒙在鼓里。他骗自己,希望是个噩梦,希望因为薛艺春的死让一切尘埃落定。但我猜,他即便现在肯讲出来,也不会就此得到解脱。他参与了。

这个故事让我越发变得心理阴暗。那些选择自杀的人,都会用各种办法让人们注意到这场死亡。但是被杀的人,他们连一点儿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尸体不会做主。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找到了当年童梨花的舞台照,于是从网上又下载了歌唱家的早期照片,再把薛子通的也找到,电脑拼图,打印出一张合影。一个冬天的晚上,我驱车到了那个小区,拿出这张合影看了看,就烧了。

2002年春天的一个上午,协警江浩洋正在羁押室里做笔录,他面前是一个满脸血污的家伙,指着头上的大包说,民警同志,他们把我打成这样,证据确凿啊!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也该去抓坏人了啊!

从警两年,江浩洋对这种事儿早就见惯,他显得漫不经心,一笔一划写字,眉毛不抬地继续着自己的提问,你说不认识他们,那你们是怎么动起手来的呢?总不会平白无故吧?

门忽然被推开,副所招呼他,浩洋,领导有请!江浩洋说,稍等我把这个事儿弄完就去。副所却说,你别弄了赶紧去,这个活儿我来接着做。江浩洋感觉有异,就站起身交差走人。

所长的屋里还有一个人,穿便装,但一看就是大官。所长说,浩洋啊,这位是省厅来的郭处长,专程来看你的,有什么意见想法都要如实汇报,懂了不?好吧你们谈。说完就出去了。

郭处长端详着他微笑道,小江同志你好,你父亲是不是叫江重?江浩洋点头,不明所以。郭處长问,你是烈士子女,被安置为协警是不是觉得委屈?江浩洋急忙摇头。郭处长笑着说,委屈有就是有,干嘛还拘着?江浩洋就尴尬地一笑,点点头。郭处长继续说,编制问题确实存在,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解决这件事。

江浩洋懵了,如果你们想好了帮我落实编制,那还用跟我商量啥?直接办了不就完了?最无法理解的是,这事没必要惊动省厅领导下来吧……

看小伙子满脸狐疑,郭处长索性不绕弯子讲,小江同志,你的履历我都看了,你父亲江重是老侦查员战斗在缉毒一线,三年前不幸因公殉职,非常遗憾!你部队退伍后做了两年协警,这只是一个考察过程,经过你单位领导的介绍我了解到一些情况,你工作非常认真生活也很朴素,这都是值得称道的,所以这次我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的下一步工作安排。江浩洋点头,表情变得郑重起来。郭处长说,两条路你自己选,第一呢,把你的编制问题解决了,调到一个其他岗位上,具体去哪儿你们领导会跟你再协商。第二呢,你愿不愿意接你父亲的班?江浩洋说,我愿意。郭处长一怔,笑道,不需要再考虑考虑了?江浩洋摇头说,不用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郭处长又问,至少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吧,你母亲能否接受呢?江浩洋低下头说,我母亲前年去世了,我没有后顾之忧,请领导放心!郭处长叹了口气,虎父无犬子啊!

中午,郭处长准备返程,临上车前他对所长讲,小江这个孩子还是太幼稚了,难堪大任,再考察考察吧。

江浩洋苦笑着说,后来单位领导把原话转述给我了,我心里这个堵啊!这不是存心消遣我嘛!可故事就此开始了。

大约一个月后,副所带队去执行一项任务。任务很简单,抓赌。几个私企小老板聚在茶馆里打麻将,玩的还挺大。踢门进去,拿人抓钱还算顺利,可其中一个人忽然做出反抗举动,撞倒副所夺路狂奔。江浩洋尾随追出去,一口气追了好几个街区,直到进了一条死胡同,才停下。

后来他交代说,当时自己只是想把人抓住带回,完全没有伤害对方的意思,可那个人不知怎么了非要挣扎脱身,于是就发生了肢体冲突,扭打中他用警棍击中了对方头部,这也是失手造成。

江浩洋说以前都是他给别人做笔录,往往带着一种厌烦情绪听那些家伙们狡辩清白,这次轮到自己了,遇到了同样的对待。审问他的警官不屑道,一个赌博,人跑了就跑了嘛,干嘛非要追?追到了干嘛下手那么黑?现在人家躺在医院昏迷五天了,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你知道不?这件事造成了非常不好的社会影响,你要有坐牢的心理准备。

他吓傻了,拿出救命稻草说,我能不能跟省厅的郭处长联系一下?警官阴郁地瞅着他说,劝你还是免了吧,你已经被开除了,何况你才是个协警根本不算警察,现在闹出这么大事来让整个队伍公信力受影响,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你懂不懂?眼下别说你能托关系找人,我告诉你吧,伤者家属都告到省厅去了,而我们刚刚得到的批示是,严查严办!

这恐怕是江浩洋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重大挑战,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感,想不通这一切怎么就成了这样?一棍子下去居然惹来如此巨大的麻烦。此外,还有一种难言的心酸,那就是被一个衷心依赖的组织抛弃的感觉。

很快进入到司法程序,判决下来,江浩洋犯故意伤害罪,刑期五年。法庭上,他已经变得很平静,甚至可以用镇定自若来形容,既然自己已经不再是警察的一员,那么“过度执法”的罪名就不再属于他,少判两年是别指望了,和所有倒霉的小混混一样,他也要面对法律的惩治。五年就五年,他的青春还抵得住。

那天下午,送监的囚车上就他一个犯人,目的地是哪儿完全不清楚。抱定了听天由命的态度。反正也不会有谁关心他的去向,即便有人关心,他也没有脸面告知。

车在一条偏僻的山路边停下,岔路驶来一辆面包车,两车交会之际,面包车的侧门打开,跳下一个壮汉。然后他就被这个壮汉带下来,钻进了面包车。整个过程差不多半分钟,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既然同行的法警们没意见,他也只能听从安置。

面包车飞驰了一段路,壮汉给他打开手铐,又取出一件衣服让他换上。江浩洋什么也不问。大约跑了三个小时的山路,他们来到一个大院门口。天已经黑了,但能清楚地看到门口的士兵。

进入大院,里面异常幽静,不见人。院内种植着杨树,被风吹动沙沙作响,山里春天迟缓,寒气尚浓,江浩洋甚至打起了冷战。壮汉终于开口说,到了,跟我来。一前一后下了车,他规矩地跟随着,通过一条狭长的过道转到后院,在一扇门前停下。壮汉连续按了几下门铃,门开了,就示意他进去。

江浩洋在漆黑中行走。这是一个走廊,只能向前,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门缝里渗出灯光。这感觉很奇妙,像是要通往神秘之地。他敲敲门,里面有人说,请进。

终于见到了光明。屋子不大,摆着两组沙发。郭处长和一名中年男子并排坐着,正微笑着打量自己。江浩洋诧异地问,郭处长,这怎么回事啊?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江浩洋此刻已经成功脱离了原有身份,在所有熟人的视线里消失了。郭处长介绍说,小江,这位是公安部的同志,以后就是你的直接领导,过来认识一下吧。

握了手,中年男子随和地说,以后叫我蓬莱就行,你我单线联系,有了我的指令,你就行动,没有我的指令你就待命,切记,只有我对你负责。江浩洋点头。蓬莱继续说,从今天开始,你要接受两年的专业训练,如果不合格你会在五年后重返社会,就要自食其力了。江浩洋又点头,瞅着郭处长。郭处长说,小江啊,我是负责人事工作的,至此我的工作就算交接完毕了,同时你的编制问题已经解决,但只保留在机密档案中,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公开,甚至永远不会公开,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过可以先透露一件事,你目前已经是缉毒警官享受二级警司待遇,以后再有晋升蓬莱会及时通知你。江浩洋心里一热,转眼的工夫,自己居然从一介囚犯变成了派出所长级别的身份,太棒了!可惜的是,大约没机会再穿制服了,所谓警衔也只能埋藏在档案深处。

接受了江浩洋的敬礼,郭处长寒暄两句,离开。蓬莱沉默片刻才说,从明天开始你要接受基础整容,转换身份,你的名字也变了,叫陈遇,记住——从明天开始!好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江浩洋刚走到门口,蓬莱忽然招呼说,陈遇,稍等。江浩洋愣了不到一秒钟,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蓬莱点点头,笑了。

江浩洋讲,除了陈遇这个名字他还有一个代号,就像蓬莱一样,但这个代号不能讲出来,到死也不行。当天夜里他无法入睡,或兴奋或担忧,怕自己不能通过两年的培训期,那样的话,他将重新使用江浩洋的名字当一辈子的老百姓了,而这个真实的名字还会带有一个备注:刑满释放人员。

路是自己选定的,就无法回头。第二天他被带去做整容手术,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担忧,万一变成自己讨厌的形象可咋办?手术室就在大院里,医生是个韩国人,语言不通就越发担心。后来跟蓬莱聊天才知道,为了确保一切周密,组织上特意拨款,重金请来外国专家给他手术,而这名专家以后不会再来中国,其个人护照已被海关永久拒签。也就是说,能认出他的人就只有蓬莱了,江浩洋的模样成为了过去。不过蓬莱又说,除非你和从前的熟人接触,还是有可能被认出,因为人的声音和表情是极难涂改的。

江浩洋说,那时的科技太不发达,手机还算奢侈品呢,网络也很落后,以为做了整容就可以实现变身,其实远远不够,每个人所携带的自身密码实在太多了,任何一个细节的闪失,都会贻害无穷,都会丢了性命,因为你的对手不会比你差多少,某些节奏甚至会更快。而当一个人暴露了身份之后,他自己往往并不清楚,这一点尤为可怕。就像你对着镜子扮鬼脸,却没想到有人在镜子背后观看着你的表演,等他看腻了,就会扣动扳机,毫不留情。

做卧底,是件无比凶险的事,要勇气要机智要狠辣,还要把一切意外变成意料之中,把一切以往痕迹扫除干净,甚至连影子都抹掉。

术后,江浩洋缠着满头绷带被送到一家疗养院。疗养院位于一座小岛上,与世隔绝。里面的病人都是老人,都是精神病患者。他说,岛上那三个月是人生中最快乐的记忆。每天都有一两个老人找他聊天,讲述些很传奇的事,有真也有假,真假难辨,你不必费心去听他们说什么,保证自己心理正常就好。几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些老人都是什么身份,进而感觉到无比的悲凉。

三个月后的一天,终于见到蓬萊。他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再不来的话,我恐怕真的要成精神病了。蓬莱哈哈大笑,驾驶直升机飞离孤岛。

再次回到深山大院,已是夏天,杨树上挂满了肥厚的叶片,油光闪烁。江浩洋终于找到了面镜子,一窥容颜。还好,不算非常失望。与原先的区别相对明显,眉间距缩小,双眼皮变单眼皮,鼻翼扩大,嘴唇轮廓也发生了变化。用力看,还是自己,可又那么陌生。

江浩洋盯着镜子足足呆了半个小时,后来发现陈遇掉了眼泪。

此后他就一直生活在这里,除了蓬莱偶尔会出现,别的人都没见过。包括吃饭,送餐人员准时把餐盘推进一个专用的窗洞,来去匆匆,无声无息。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观看录像,各种录像,有时候进行一些训练,比如学密写,学缅甸语,学如何鉴别毒品。这些训练都很枯燥,平时又无人可以交流,陈遇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

白天可以外出,在院里溜达晒太阳,但是必须戴帽子、墨镜和口罩,武装得像个劫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走出房间,抽支烟,吸几口冷空气。他被要求不能进入前院,尽管偶尔会听到汽车的声音,会侧耳倾听他人的脚步声和交谈,但没有勇气跑过去一看究竟。他在部队待过,懂得纪律的意义。

大约又过了半年,陈遇绷不住了,距离考核结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几乎就是一场渺茫的等待。况且蓬莱也很久不来了,等于掐掉了他唯一的交流机会。他开始拿院子里的一棵杨树出气,每天踢打几百下,方能心平气和些。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散步,一个人沐浴,一个人面对日与夜。明明这个地方至少生活着二三十人,可自己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气泡所包裹,与世隔绝了。他想,如果蓬莱出了什么意外呢?难道要让自己在此待命一辈子吗?于是动手破坏了电路,没一个钟头,电力又重新恢复。他砸瘪了餐盘,次日发现换了新的,而且饭菜质量明显下降。于是不敢再造次。

一天中午他平躺在杨树下面,感觉到了早春的冷风,不免有些吃惊,一年了啊……这时,听到了脚步声,窸窸窣窣窄地踩着落叶向他靠近。睁开眼,面前是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帽子墨镜口罩,一件都不少。陈遇想了一下,纪律上没有禁止和别人说话的条款,于是招招手说,嗨!

对方点点头问,你来多久了?陈遇答,一年整了。那人左右看了看说,我都两年了。陈遇坐起身,问,我怎么一直没见过你啊?对方答,我见过你,可一直没和你交流,现在我应该到期了,所以过来跟你打个招呼。陈遇很兴奋,克制住情绪又问,你获得通过了吗?需要怎么考核?那人呵呵笑了两声回答,只要不违反纪律都能通过,反正我看就是这样,以前的人也都这么说。陈遇点点头,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比自己还能忍耐,明知身旁就有一个同类,却始终保持不去联系,自己恐怕是做不到的。但是一想到他即将离去,而自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之后,那种习惯已久的寂寞就变得沉甸甸的了。陈遇笑道,这样看来,我要给你开个欢送会了。对方却说,我找你谈话不为别的,就是想记住你的声音,以后万一撞上了,也好分清敌我……电话铃声响起,他回头望向一个房间,撂下两个字“保重”两个字就走了。

陈遇返回自己的房间,隔窗窥探。瞅着那个人缓缓走出房间,站在白杨树下环视整个院子,像是在做告别,然后忽然挥挥手,大步走向了前院。

讲到这里,江浩洋顿住,目光深远地注视着茶杯,几片茶叶升起又降落,周而复始。他喃喃道,我印象很深,他当时没有带任何行李,两手空空的就那么走了,是啊,这就是这份职业的基本操守。人之所以有牵挂,是因为受困于欲望,各式各样的欲望,而当你只剩下生存欲望的时候,一切才会变得非常简单,仅存回忆就够了。

日子反复消磨,大约一个月后来了新人。此君异常活跃,四处张望,几乎快把眼睛贴到陈遇的窗户上,院里的每个角落都仔细勘察过,还用一根小树枝扒拉地皮。陈遇想,还是不理他的好。在这儿不需要交朋友,因为每个人的终点是不同的。

因为来了新人,陈遇变得深居简出。每天埋在内室反复观看教学录像,有次头戴耳机睡着了,醒来凝视天花板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非常重要,因为他叫江重。

父亲一定也在这里培训过,度过相同的岁月。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他确实消失了两年,理由是援藏。回家后没多久又接到外派任务,就彻底失去了踪迹,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妈妈会接到电话叙谈几句,印象已经不深。最后就是自己当兵的第二年,被告知成为了烈士子女。老实说他对父亲的记忆不多,情感上也谈不上亲近,可眼下当他念起了这个名字,忽然从心底产生出一种特别的感觉,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让他浑身震颤。

此后,陈遇的生活发生了质变,他开始精确地安排自己的作息时间,用一种积极的态度打发枯燥的日子,甚至有一次还把退回的餐盘里用剩饭粒摆出几个字:好吃谢谢!而下次再收到食物的时候,菜量竟然明显增加。

此外,偷偷观察那个新人也成了一项生活的必须,或日消遣,每当看见他在院子里踢打杨树,就会无声地笑起来。

一年后,他主动去结识了那个郁闷不已的家伙,方式如出一辙。然后就接到了久违的电话,蓬莱说,你干得不错,明天见!

告别这日天气阴霾,陈遇走到通往前院的入口处,停下脚步回身张望。院子当中一棵大杨树,彼时已经吐出些嫩芽,树下的草依旧枯黄,除此就再无别的。转圈几间小屋,门窗紧闭,平时都挂着帘子,死气沉沉。瞅了一眼自己住过的那间,心头莫名有些伤感。他招招手,就走了。

蓬莱亲自开车接他。一路上,两个人的话不多,蓬莱交给他一个袋子,里面是所有的随身用品。身份证、银行卡、驾照、现金、电话、机票和一只半新的钱包。陈遇打开钱包,准备把那些卡片放人,却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女孩的照片,问,这是我女朋友?蓬莱笑笑说,对,她叫丁琼,是健民医院的护士,你们已经好了三年了。陈遇点点头,打开手机找到丁琼的号码,又问,我的任务是什么?蓬莱说,设法潜入金氏贩毒集团内部,并挖出他们在公安部的卧底。

驶出山区,轿车停靠在进城的大道旁,陈遇推门下车,就听蓬莱稳稳地说道,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你自己。

一辆大巴驶来,陈遇丢下口罩,挥手拦车。五个小时后,他大步走出长水机场。

在昆明住了两天,他联系上第一个线人。这人是名卡车司机,经常小剂量地倒卖私货,车厢最深处总能找到一些翡翠、穿山甲之类的东西。陈遇搭上他的卡车来到边境小城,腾冲。

適应了几天气候,像个游客一样东游西逛,终于和第二个线人搭上。这人姓齐,看谁都是信不过的眼神,但是看到钞票就会变得非常真诚。老齐开了一家小旅社,生意惨淡,他似乎并不在乎。陈遇暗示希望获得“发笔小财”的机会,老齐却使劲摇头,连声说“不好做不好做”。

大约半个月后,陈遇提出要回去了,老齐却忽然追到汽车站,问他,要不要捎带点东西回去?顺手之劳,可以挣笔小钱。陈遇点头。老齐递给他一包烟就转身走了。一路颠簸到了昆明,下车走了没百米,有人主动靠近要买他的烟,陈遇依照暗号完成交接,到手五百块。他猜测这包烟其实很普通,只是一个小测试。

此后每个月往返一次或两次,都挺顺利。这样就是一年过去。也遇见过公安检查,陈遇和他们对视的时候,非常坦然,像一个老练的毒贩。从每次携带的“烟草”重量看,他获得的信任也正与日俱增。

一天老齐说,我给你介绍个朋友,他想见见你。陈遇知道像老齐这样的线人是两头吃,黑白搭,但是不做大,而他那个“朋友”恐怕就会有些来头了。缉毒卧底,不是追查几袋子毒品那么简单,他的使命是顺藤摸瓜。可自身的处境又异常艰难,一方面要获取信任帮毒贩们认真地贩毒,另一方面还要狡猾地躲避地方公安的围捕,任何一方出了问题都会功亏一篑。这对于一个只有25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万分痛苦,经常游走于精神分裂的边沿。陈遇说,我当时就这样指导自己:贩毒的时候让自己成为真正的陈遇,一个为了和丁琼结婚攒钱买房的家伙,敢于铤而走险的赌徒。而面对公安的时候,就让自己成为一名警探,回归江浩洋的身份,那些巧妙的周旋不过是在和同事们开一场玩笑而已。角色融入,才能不被踢下舞台。但他又说,没想到的是做的时间久了却发生了心理逆转,他开始敌视那些同事们,生怕他们毁了自己的前程。有个老公安已经注意上了他,因为“面熟”。陈遇说,我甚至幻想过一次把那个老家伙干掉。玩笑开得久了,就成真。

见面的时候,老齐没来,但都一眼认出了对方。这人一看就是个毒贩,自称黑泽明,他笑嘻嘻说,做这行没人用真名,所以我就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因为我的梦想是做导演,你叫陈遇,听起来像个独行侠,我们查过了,你的家底我们基本也清楚,大家都踏实做生意就好。

他当时竟然跟黑泽明一见如故,这个感觉很奇特。俩人在饭馆里喝了几杯,谈了不少家常。出来之后,黑泽明不知打哪儿拎来一只皮包,交代他带出去。到手一掂量,就确定有十公斤,这可不是小数目,即便在当地也价值数十万。陈遇说,你可真是信得过我。黑泽明大笑说,我好赌但是不打牌,我赌人。

这批货,可是让陈遇颇费心机,堂而皇之地拎上大巴肯定不行,目标太大。化整为零也不行,他懂得规矩,这个皮包是不能打开的,拉链的某个部位一定被设置了记号,开启“封印”就等于是另有图谋。送货人绝对不可以对货物有质疑,怀疑就会被怀疑。陈遇说,我挣的是高价运费,其他的事坚决不能做,否则我就会被人“做”了。

周全考虑,他决定找卡车司机帮忙,还特意买了两条“红河”烟塞给他。出发前,他想过和蓬莱联系一下求其帮助打通路上的关卡,但又放弃了念头。第一次做“大活儿”,还是低调些为好。

他的顾虑被验证是对的,卡车司机在路上说,后面一直跟着一辆小车,是不是你的朋友啊?陈遇扭头看了看,知道是黑泽明的人。

沿途只遇见一次盘查,警犬嗅了嗅藏匿皮包的坐垫,竟然没反应。陈遇心跳到咽喉,但是看狗走开了,瞬间意识到这个皮包里没有真货!

此后,黑泽明就把真货交给他运送,还打开包装让他看内容,一包包的。黑泽明说,你怎么方便就怎么送,送到就好。陈遇的方法很简单,通常用三四层的塑料袋包裹,每层中间涂抹上风油精、胡椒粉、油漆之类的东西,可以很理想地干扰警犬的嗅觉。后来听内行人讲,这么做也并非十全把握,幸亏公安们只是用狗来甄别,如果换成猪还是能找到!

走了几批大活儿,都异常平顺,最远一次,陈遇甚至押货到了西安。黑泽明告诉他,该留神了。于是陈遇带了几次“土特产”回内地,老公安打开他的箱子,发现确实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就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口气说:你这个人非常有意思。

陈遇想,如果这个老家伙继续把关,早晚会折在他手上。

黑泽明交给他一项重大任务,近百公斤的货要运到东北。其实远近倒不是问题,只要离开云南,上了高速公路就一切太平了。我国路网如此发达,怎能让人不发达?但是陈遇明白这批货非同小可,半点差池都不能出。

他不能再依托卡车司机,独自驾车也不可行,分批次只能增加危险几率,为这件事很是苦恼了几天。不得已,他第一次联络上司。

陈遇去了曲靖,其实只是为了打一个电话。在曲靖住了两天,确定没有被跟踪,他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间,把一组数字拨了出去。听了简单汇报,蓬莱说,第一,你可以弄辆警车办事,第二,那个老公安需要考察一下身份。

陈遇在保山偷了一辆警车,就马不停蹄赶奔腾冲拉货。出了云南,他丢下那辆警车,租了一辆轿车前往东北。任务顺利完成后,黑泽明告诉他一件事,小金想要见他。

陈遇问小金是谁,黑泽明显得有些不屑,他说,你是明知故问吧?陈遇说,我差不多能猜到,但是不敢信啊!黑澤明大笑说,你现在可是号人物了,行里人都管你叫“神行遇”了,小金自然会想见你。

陈遇感慨,在云南苦熬了两年,这才终于靠近了对手。

花了两百元,越境到缅北。这边完全是两个世界,密林里随处可见小作坊,各色毒品的源头就在这儿。他俩在小镇上住了一宿,次日被人用吉普车拉到郊外的一所种植园。

园内一块空地上枪声阵阵,数十人在练习射击。有个穿美式迷彩服的青年男子跑过来,递给陈遇一把枪,用汉语说,一块儿玩玩吧!陈遇正犹豫,黑泽明介绍说,这位就是小金。

小金皮肤黝黑,两眼放光,留着摇滚青年式的披肩卷发,算得上比较英俊。最初的印象还是不错,并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直到有一次亲眼目睹他肢解了一个活人,才惊觉出彼此的距离之大。有些人貌似人类,实则充盈着猛兽基因。

小金盯着陈遇问,神行遇,你不是当过解放军吗?陈遇点点头,接过枪,瞄准标靶做了一个规范的五连发点射,都在7环以上。小金嘿嘿笑,伸出大拇指,然后拉他走进客厅。陈遇想,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当过兵的呢?显然是蓬莱将“陈遇”的档案做成如此了。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人,身上总会或多或少携带着军人习气,这是很难掩饰的,再者,“解放军”在南亚很多国家也是威名赫赫的称谓,被毒贩黑帮们所仰敬,有过这样一段履历并非坏事。

小金喜欢喝冰啤酒,一瓶又一瓶,像是给一个干瘪燥热的肌体注射水分。陈遇喝第二瓶的时候,他已经开启了第七瓶。小金只是闲聊,不提正事,偶尔跟黑泽明用缅语交流一下,陈遇装作不懂,四下张望。入夜后,酒会才正式开始,小金招呼了几个姑娘作陪,把他包围在当中。喝到半夜,已经吐过两次,陈遇摆手认输。小金嘿嘿笑,让他挑一个姑娘过夜。

按照以往的说法,我国的特工人员或者刑警卧底基本上是不沾女色的,他们会用各种办法规避这种测试。可是,你一个身体健康的涉黑分子,怎么会不近女色?事实呢?陈遇说事实是:黄赌毒一个都不会少,因为你要活命。

莫说黄赌毒,哪个卧底手里没有人命?否则你凭什么就能换取对手的信任?陈遇含蓄地说,小金最终信任他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金氏集团对大陆的五分之一出货,居然都是他一直在做。这是黑泽明后来告诉他的,所以小金必须见他,因为他“很重要”。

大约半年后,陈遇再次潜入缅北。小金喝兴奋了,忽然提出让他看一样东西,是他的藏品之一。

小金带他来到庄园最深处,有间小竹屋,走进屋,陈遇吓了一跳。一个男人全裸着躺在地上,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五个孔,像个怪物。陈遇俯下身,仔细观看,这个人面部被毁,可能是烧伤,两眼被挖出,耳鼻割掉,舌头也没有,胸口起伏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小金嘿嘿笑着说,它除了触觉和嗅觉存在,其他的感觉都没了,不,还有回忆。

走出来,陈遇问,他是谁啊?小金想了想才说,它是我家的罪人,因为这个人我才失去了叔父,所以不能轻易放过它,我要让它活着,忍受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痛苦。陈遇点点头说,看样子他手脚也废了,真成了一摊废肉。小金说,已经养着它七八年了,每天派一个人过来喂一次饭就行,但愿它长生不老,因为每次看到它我心里才不会那么难受。陈遇说,不如给他吃点粉儿,成瘾了再断粮。小金嘿嘿笑道,试过了,现在不必浪费了。

讲到这里,江浩洋忽然流下眼泪,他说,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江重。

陈遇那夜没有睡,他怀里抱着两个缅女,脑子里闪耀着电弧。七年前,父亲因公殉职,其实就是被识破了身份,只有死路一条。据蓬莱说,正是因为江重的努力,老金在香港才被成功诱捕,从而一举打掉金氏集团近半数的实力。而江重是被内部人出卖了,至今没能挖出。他被出卖的一个直接原因就是:当时没有施行单线联系,没有整容,甚至没有把身份彻底颠覆。而贩毒集团拥有庞大的资金链,可以收买获得各种情报,尤其是来自内鬼的。

可以猜到,小金把身边所有人的照片资料都发给那个内鬼,此人核对机密档案,揭发出江重的真实身份。

陈遇俯身看那个人的时候,起初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而是出于某种同情心,觉得应该是自己人,所以才认真观察。他发现对方用力嗅了嗅自己所在的方向,头皮在颤抖,随后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那腔调异常熟悉,是可怕的熟悉!分明是自己小时候,躺在父親怀中常听到的那支儿歌。

江重忍受了七年地狱式的折磨,终于等到自己人的出现,竟然还是自己的儿子!长期的黑暗世界锻造出他敏锐的嗅觉,那一瞬间的气味或许不够完整,但是凭借电光石火的记忆,他可以判断出一半的可能性。如果真的存在心灵感应,那么另一半的可能性即可拼凑出一份完整。

陈遇在那个不眠之夜,想着自己的父亲,他一定也是心潮起伏,一定也是欲哭无泪的。听不到,看不见,说不出,动不了,想死都不能,这是何等的遭遇……能让他保持心智的恐怕只有回忆了,过去所有回忆都是完美的,哪怕是得病、受伤、夫妻争吵、领导批评、各种琐事的纠缠,都是完美的回忆。

陈遇把大脑开足马力,设想跟父亲沟通的办法。

他问我们三个,你们说,换做谁遇到这种处境,该怎么把那些真相告诉自己的儿子啊?我们竟一时无语。

次日凌晨,他偷偷来到那个竹屋,刚进门,就瞅见父亲把头颅用力抬起,像是打招呼。江重已经通过地面震动,记忆了儿子脚步的频率。陈遇走上去,抱住他,让眼泪落在他的肩膀上。脸颊贴摩,肌肤抚慰,就像任何一种哺乳动物那样交流。父亲轻轻吭吭着,使劲点头。

陈遇拿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他把笔放进父亲嘴里,咬住,再把本子举到面前。江重转动着脖子,写出第一个字:儿。陈遇拍打他的肩头,示意看懂,并鼓励他再写。于是有了第二个字:好。

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等来了几十个字。有些字体混乱的,陈遇就用手掌在父亲胸口摩擦,示意重写,而江重完全可以领会。这种默契让他自始至终都在流泪。后来父亲写不动了,脖子歪在一旁,沉重地喘息。他估算时间有限,准备起身离去,可江重忽然发出声音,似乎还有话要说。

父亲又写了三个字:你妈呢?陈遇无法回应,告诉母亲已经离世的消息?又该如何才能告知?他用手拍打父亲的肩膀,又抚摸他的胸膛。江重似乎放心了。

次日,陈遇再次潜入竹屋。父亲“告诉”他:想死,帮我。陈遇痛苦至极,他怎么可以对自己的父亲下手?后来父亲又写:来一管。陈遇明白,他这是想在死前再注射一针毒品,任何瘾君子都无法割舍的感觉,他懂这个。江重忽然写出:有人!

陈遇怔住,倾听,没有声音!可他相信父亲的感觉,于是急忙把笔塞到江重的身体下,把纸嚼碎吞下。

小金走进竹屋的时候,看到陈遇正在江重身上撒尿。他假装不高兴地说,哎!这可是我的藏品!

江浩洋告诉我们,第四天凌晨他最后一次进入竹屋,和父亲做了告别,随后把大剂量的毒品注入江重的动脉,悄然离去。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人生三大不幸指的是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三大不幸是:悲惨地降生、痛苦地活着、孤独地死去。还好,父亲走的时候有他陪着,父亲还亲吻了他的脸。

2007年回国后,他与蓬莱策划了一场诱捕。毒贩们之所以贩毒,当然是为了获取暴利资金,而这么多钱如何挥霍也是个难题,仅仅靠缅北热带雨林里的几瓶冰啤酒、几个缅女又怎么能够算是成功的人生?2008年奥运前小金被抓,他原本打算去看射击比赛的。金氏集团土崩瓦解。

遗憾的是,那个内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提前跑掉。一段时间后,蓬莱告诉他两个消息,一好一坏。第一,陈遇获得提职,由公安部部长批准,晋升为三级警督;第二,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友丁琼被杀。

这事极有可能坏在黑泽明身上,他曾经吐露出一个信息,知道陈遇曾经去过一趟曲靖,而丁琼是在贵阳某医院上班,曲靖作为中间城市,非常适合俩人相会。陈遇为此黯然伤神了很久。

此后,陈遇做了一次整容手术,恢复江浩洋的面孔,重返社会。他还碰巧遇见过去的警队领导,对他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又给予了一番鞭策鼓励。作为“刑满释放人员”的江浩洋显得很是低调,连连点头。再者,一个三级警督被一个二级警司指导,也没啥大不了的。

六年时光,似乎经历了人生的全部。江浩洋说,可故事还没有结束。

内鬼的逃亡,黑泽明的消失,金氏集团的余孽,这些都是潜藏的黑手,说不好哪天就会站到你面前。

一天,他忽然收到一条短信,蓬莱告诉他,身份暴露,速撤!

再次前往那座小岛,路上,江浩洋问蓬莱,怎么会暴露了呢?难道江浩洋的案子也被捅破了?蓬莱说,那倒不是,说来恐怕你也不信,他们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个专家,对你的影像资料做了分析记忆,这个人竟然可以辨认出你的细微动作、步态、手势,一切的一切!江浩洋显得有些后怕,追问,你怎么知道的呢?蓬莱讲,有个绰号黑泽明的家伙已经被捕,是他交代的。说来也巧,抓他的人竟然就是以前那个老公安,总跟你过不去的那个。江浩洋点头,深知自己再无别的藏身之地。蓬莱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暂时先在岛上住一段时间,等把这些家伙们一网打尽了,就接你出来。

江浩洋于是置身孤岛,一住就是三年。慢慢才知道,这里的老人们以前都是刑警、缉毒警、检察官。各种卧底工作,太多的残酷经历摧毁了他们的正常心智。而很多仇家还在满世界地搜寻他们。

和上次留岛生活不同,江浩洋几乎每晚都做噩梦,被内鬼出卖,被毒贩追杀,被金氏残余酷刑折磨成父亲的模样……

他决定离开,设法联系蓬莱,可方式断了。后来通过郭处长的回复,才知道蓬莱似乎被双规了,罪名好像是贪污。这样的回复当然是一种托辞。江浩洋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尽管银行卡每月都能准时收到工资,可谁又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呢?他查过,工资的汇款方是“某某养老院”,一个账号而已,委实难寻源头。所谓的机密档案,所谓的三级警督职衔,其实都因蓬莱一人的存在而存在。如今的自己,就像失去领主的日本武士一样,成了浪人。

于是他逃了,逃回小城,隐匿在一幢居民楼里。或许是跟老年人接触久了,他选择的租住地也是个古旧的小区,住满了退休老人。这里的住户都很安静,晚上过了九点就歇息了,整片生活区就像一座无人之地。

江浩洋几乎不出大院,反正基础设施应有尽有,他觉得自己也老得很快。就这样隐居数年,直到2015年春天,他意外地收到了蓬莱的电子邮件。信写得很简单:内鬼已被红色通缉引渡回国,你安全了,且晋升为二级警督。我调离了原岗,从属关系结束。你的新上级叫“孤岛”,有他的指令你就行动,没他的指令你就待命,切记,只有他对你负责。祝好!蓬莱。

江浩洋用深邃的目光看着我们说,至今,孤岛都没有和他联系过。

后来我做了一番设想,产生两个疑问。第一,江浩洋去曲靖跟蓬莱通电话,那么电话结束后不会立刻走开的,因为如果有人再次使用这部电话并选择了“重拨键”,那就等于暴露了上级的信息。出于职业的周全考虑,他最有可能给虚拟的女朋友丁琼又打了一个电话。丁琼当然是内部人,可她的信息就因此而泄露了。黑泽明既然知道江浩洋的去向,江浩洋也怀疑是黑泽明杀害了丁琼,个中缘由自然显现无遗。他没有讲得太详细,一定是出于内疚吧?

第二,江浩洋曾含蓄地指出“任何一个卧底手上都会有人命”,这话想必以偏概全了,但可以肯定一点,对于他来说是真实存在的。为了获得小金的信任,或者说为了通过小金的考验,他一定杀过人。而这个被杀的人是谁?当然不会是无辜路人,那没啥意义,只能是金氏的敌人,也就是其他卧底!敢于杀死自己的同类,才可以被认为不是异类,这是比较简单易行的方法,也是别无选择的方法。那么这个同类又是谁呢?我非常怀疑就是那两个曾经跟他在一个大院里受训的人之一,江浩洋非常细致地描述过他们,特别提到了一次交流“,我找你谈话不为别的,就是想记住你的声音,以后万一撞上了也好分清敌我”。可以幻想到的是,小金把枪递给他,并说出那个倒霉鬼的身份,江浩洋会象征性地审问两句,在那个瞬间,都知道了彼此是谁……

他没错,他执行了蓬莱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你自己。

如今,江浩洋在等待着孤岛的“激活”,他没有选择地保持待命。或许下一个任务更要命,运气好的话,他可以晋升到一级警督也难说,不过这都是看不到的荣誉,和那些黯然离去的忠诚生命相比,区别只在呼吸之间。

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去了一家科技公司实习。那家公司搞的业务好像跟科技也不大沾边儿。拿到文凭后我还是决定换个单位谋生,尽管公司领导表达出希望我能留下来的意思。

之所以选择离开不是因为待遇问题,应该说待遇不是问题,我当时也不太在乎这个。举个数字,那时的饭店服務员工资是1000元,而公司给我的基础工资是1500,应该说还不错了。也不是专业问题,应该说专业还算对口,我学的是经济,跟所有行业都触类旁通。就好比你学过“当小姐”,那么搞对象就一点儿也不难。

我承认自己年少轻狂好高骛远,所以导致了怀才不遇眼高手低的局面。于是面试了很多单位,各种试用期,整整浪费了我两年的大好时光。

我先是去一家宾馆面试,某某信托公司刚登报欲寻觅业务代表,我就来了。忐忑不安地敲开门,恭敬地自我介绍,双手呈上个人简历。之后,我发现屋子里的两个男人的眼神都黯淡着。非常怀疑走错了门。他俩像说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三分钟不到就把我打发了,请我“喊下一个”。我走出来,看到了下一个,是个模样不赖的姑娘,俩大奶。我客气地说,该你啦。她挺胸进入,房间里的那俩王八蛋立刻发出欢呼,嗨,你好!

后来又面试了各种王八蛋——应该说被各种王八蛋面试了——让我觉得人世落寞,兜里的生活费也不多了,常为此忧愤不已。就在这个当口,我终于得到一份差事,在一书店打工,干了几个月还不错。几个月后,我仍是离开了,和我同时离开的还有店主。他说房租太贵,难以为继,准备转行做快递。

前不久我网购了双鞋,可是被快递公司弄丢了,我很愤怒找上门去。竟碰上了当年的那个书店老板。他现在生意不错,办公室里挂着马云的肖像,乍一看还以为是朱元璋。我说明来意,他满不在乎指点我到一问小屋子里搜,并说喜欢啥就拿走。进去一看,都是鞋,就挑了一双。他说这些都是“死件”,顾客买了,我们负责代签但是又找不到顾客,有些邮件已经扔在这儿两三年了。我说,是啊,如果我出门就被汽车撞死了,我的那些个邮件们也就同步失去了主人,和我一样成了死件。

穿越回来,接着说我的那段悲惨青春。万般无奈,走投无路,我想到了那家科技公司。其实早就不止一次想过,但是总残存着希望,总觉得会找到口饭吃。

就好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历经磨难之后还得回家找妈。我忍着饥饿,捱到门口。两年了,还是老样子,我站在公司大院外的时候这样想,觉得自己不是一匹好马。

门卫室里还是那张老脸,只是忘了那名保安大爷的贵姓。大爷瞅见我,走出来嘟囔着,我认识你小子。我赶紧点头哈腰,露出一副奴才相。后来我总结过,在“往好里奔”的路上,奴才相是必备的素质之一,除非你拥有一个好爹或是一项绝技。可我与好爹无缘,又啥绝技都没有,这么一想,顿觉处境维艰,特别阑珊。

进了办公室,寒暄两句,经理说是不是外面不好混?这话让人好生感动,觉得尴尬又亲切。尤其是“外面”这个词,瞬间暖心。我只好点头然后问,还有空缺吗?经理说,你来了就有。我差点掉泪,不过还是装作漫不经心问,那我具体做啥呢?他想了想说,你先跟着我吧。

我的工作内容非常简单,电话铃声响起,我接听,里面通常会说“找王总!”,或者“让你们经理说话!”,我就把电话转接进他的房间。偶尔我会开车送他去机场或高铁站。以前没高铁的时候,就送火车站。然后过一段日子再去接他。一日三餐都是内部供应还能安置宿舍,几乎全管了。说到吃饭,值得一提。三餐都很不错,种类较多,口感也讨人喜欢,几乎就像一个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厅,叫人流连忘返。

可我不快乐,觉得没干头。一年之后我找到王总,诉说心声。他想了想说,原来是这样,好吧,我给你派点儿实际的差事。于是我去了财务部门,充当一名资产管理员。这个差事不伦不类,既不是会计也不是出纳,就是管理物品的。我大约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公司所有的物品登记造册,桌椅家具、电灯电话、办公耗材、车辆锅炉等等都统一编号。随后,我又进一步展开工作,把食堂的柴米油盐、门卫室的某面锦旗、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都记录在案。到最后,我把赵师傅(老保安)的那条黄狗都收录了,编号为:安保02。

每个月初我都会捧着账本巡视一圈,看看那些物件们是否健在,坏了的报修,折了的报损,丢了的报警。王总又委任我负责采购,文具灯泡洗衣粉之类,都是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秘书、司机、库管、买办,工作琐碎,且无聊。但是常在财务室行走,让我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有回发工资的时候,我随口问了一句,咱们这儿谁的收入最高?会计说,你猜。出纳说,他肯定猜不到。我说,没错我确实猜不到。会计就把一份工资报表递给我。我一看就傻了。二十多个员工都是四位数,只有赵师傅是五位数的薪金!我惊问,这怎么回事?两人都说不知。我说这一定是搞错了,一个保安啊。会计却说,不会错的,已经很多年了,一直如此。出纳说你可以去问问王总嘛。不过她又说,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瞎打听,王总特别讨厌有好奇心的下属,再说又没少你一分钱。

我找到门卫室,可瞬间又放弃了念头。我有什么理由去质疑别人的收入高低呢?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一次送领导去机场的路上,我拐弯抹角打听,王总,工资都是谁定的呢?王总答,董事长啊。我又问,董事长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王总笑道,你们是见不到的,我都极少见到。我哦了一声,就老实开车了。

这事几乎成了我那时唯一的心病。我没事就往赵师傅屋里跑,拉家常扯闲篇,态度上也是充满着莫须有的敬意。2005年,一个门卫居然月薪一万出头,这难道不是奇迹吗?我发誓要把这件事情查清楚。既然工资是由董事长钦定的,那么可以确信一点,赵师傅跟他存在着某种特殊关系。我跟其他同事也做过摸底调查,所有人似乎都无话可说,唯一获得的回复就是:你管那么多干吗?

世人皆醉唯我独醒?还是就我一个人糊涂?没来由地堵心了一段时间,我也淡化了。帮我淡化的是一位姑娘。在科技公司两年,我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也就有了正常人的需要。饱暖思淫欲,我瞄上了食堂的主事丫头。此女年方十九,工龄比我还长,额头宽阔,朱唇皓齿,就是两只眼间距很大。没瞄上她之前,越看她越像一只马鹿,瞄上之后竟然有些性感。特别是她那对儿大奶,在夏季的厨房里煞是夺目,让我在很多个潮湿闷热的夜晚变得异常坚挺。恰逢食堂的一口高压锅爆炸,我开车带她去买新锅。往返三个多小时,我俩无话不谈,就好上了。

好上没几天,她就主动来找我睡觉。半夜敲开宿舍门,往我床上钻,连内衣都没穿。我当时很是急躁,噼里啪啦就把事办了。办完之后我跑到浴室去冲凉,这才想到她不是第一次。可我還是一名正宗处男,是不是有点儿赔?返回屋子搂着聊天,谈及避孕的问题,她含笑说,我都不怕你怕啥?

我自知碰上了老手,索性就把爱情丢在一边,疯狂地享受性爱。此后数日,她都快把我掏虚了。为了挽回被冷落多时的“情意绵绵”,我和她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我问她,还不知道你叫啥呢。她回答,马鹿。我差点喷了。她假装不高兴,质问我是否联想到了马路。

一定是出于恋人的关系,马鹿告诉我两个秘密。头一个,她不能生育,从来就没买过卫生巾,所以日后嫁人是个难题。再一个,公司里收入最高的不是赵师傅,而是她。

这两个秘密都让我感到吃惊。但吃惊程度不同。不过我在她面前表露出来的吃惊又在次序上做了适当调整。我关切地问,你从小到大都没月经吗?马鹿点点头,很无奈地说,我好像是先天无子宫或者先天无卵巢,反正不是石女。我说,我知道你不是石女,这个我深有体会,但是你这个问题能治好不?她摇头说,我认命了,找个不想要小孩的结婚也就得了呗。我忍不住了问,你说你比赵师傅挣得多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他挣多少不?马鹿松开攥住我阳具的手,掰算道,你看,咱们公司一共26个人,除去王总不在食堂吃剩下的是25个,每人的伙食标准是早饭5元中晚饭各10元,整好也是25,25乘以25是625元,按照每个月30天算就是18750元,这个数就是公司给我的经营费,只要做到让大家吃饱吃好就行了,这个一点儿也不难。我好奇地问,难道这一万八里面你还能挣出去多少不成?马鹿自信地讲,当然!我表哥就在城郊种菜都是让他给送,比市场的批发价还低,我姐夫就在附近村里开养鸡养猪场,肉啊蛋啊的也是最低价,你说我干嘛不挣?我追问,那你具体能挣多少啊?她抵住我的耳垂小声说,告诉你吧亲爱的,你们每天的伙食费不到10元啊。我脑子里迅速计算了一下,马鹿如果只用9元就堵住了我们的嘴,那么她至少可以揩出去12000元。我怀恨在心地称颂她说,你能挣是本事啊,反正又没让我们大家饿着,平心论我觉得吃得还不错。

马鹿又说,公司给我开1900的工资,柴米油盐方面我也能挣出来一点,里里外外全加上每个月超15000了,而老赵才挣1万多一点,你说谁厉害?我点头认可,确实你最厉害啊。马鹿跟我亲嘴,一边亲一边哼哼着说,你喜欢小孩不?要是你不喜欢就好啦,其实你刚来公司的那天我就喜欢上你了,但是没敢表示,怕你嫌弃我没学历,你第一顿饭吃了六个馒头!差点把我吃怕了,心想这以后可咋办哇,他一个就顶三个的饭量,赔死我啦。我左一下右一下望着她那双间距很大的眼睛想,我也不知自己喜不喜欢小孩,姑且看在你年轻胸大收入高的情分上,先好着再说呗。

慢慢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马鹿的事,开始拿我们寻开心。马鹿显得大大咧咧,而我则装作很含蓄。只是有一次,我撞见有人在厨房里捏她屁股,才毅然做出离开她的决定。

后来我总结和马鹿这段儿,其实也算不错了,是她帮我熟练了性爱,是她帮我增加了体重,也是她送给我人生中的第一只手机——波导手机,手机中的战斗机。而我几乎什么也没给她。

大约一个月后,我跟出纳姐好上了。这件事非常凑巧,也可以说始料未及。有个晚上特别的闷热,我把电扇开到三档还是浑身腻汗,于是起身去楼下浴室冲凉。浴室里没开灯,我也懒得开,半夜三更的还是低调些为好,免得巡夜保安再来查看。

进了浴室,就听见哗哗的淋水声,看来燥热无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幽黑中看见一个白光光的身影在摇晃,我脱掉大裤衩摸索过去,低吼了一声,嗨!对方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我呆住,是个女的。我问,你谁啊?怎么跑到男部来了?她说,兄弟,是我,别嚷嚷。原来是出纳姐。我说,大姐,这什么情况啊?她回答,女部淋浴坏了,不好意思,你就洗你的吧。

我只好拧开旁边的一个淋浴,开始冲刷汗水。安静了两分钟我问,你带香皂了没?她说,带了,给。交接的时候香皂掉到地板上,滑出去很远,我俩只好分头屈身去找,找来找去碰到一起,就出了事。

做完了,她说,你真坏,你不是和食堂那个好着嘛,还来搞我。我认真地讲,我跟马鹿已经分手了,原因是她太疯。大姐沉吟道,这么说我也够疯的。上楼的时候,我挽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我俩都赤裸着,像是联袂开辟了伊甸园。然后我把她引进了自己的房间。

上班的时候,我到财务室报账,见就她一个,便从包里掏出个盒子递给她。打开盒子,里面是那块香皂,她脸就红了,嚅喏着说,我有家的哎。

我从未想过与一个有夫之妇牵扯不清,于是暗自作罢。可当天晚上,她就过来找我了,说想跟我好好谈谈。可是没谈几句我俩就搞在一起。事毕,她就像个被美食毁掉计划的减肥者一样追悔道,怎么又成了这样?

可能是出于对我的眷恋,出纳姐对我说出了两个秘密。第一,她的婚姻已经到了危险边缘,老公长期不回家,回家也不跟她亲热多半有了外遇。第二,公司里收入最高的人不是老赵,而是她。

我差点崩溃了,不过还是心酸地打探虚实。她讲,王总给她一份灰色收入,这笔钱差不多相当于全体员工的收入总和。我张开血盆大口问,5万块?她点头,嗯,这事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这事关王总的秘密。我真诚地讲,我不说,但是你最好跟我说清楚,就当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她点点头,像个小姑娘一样摸我下巴的胡子茬,然后说,虽然是董事长定的工资标准,但他人在国外极少回来,至少我从来没见过他本人,也不知道他跟老赵是什么关系,居然给出3万美金的月薪!比王总还高很多,这让王总很不服气,于是……你懂了吧?我说,我差不多懂了,但是细节操作还是有些想不通。出纳姐说,3万美金大约等于20万人民币,董事长信任王总,每次都是直接给他私人汇款过来,不过我猜也可能是为了保密,钱打到户头后王总让我负责汇兑提款,根本不走公司账。我疑惑起来问,这等于是你们两个私分了,可我想不明白王总明明可以自己独吞的啊,你别介意我的用词,我是想说他可以不必拉你进来啊,对不对?她摇头说,这怎么就想不通呢?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哎,我是财务人员,就算是私人汇款也要有个证人对吧?我负责汇兑负责提款负责做账,这些单据都是需要我来做的,否则王总怎么向董事长交代?我大约明白了,看来他们一起伪造了票据,难道就不怕有暴露的一天?她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这个我从来也不担心,因为王总是我的老同学,他做事非常把稳,他告诉我董事长永远也不会跟老赵有联络,正是有了这一点保证才可以无所顾忌。

眼下,所有的问题又重新回到老赵身上,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董事长如此厚爱?且这份厚爱还在偷偷地进行,多半是出于一种巨大的愧疚吧!

故事永远没有那么简单,否则就不会称之为秘密。在与出纳姐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对这个中年女人感到厌倦了。她生理需求很多还热衷追求花样,让我都感觉落伍了。此外,她也越来越不加掩饰我俩的暧昧关系,好像我已经成了“她的人”,这让很多同事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我后背。我也承认她对我不错,手头紧,她会偷偷往我包里塞钱。我经常说手头紧,她也没反感。

可我还是决定离开她,因为她频繁地告诉我“正离婚”,万一她真离了,我恐怕就难跑掉。我对她说,你还是回家好好过日子吧,我还年轻怕以后再把持不住,辜负了你。这无疑是我的心里话。

她悲泣,眼泪哗哗的。次日天亮她平静地对我讲,分手可以但不能把她的秘密说出去,作为交换条件她愿意拿十万块出来给我。后来又说,如果觉得少,还可以再商量。

和出纳姐了断之后,我瞄准了单位里最后一个女性。这么说并非是我们公司就三个女的,而是能够“办了”的最后一个女的。其他女人未必丑陋未必保守未必已婚,只是于我来说无法产生最起码的欲望,或曰“不来电”。这就好比人不会对每样食物都有兴趣。

我俩开始光明正大地交往,并肆无忌惮地同居。我终于在这家科技公司找到一个没有秘密的人,甚感欣慰。欣慰之后,我发现自己错了。

审问之下,她终于老实交代,做了王总好几年的秘密情人,直到眼下。我悲鸣不已,自言自语道,我说呢,跟你好了以后姓王的对我总是那么敌意,虽然装的屁事没有,但是我能感觉到,我又不是傻子。

她解释说,跟他确实好过也曾想要嫁给他,可他不想离婚,他妻子背后的家族很有权势,离婚等于毁灭,他也同意我去找个男朋友结婚成家,所以我才跟你好了。为了帮我去火,她交代出另外一个秘密。其实整个公司收入最高的不是老赵,而是她,如果这个数字说出来恐怕会吓我一跳。我苦笑着想,我的天啊,门卫、食堂管理员、出纳,还有面前的这个普通文员,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出奇,还有这家科技公司哪里算是科技公司,简直就是個玄幻实体!

她说,公司没有任何业务,但王总却隔三差五地往外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表面上去参加各种招商会,也跟一些企业签订合同,但那都是给官方看的,实际上一份合同都没履行一个项目都没启动,剪彩完了就是毁约,公司真实的业务就是洗钱。

我注视着她那张俊俏的小脸,好生心痛,一个老实巴交的女孩就这么被卷进去了,是傻是缘是诱惑?我忽然产生出一种使命感来,我要拯救她!因为我发现自己其实挺爱她的,是个可以“扯证儿”的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种错觉,像是跟自己多年的配偶谈心。

为了重新获得我的信任,她索性全盘托出。她说,董事长在洗钱,他跑到国外遥控全局,而王总是执行者,因为王总的裙带关系很硬,至今都没人查这家公司的内幕,可以这么讲,董事长挣巨款,王总挣大钱,我就跟着挣点小钱。我再次好奇起来问,小钱是多少呢?她翻起白眼计算了一下回答,如果按月算,少说也有十几万。我点点头,暗想,如此说来老赵那份应得收入的大头原来落在这儿了。可是,如此说来老赵那份收入也很难说是不是清白的了。

她最后说,其实公司里所有人的收入都比你高,唯独你不清楚,所有人都在从事着非法集资和侵吞国企的工作,唯独你不清楚,因为他们需要你这样一个“老实人”的存在,等有朝一日大家散伙走人,剩下你一个去面对调查组的时候,我猜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要的就是这份效果。

我悲哀地说,既然只瞒着我一个,你又何必都告诉我呢?

讲到这儿,我忽然心生感慨,特别难过起来,忍了忍才克制住情绪。我对他们三个说,谁也想不到的是,最后一个秘密却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几年时间过去,再也没有新的秘密出现,整个公司还是运转依旧,貌似死水一潭。只不过我已经成了明白人,于是每个同事在我眼里都是“装得很像”的样子,特别无耻。也幻想过被谁拉拢入伙,然后会进行一番艰难选择,最终我会摇头说这钱来得不干净。我对自身胆小如鼠的处世风格颇有自知。我甚至开始考虑自己的婚事,但是一想到身边的小富婆手握千万现金就倍感恐惧,总担心有朝一日她会被五花大绑地带走,或者为了保住钱财弃我而去。所以每当她提及百年好合的事,我都找出种种理由岔开话题。

可是有天我忽然食物中毒倒下了,上吐下泻,公司找来医生在宿舍里为我输液。我躺了三天慢慢恢复气力,就先奔了食堂,我要找马鹿出气。可是没人,一口锅里面竟然有了斑斑锈迹。我意识到了什么,跑到办公楼里去,还是没人,地面上丢弃着一些废纸,很荒凉的样子。我大声叫喊着,人去楼空了哎!那种感觉就像被遗弃在一座恐怖城市,单等僵尸来敲门了。

走出楼门,我忽然想到了老赵,就快步冲向了门卫室。屋门紧锁,只听见黄狗在狂吠。我踢开门放那只可怜的老狗出来,它开始满院子找水喝,然后就紧跟着我,寸步不离。

没多久调查组就来了。纪检、监察、反贪、公安组成了一个联合小组,轮番审问不让我睡觉,后来我只好招了,把自己知道的这一切全交代了。他们当中的一位负责人却深表怀疑。他说,我们发布了红色通缉令,但是国外根本就没你们董事长,你们公司任何人也没有出国的记录,他们有没有用其他身份出国,尚不清楚,但是可以确定一点,你被耍了,始终是。

我说是啊是被耍了,所以我才是唯一无辜的那个。负责人拿来一组照片给我看,这位就是你们董事长,你见过他没有?我吓了一跳,天啊这不是门卫老赵嘛!负责人使劲瞪着我看,好半天才咂摸出味道说,哦,原来是这样啊……

老赵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副市长,退休后开办了这家科技公司,他儿子则在国外做生意,据说很是厉害。老赵不肯出国,躲在公司里冒充保安,实则是监控全局。公司第一个雇员就是王总,但王总只见过老赵儿子一面,他被指派筹建这家公司,把那些信得过的人聘进来,合伙洗钱。关于洗钱,就是将老赵家里堆积如山的那些美元、港币、黄金、古董和数亿人民币,一波一波地运到北美,具体方式尚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比较明确,他们“洗”的很细致,每年只流出几千万而已,因此耗费了十几年的工夫。

至于老赵儿子每月给王总打过来的三万美金,不过就是一枚烟雾弹而已,是“外商出资养活科技公司全体职员”的幌子,就连出纳姐都不清楚内幕,谁都不清楚,整个公司就是一个罗生门。包括我。我也在浑水摸鱼。

我那三段恋情当然不会告诉检查组,这是我的个人隐私。事实上,我从她们身上获得了很多东西,比如说我手上的这枚大钻戒,就特别晃眼,负责人都觉得那是个假的。

最神奇的是,好几年了那25个人似乎彻底消失。我时常留意网络新闻,没有任何相关消息,就知道這个案子还悬着呢。如同做了一个梦,醒来无凭无据。除了还能想起一个叫马鹿的姑娘,很多记忆越来越模糊。

人的记忆真是个有趣的玩意儿,仅对现状负责。只要你现在过得好,那么过去发生的一切折磨都会变成美妙的经历。故事,是对真实的最好遮蔽。

我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们觉得是不是特别不可思议?

梁歆说,还好吧,但是我总觉得你还藏着掖着些东西没说。

我摇头,我该说的都说了,真的,和你们一样,把该说的说了。

大约过了一年,我在更换手机的时候把他们三个的号码一个一个地删除,确实没用了。我太了解自己,深知我能逐步忘掉他们,就像一个残忍而果断的人,把他们统统推进记忆的深渊,一了百了。

韩梦泽,1974年生于天津,现就职于河北大学图书馆。曾在《小说月报·原创版》《啄木鸟》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20余篇,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多家选刊转载,其中四篇被改编成影视剧,累计创作逾300万字。曾获第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最佳原创短篇小说。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