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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一转身就是生活

2017-06-30李少威

南风窗 2017年13期
关键词:市井普通话广州

李少威

自记事起,我对广州一直保持着一种很轻松的记忆。

这么说,好像自己是在广州土生土长一般,但其实我是韶关人。虽则同属一省,但在广州人看来,我已是“北方人”了。有一个说法是,在广州人看来,凡在北面的都是北方人。至于秦岭淮河,他们是一概不问的。

2004年初到这座城市,我跟一个广州人强调我真的不是北方人时,他问道:“你们那下雪吗?”

“下啊。”

“那就对了嘛。”

噢,这是另一个分别南北的标准,他们把会下雪的地方都叫“北方”。2016年春天,广州下了一场小雪,让它也“北方”了一把,年轻人都疯了,就像下的是兴奋剂似的。这也难怪,回溯历史,广州上一次下雪还是1951年的事情了,那时他们的父母都尚未出生。

我对广州的所谓“轻松的记忆”,是停留在市井生活层面的,它温暖,宁静,快乐,达观,至于其来源,后面再详述。现在先说明的是,这一记忆的顽固性,正是缘于我和广州一直都只有“半拉子关系”—工作13年来,单位一直在广州,但并不生活于此。

前有童年记忆,后有现实的距离感,于是竟生成了非常奇异的怀旧感。

“小确幸”

我的童年躺在1980年代的黑白照片中。

在那个时代从事文化工作的人一定特别有成就感,我就是一个活证据:一个远在粤北乡村的孩子,借助文化产品,竟然建立了对广州生活的某种“乡情”。

那时经常看一套系列漫画,叫《乐叔和虾仔》。乐叔是个茶楼退休工人(这一身份高度浓缩着广州的传统生活方式),无论晴雨,他都带着一把雨伞,虾仔则是一个留着“逗号头”的学龄前儿童,听名字像是个渔家孩子。这爷俩爱憎分明,处处打抱不平,是市井生活中的正义维护者。

乐叔和虾仔一般是和某种“怪现状”对抗,比如,如今流行电信诈骗,那时则流行纸质信件诈骗,乐叔和虾仔就会去揭露这种骗局。

作为灵魂人物的乐叔并不比别人聪明,但他做人有原则,而且古道热肠,是前工业化时代的互助型社群环境造就的有共同体意识的老人。和他的个人特质相对的,则是80年代工业化快速推进的时代背景,经济结构的变化带来了社会心理的嬗变,新与旧再次展开暗战。

《乐叔和虾仔》引导人们与新时代进行文化对接,同时,它还强调温情、互助但正被新的社会要素所挤压的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正是后者形成了我对广州的原始印象—一种有血有肉的街坊关系。但这种关系正遭受威胁,因为历史经验证明,工业化往往造成原有的社会结合形态的瓦解,人从某个有机团结着的集体中脱落,变成一个孤独和不愉快的存在。

乐叔和虾仔,一个是退休的茶楼工人,一个是未通世事的孩子,一个代表过去,一个代表未来,他们忘年相交,似乎便隐喻着这种过渡在广州会更快速,同时更顺利。的确,在一代人的时间之后,广州已经焕然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并未出现明显的社会失调人群,这固然与中国人有独特的忍耐力与适应力有关,另一方面,也少不了广州顽强的市井文化的润滑。

这一市井文化的特性,最重要的一点是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趣味,哪怕生活得非常简单。

90年代,我们用上了电视机,只有两个台—珠江台和岭南台,一个粤语,一个普通话。我对广州的记忆就加入了《孙秀才传奇》《笑话百出》等电视剧,黄俊英、卢海潮、叶丹青等一众传统笑星,常年给广州人提供各种轻松、幽默的文化元素。这些笑料取材于生活,没有什么超常的剧情,都是在鸡毛蒜皮中寻找让人忍俊不禁的资源。现在想来,这就是市井生活的趣味对急剧变化的社会的努力平衡。

2000年,广东电视台推出一部反映新时代广州市民生活的情景剧—《外来媳妇本地郎》,如今当红的女星刘涛,当时就是该剧的演员。一如既往地,琐碎叙述生活中的烦恼与喜悦、家庭关系、邻里生态,裹着新时代的外衣,骨子里还是同一种情愫—通过邻里的放大作用,把一分生活资源,活出两分滋味来。在剧中,人与人之间非常熟悉,经常有一些磕磕绊绊,但最终体现的是其乐融融、守望相助的整体氛围。

外省的人们看这部剧,可能会感觉索然无味,而在广州却十余年不衰,到2016年,該剧已拍摄超过3000集。我想,广州人也有自己的“小确幸”,它就潜藏在这样的民间文化和市井趣味之中。大 势

仅有“小确幸”的社会是不值得称道的,因为它会让社会发展动力衰减,还会让个体变得鼠目寸光。

广州人的与众不同,是既对眼前生活的趣味非常保守,难舍难离,同时又对新事物高度宽容、积极追寻,在大趋向上维持着变革的动力。当然,你完全可能遇到只有“小确幸”并为此患得患失的广州人,但整体上,这个物种是“小确幸”与大视野二象兼具的。

改革开放要求建立全国统一市场、允许人口自由流动,于是普通话就变得非常重要。今天的事实也证明,在一个方言不是普通话的地方,人们越愿意开口说普通话,发展水平就越高。

记得1990年代初广东电视台有一档节目,每天教人们讲几句普通话,片头由非常差劲的广式普通话配以笑声组成。画面出来“444”,就有人在念“系百系习系”,然后哄堂大笑,接着出来“666”,又有人念“楼百楼习楼”,再次哄堂大笑。1990年代央视的综艺节目里多有调侃广东人说普通话的滑稽形象出现,事实上不待它调侃,广州人就已经在自我“讽刺”。

这丝毫不意味着对本土文化的自卑感,直到今天,如何强调广州人对粤语的热爱和自豪都不为过,但他们为了求得发展之“势”,可以放下自矜,积极改变。

粤语与普通话在发音和语法上差别之大,远超许多北方方言与普通话的距离,但如今普通话在广州畅行无阻,而我去北方的一些城市,却经常像去了国外。

意欲得“势”,除了要在面上进行基础性的自我更新之外,还要有在点上进行精准突破的智慧。

改革开放的目标之一是建立成熟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在早期,其牛耳便是价格改革,唯有价格放开,才能让市场机制发挥作用。1978年,广州从鱼价着手,引领了全国的价格改革风潮,后人称之为“一条鱼引发的中国城市改革”。

在“政府定价、统购统销”的时代,农民没有养鱼的积极性,表面上便宜,但拿着积攒下来的鱼票去市场排队,运气足够好才能买到半条死鱼。买不到鱼的市民非常生气,纷纷把鱼票寄给市政府,“雪片般飞来”的鱼票让市政府压力山大。后来广州顶住重重压力完成改革,市场上随时可以买到鱼,不但品类丰富,而且价格公道。

一组数据很能说明问题:1978年,广州市面上的鱼货供应量只有99万担,1984年增加到200万担,鱼类品种从十几个变成100多个;1984年全国人均吃鱼十几斤,而广州人均吃鱼70多斤。

人人皆知“食在广州”,而广州的大厨们做鱼至为精绝,总是恰到好处、鲜美无比。不过,倘在当年,面对半条翻着一只白眼的死鱼,任你厨艺天纵,又能奈它何?所以说,若无大视野上的锐气,就无“小确幸”上的保全。

“势”一旦成形,就会汹涌前进。

“回广州”

我与广州的缘分,毕竟没有只停留在画面或纸面上。

2004年毕业,我离开生活了4年的首都,来到家乡的省会。那时广州是陌生的,行走在这座人潮汹涌的城市,我却孤单得像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动物。

我已经习惯了北京街道的宽大、笔直,而广州的街道却瘦小、曲折,突然的转换,感觉自己像是一根笔直的棍子正在往S形的管道里捅;在北京没有摩托车,而广州到处是乱窜的铁骑,以及让人心烦意乱的“突突”声,又感觉自己像一只兔子闯进了奔腾的马群。

此行是到黄埔区一家大企业面试,才谈了10分钟,面试官就说:“你明天来上班吧!”

我的自信让我并不感觉意外,但心里还是有一股暖意悄然涌起。那时不谙人事,对他的回答竟然是:“明天来不了,我还要去佛山面试。”他很爽快地说:“你去吧,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这种爽快,甚至让我在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是那么的不仗义。

那时,我对广州仍然只有想象,并没有情感交流。

去到佛山,在一家事业单位咬牙坚持了一星期,实在无法融入环境,我连饭盆都不要了就落荒而逃。收拾东西,“回广州”—是的,这时我心里用了“回”这个字眼。

我给广州那家大企业的面试官打了电话,他当天就给我安排好了宿舍,我去得很晚,但心里踏实。坐上去黄埔的夜班公交,车上人很少,车载电视里循环播放着李广平作词、他夫人作曲、他女儿演唱的《珠江游》:“朋友你到广州,我请你珠江游,华灯初上时候,那美景胜彩秀,亲朋好友聚首,欢歌笑语荡舟……”这一刻,车窗外的景致完全变了,不再生硬、孤单,而是亲切、温柔。

12年后,2016年的北京寒冬,我见到了李广平,向他鄭重表达了我的谢意。正因为这首歌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所给予我的心灵救济,我更能理解1990年代他在广州写下的《你在他乡还好吗》对于无数背井离乡者的意义。

一般认为,现代工业组织的规模越大,个体的完整性就会越差,因为人与人之间缺少了情感纽带。而我所进入的这家大企业,人际关系却温情脉脉,完全印证了我对广州生活的原初想象。

因为个人经济压力,我只在这家企业工作了半年就离开了。十几年后,我的人事档案里缺少一个非常重要的表格,重新找上门去,他们的热情与亲切一如当初,还十分认真地邀请我“回来工作”。

我抿着嘴笑,没有说话,害怕自己心一软就答应了。

有处可躲

“势”,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公式性的回答,都是“天时、地利、人和”。

这样回答永远不会错,不过我很怀疑那个“人和”里是否只是强调一种团结,而不包含某种独特的智慧。

今天我们看到的广州城,正是那个听上去非常形而上的“势”结合了岭南智慧之后的物化。1987年,广州要办“六运会”,1985年就新成立了天河区,在原天河机场的位置兴建天河体育中心,天河从原本的郊区,迅速发展为新的城市中心。2010年,广州要办亚运会,开启了新一轮的城市面貌现代化进程,新的中央商务区—花城广场崛起,“小蛮腰”矗立。

在亚运会过去很多年之后,我才第一次去花城广场,似乎对广州穿上新装的样子并不那么在意。究其原因,我从漫画、电视和书本中获得的关于广州的知识,全都是市井而不势利的。西关的老房子,越秀的旧骑楼,还有一些并不闻名但却幽深、闲适的巷子,那种浑厚却不失轻松、身在闹市却宁静从容、一点小手艺养活一个家、邻里之间互相存问的味道,才最符合我对这座城的知觉。

现代、大气的城市高楼群,的确标记着每一座城市的吸引力,人们从四面八方往它的脚下移动,试图寻找到一块立锥之地。因为资源稀缺,每一座大城市对涌入的外来者,同时也有一股排斥力存在,广州亦不能外。不过,如果你足够细心就会发现,与任何一个同级别里的中国城市都不一样的是,广州这股排斥力极少来源于政策,而主要来源于竞争。

中山大学校长罗俊教授对我谈到这一点的时候,概括得非常好:只要你有本事,广州就欢迎你,人们就尊重你。

“北上广深”,每一个都很独特,倘若要从历史和当下中寻找最大公约数,广州与上海勉强还能靠得近一些。

每次去上海,我必定要去外滩,那里有一种时空上的二元对立,令人钟情。隔着一条黄浦江,这边是外滩,100年前沉重的繁华,那边是陆家嘴,100年后急速的灿烂。人在其中,瞻前顾后,无法只关心其中一面,有一种历史的浩荡感,也有一种未来的难测感。

广州也是一江两岸,珠江南面是小蛮腰,北面是花城广场,它们一同构成广州的城市天际线。出于对比的本能,我突发奇想,如果把小蛮腰挖起来,种到花城广场中心去,我再跑到对岸去眺望,那么对广州的正面印象就和上海相差无几了。一座电视塔,一个高楼群,如是而已。

“不,还是有区别。”我转念又想,“在外滩,望着的是现在的‘大,身后的过去的‘大,而在广州,一转身就‘小了,身后就是生活。”

这个小生活,让我们有处可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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