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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巨人谢幕

2017-06-29徐菁菁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6期
关键词:联邦德国科尔德国

徐菁菁

当地时间2017年6月16日上午,87岁的赫尔穆特·科尔病逝于故乡莱茵河畔路德维希港。他在1982~1998年担任联邦德国总理,在任内促成两德统一和欧盟的成形,被美国前总统老布什盛赞为“20世纪后半叶最伟大的欧洲领导人”。

晚生一代

1985年5月,时任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赴德国参加世界经济峰会,遇到了一个难题。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邀请他在5月8日欧洲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日这天一同拜访彼特堡(Bitburg)的“二战”阵亡士兵公墓,以此彰显战后的彼此谅解。问题在于:除了普通德国士兵,公墓里还同时埋葬着双手沾满犹太人鲜血的纳粹党卫军成员。时任美国国务卿舒尔茨回忆,美国官员极力想使科尔放弃这个想法,但没有成功。相反,里根总统被科尔的坚决说服了。折中的办法是:5月4日这天,仪式进行了4分钟便草草结束。

1985年11月,时任德国总理科尔在伯尔根参加联邦国防军建军30周年庆祝活动

科尔的这次冒险坚持源自于他重新定义德国的雄心。这种定义并不是为纳粹翻盘,而在于卸下战后德国的负罪包袱,为国家的未来找到新的出路。1984年1月25日,他在耶路撒冷对以色列国会发表讲话时提道:“首先要说明一点,我是希特勒之后的这代人中的第一位联邦总理。”他强调,这是“晚生的福分”——出生在纳粹时期,却“没有陷入罪孽”。这为科尔在德国历史中担当承上启下的角色奠定了基础。

2017年6月17日,人们在路德维希港的科尔家门外献花,对他的去世表示哀悼

1930年,科尔出生在路德维希港一个税务秘书之家。父亲约翰·卡斯帕尔·科尔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那个时代国家公职人员的典型代表。尽管这个中产之家的经济较为宽裕,但他给家人做出了为人的表率:量入为出,忘我地工作,忠于职守。孩子们只有在圣诞节和生日时才会有礼物。它们大都是些“实用的东西”,如袜子、衬衫和毛衣。父亲在1935年曾给科尔买来一辆自行车,但那是辆旧车,“仅花费了8马克”。这让科尔很早就学会“节制、理智地估计现实情形,接受限制,生活上不追求享受”。科尔很小就会在上学前一大早在莱因河里捞河虾,然后将其出售。他还把自己辛辛苦苦养的蚕茧按每公斤20马克的价格交售给“国家”。比这些教育更幸运的是,虽然路德维希港的纳粹势力很盛,但科尔的父母虔诚地信仰天主教,父亲在政府工作,看透了政府政策的表里不一,这些都将纳粹世界观阻挡在了这个小家庭之外。

科尔9岁这年,1939年8月31日晚上,也就是希特勒命令进攻波兰的当天,父亲被迫奔赴波兰战场,瞬间击碎了科尔平静的童年生活。14岁,战争结束的前一年,科尔迎回了因为心脏病发作而退出了国防军的父亲,但失去了18岁的哥哥伞兵瓦尔特·科尔。1945年,因为男农工的极度缺乏,15岁的中学生科尔不得不在饥荒中到农场谋生,挤牛奶、耙地、喂猪,为每月26个马克的工资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干活。

战争中成长起来的男孩目睹家国如同时局中的一叶扁舟,对政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45年11月,科尔从农场重返校园。一天,在数学课上,老师奥托·施塔姆福特讲解着几何定理,发现科尔埋头在桌子上画画:一张数学稿纸上画着几个拿枪的人像,依次标着:希特勒、斯大林、杜鲁门和丘吉尔。旁边写有一行字:到底是谁把德国人从德国的土地上赶了出来?施塔姆福特并没有惩罚这个开小差的学生,却把他引到了自己家里,在那儿,施塔姆福特夫妇每周都要举行一次小型的政治哲学研讨会。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小团体的引导下,1946年,16岁的科尔作为第00246号成员加入了基督教民主联盟。17岁那年,他已经向同侪们宣布,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莱茵兰—法尔茨州州长。

这个年轻人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从此,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在为权力的登顶做准备。科尔到海德堡大学学习历史和社会科学,有的放矢地选修那些对从政有益的课目,并开始关心裁军、缓和政策和德国史。1958年,他提交的博士论文题目是《1945年后法尔茨的政治发展和政党重建》。为完成论文,科尔翻阅了大量年鉴,并深入诺伊施塔特社民党区总部、基民盟区办事处、区政府查阅卷宗、记录和口头报告,这使他对当地政治生态有了细致而深入的了解。他的博士生导师瓦尔特·彼得·富克斯后来回忆说:“根据科尔的经历,我知道他读完博士学位后会进入政界,对此,他也毫不隐瞒。”

事实上,1955年,科尔已经被任命为基民盟莱茵兰—法尔茨州执委会委员。博士毕业后不久,他就成了州议会议员。议员的薪水微薄,不足以养家,为此,他先是在路德维希港一家铸铁厂任厂长助理,后来又到“莱法州化工联合会”任经济、税务政策專员,负责环保工作。科尔的吃苦耐劳有目共睹:为了同时完成联合会的工作和党务、议会工作,他每天工作12到14个小时。

明确的目标和勤勉的工作让科尔的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1949年,73岁的阿登纳当选联邦德国第一任总理时,19岁的科尔曾在海德堡宫作为选民发言人发言。阿登纳给科尔留下的唯一印象是:“很老”,“太老了”。那以后,年轻的科尔在政治阶梯上青云直上,他在他任过的每一个职务上几乎都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代名词。1964年,《法兰克福汇报》敏锐地写道,“整个年轻的一代”都站在科尔一边,“将他视为是一种政治舞台上的年轻英雄,在这个舞台上,老一代人简直在不受任何限制的情况下统治了15年之久”。

秘诀

1982年10月,作为史上最年轻的联邦总理,52岁的科尔走马上任时,很少有人能够想到,他将是总理办公室未来16年的主人。反对者嘲笑他浓重的法尔茨地方口音,认为他很快就会被证明不堪大用。

科尔上台时,联邦德国正在面临第三次经济危机。1982年7月,工业衰退到1978年以来的最低水平,国民生产总值增长率为零,预计有1.5万家甚至更多的企业不得不宣布破产。1982年底,联邦政府的债务将突破3000亿马克的赤字。

科尔有一个习惯:他不喜欢清晨开始工作时发现桌上放有前一天本来能够了结的工作。他从来都会及时处理文件,尽可能使他的写字台保持空旷。反对者没有料到的是,新总理把他效率惊人的作风带到了波恩。他首先宣布今后126个月内所有部长和国务秘书的薪金将削减5%,以此作为民众表率,而后决定把公共服务部门的工作人员和服务员的工资增长率控制在2%以内。在上任11个星期之内,他不仅完成了令前任政府屡屡为难的预算制定,还提出了一系列法律措施,并发出了振兴经济的信号,为逐渐提高经常性项目收支盈余创造了条件,并通过向阿尔贝德—萨尔钢铁公司提供财政支持保住了1万个工作岗位。在削减社会福利事业的支出经费时,科尔遭遇了工会的大规模示威抵抗,但他熬了过去,因为情势的发展很快证明他是对的。1983年3月《华盛顿邮报》前记者吉姆·霍格兰就在采访科尔后的文章中得出了一个结论:“交谈的过程中得到的印象是,科尔随和、不拘礼仪的举止掩盖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对在政治上怎样生存下去的直觉,十几年来,他在联邦德国政界中的竞争对手灾难性地低估了科尔的这种能力。”

科尔政府的效率得益于他的意志和直觉,而这种意志和直觉又来自于他深厚的政治根基。在成为联邦总理之后,科尔回到故乡同6000名同乡欢聚,在艾伯特公园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家庭庆典”。他说:“在我走过的漫长道路中,极为重要的一点是感到朋友们的亲近。”但这并不只是一种“乡情”。科尔曾经深有感触地说:“周末回到路德维希港同那里的人们交谈,我经常会发现他们不一定对波恩上层讨论的问题感兴趣,他们关心的是一些与他们的生活密切相关的事情,例如瓦尔德霍夫体育协会队踢得如何,或者凯泽斯劳滕俱乐部一队用了哪位教练。”事实上,自决定从政开始,科尔就从未停止过对德国基层的观察。

对基层的了解决定了科尔的务实风格,也使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如何与人打交道,这与他的前任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形成了鲜明对比。施密特讲究表演艺术,颇具演讲天赋,不但能够吸引听众,并且可以把随口而出的言辞当作名言兜售给他的人民,然而他却很难使他身边人喜爱信任他。有一次,施密特在一次紧张的竞选旅行之后,在火车上同记者们进行一次谈话。没过多久,记者们马上意识到,他们所提出的问题在施密特看来是多么愚蠢,他们中一半以上对施密特产生了敌对情绪。

1984年9月22日,科尔(右)与法国总统密特朗手牵手站在凡尔登“一战”战场遗址上悼念死难者,以示两国的和解

科尔与妻子汉内洛尔、7岁的长子瓦尔特、5岁的次子皮特在一起

科尔则完全不同。他不会咬文嚼字,也不习惯如其他政治家一样斟酌酝酿,他总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那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表达方式,使他常常被打上“土包子”或“表达方式过于简单生硬”的标记。但他身边的人却觉得他温和有礼、魅力非凡。知情人士说,施密特始终用特有的、冷冰冰的态度对待内阁成员,而在科尔主持的会议上,内阁成员的“情绪很好”,气氛“热烈”。他还具有一种极为惊人的能力:“凡是怒气冲冲来找科尔的人,十有八九都可以作为伙伴而离去。”事实上,从50年代初期开始,科尔就有意识地把志同道合的人聚集起来,这些人被称作“科尔分子”,为总理未来的执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在基民盟内没有能够与之匹敌的竞争者。1981年3月,基民盟的党代会上,715位代表里有689名代表认可他为联邦执委会主席。

1989年,当真正的历史机遇出现在科尔面前时,执政7年的总理已经在国内政治上取得了全面的成功。在他治下,联邦德国的经常性项目收支从124亿马克,增加到1988年的825亿马克;出口额从4277亿马克增长到5678亿马克,从1986年以来,联邦德国在世界出口名单上一直名列榜首;国家每人每年的福利开支也从8524马克增加到1.074万马克。

“对的人”

1947年,17岁的科尔搞到了一本假护照,从法占区路德维希港进入美占区曼海姆,去听社会民主党原主席库特·舒马赫的演讲。科尔后来回忆,尽管两人的政治见解千差万别,但他被舒马赫折服了。舒马赫主张德国“应当走原德意志帝国的路子,建立在州也就是联邦的基础上”。在那个时候,提出德国国家统一的要求实在是不识时务。德国前总理勃兰特1982年还在《左派与自由》一书中批评舒马赫“对国家重新统一抱有幻想”。

現任德国总理默克尔在科尔逝世后评价说,科尔是一个“对的人”,出现在了“对的时间”和“对的地点”。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德国统一有赖于整个国际“冷战”大环境的变化,但没有科尔的审时度势,左右回旋,一切不会那么迅速顺利地发生。

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和东德的民主化令世界始料不及。赫尔穆特·科尔第一时间决心把实现两德统一作为联邦德国的头等大事来抓。1989年11月28日,科尔向联邦议院提出了如何逐步实现统一问题的十点计划。但在那个波谲云诡的时刻,并没有多少人支持他。华盛顿一方面感到这是西方势力进取东欧的绝好时机;另一方面,又担心处置不当会因此危及自身利益。国务卿贝克说,两个德国“从自由履行的权力一下子跨到统一问题,为时尚早”。

在欧洲,法国担忧德国主宰欧洲事务,也不希望看到德国统一。1989年12月6日,法国总统密特朗飞赴基辅与戈尔巴乔夫会晤,双方同样得出结论:德国统一还为时尚早。而在科尔十点计划提出的當天,东德政府发言人就表示,该计划不符合现实,德国统一问题尚未提到议事日程。

但科尔并不接受这些论断,他敏锐地看到了各方反对之词背后的游移和可能性。在执政的7年里,科尔一直在调校联邦德国与各方的关系。1982年,美苏导弹之争愈演愈烈。出于国家安全的需要,科尔积极支持美国在联邦德国部署中程导弹。与此同时,他还与里根总统就要求苏联从阿富汗撤军,以及天然气管道等一系列重大问题达成了一致。这些举措使两国关系迅速摆脱了施密特时代的阴影。德美关系的改善,一方面加强了联邦德国的国家安全防务能力,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增进美国对联邦德国的信任度,这为日后获取美国对德国统一的支持和认可打下了基础。

科尔明确地知晓,保障欧洲的和平是德国统一的基本前提和必经道路,于是他将德国统一置于整个欧洲统一的大框架下。科尔当上总理后,他的办公室里挂着两幅肖像画。一幅是19世纪政论家和学者约瑟夫·冯·格罗斯的画像,另一幅是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的素描。1984年,密特朗与联邦德国总理科尔双双站在凡尔登“一战”战场遗址上,手拉手悼念两次世界大战的死难者,曾深深震撼了欧洲人的心,被视为战后欧洲法德轴心形成的标志性画面。同一年,欧共体关于预算摊款问题达成了一项重要的妥协方案,从而扫清了欧洲一体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次年,欧共体又通过了《欧洲一体化文件》,决定在1992年建成共同体内部“统一的大市场”。这些都是在德法协调与合作的基础上实现的。

与此同时,科尔从未放弃他的“新东方政策”。1985年戈尔巴乔夫的上台,使德苏关系迎来了转机。戈尔巴乔夫当时正在为振兴苏联经济而努力,急需与联邦德国这样一个技术发达、资金充裕的国家建立密切的联系。双方一拍即合。1988和1989年,双方不仅在环保、文化、食品、贷款等方面达成了一系列的协议,而且还使德苏两国间的交往从政治、经济领域发展到军事领域。

与美国、欧洲、苏联的关系构成了德国统一的大气候,在东西德之间,科尔也极力创造出了充满主动性的小气候。80年代初,民主德国解决自身外债问题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1982年秋,巴伐利亚州州长施特劳斯通过朋友获悉了民主德国的贷款愿望,就此事致函联邦总理科尔。科尔立刻意识到,可能通过金融援助来打开探亲访问的这扇大门,并防止民主德国向苏东阵营进一步靠拢。经过几轮秘密谈判,两国签订了一笔由联邦政府担保的10亿马克贷款协议。科尔不拘泥于社民党执政时期两德之间“以付出换回报”相处模式,开始“以信任换信任”——他并没有在协议中附带书面的政治要求。双方默契低调行事,1983年来自民主德国的紧急家庭团聚人数就比1982年增长了40%。1984年,科尔又利用参加苏联领导人葬礼的机会,与民主德国领导人埃里希·昂纳克(Erich Honecker)进行了会晤,达成了“我们的国家是分裂的,但德意志民族继续存在”,有责任“竭尽全力不再在德意志领土上发生战争”的重要共识。在处理东西德问题上,科尔付诸了足够的耐心。1984年9月,在苏联的反对下,昂纳克取消了科尔期盼已久的联邦德国访问。3天之后,在挪威进行访问的科尔在当地举行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说,虽然昂纳克的西德之行取消了,但是西德将不遗余力地在人道主义方面继续改善、发展同民主德国的关系。

当时间走到1989年,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说服各方放下他们对统一德国的犹豫,那么这个人非科尔莫属。初次见到科尔的人都会惊讶于他营造老朋友般坦率气氛的非凡能力。科尔最擅长的是亲密性私人外交。

“为了说服密特朗,我频繁地和他约会,”科尔后来回忆说,“我们两个,一个爱吃鹅肝喝红酒,一个喜欢猪肚和啤酒。”他们在法国波尔多的沙滩漫步后回到密特朗的别墅里,在温暖的壁炉前进行了一次长谈。在朋友般坦率的氛围里,密特朗向科尔提出了同意德国统一的先决条件——“以马克换东德”:德国同意放弃马克、实行欧洲单一货币,从而把德国经济完全融入欧洲经济。科尔同意了密特朗的条件,法国接受德国统一。

1989年12月,科尔飞抵东德的德累斯顿。他带去了10亿马克的投资计划和信贷建议,并宣布联邦政府还打算在今后10年内,为西德经济界向民德提供1000亿马克投资计划提供担保。1990年1月,民主德国莫德罗政府提出《德国,统一的祖国》方案,科尔敏锐地指出他绝不能接受方案中的一点——“德国中立”。这个提法和欧洲一体化的思路相悖。当时距离民主德国大选还有两个月时间。科尔从共计33个竞选党派和组织的资料中挑选出了主张尽快实现统一,并全面引进联邦德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制度的“德国联盟”。从2月初到3月中,他6次亲赴民德的埃尔富特、马德堡、罗斯托克、德累斯顿、科特布斯和莱比锡发表讲话,支持德国联盟。在卡尔·马克思城组织的一次竞选集会上,他明确表示,如果3月18日德国联盟获胜,那么联邦德国将向民主德国提供数十亿马克的援助。在科特布斯的竞选集会上,科尔又允诺,如果德国联盟执政,那么在联邦德国实现货币统一时,民主德国公民的存款可以1∶1兑换马克。如果德国联盟不能掌权,那么联邦德国将不向民主德国提供援助。1990年3月19日凌晨,大选结果初步揭晓,德国联盟以48.15%的选票获胜,在400个议席中获得192席。

最后的障碍在莫斯科。5月在加拿大,戈尔巴乔夫面带愠怒地明确表示,西方坚持统一后的德国必须是北约成员国,而不提出别的解决办法,就像一张老唱片反复唱同一个调子。对僵局科尔有两条判断:德国不可能中立或脱离北约;苏联从经济、政治上的需要考虑,不可能同西方国家搞持久战,戈尔巴乔夫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于是,科尔加紧与民主德国新政府的合作,使苏联在外交上没有多少回旋余地;同时,他敦促北约“重新确定未来的作用、战略和军事结构”,减少苏联对北约的担心。最后他解决了戈尔巴乔夫的燃眉之急,宣布决定由德意志银行和德累斯顿银行牵头向苏联提供50亿马克(合29.8亿美元)的优惠贷款;致函欧共体12国和美、加、日等国首脑,希望西方国家对苏联提供经济援助。1990年7月,科尔飞抵苏联疗养胜地阿尔黑兹,在那里和戈尔巴乔夫达成了八点协议,后者终于同意,统一后的德国可以自由决定归属哪个联盟。

巨人的倒下

1998年,科尔开始向他的第五个总理任期发起冲击,这将让他打破俾斯麥19年的执政纪录。那个时候,曾经与科尔一块儿改变世界的巨人们都已经离场。密特朗在完成他的第二届总统任期后死于前列腺癌,戈尔巴乔夫带着他的“新思维”走下了政治舞台。科尔是唯一一个还屹立在西方政治舞台的巨人。

科尔所创造的统一欧洲从辉煌梦想变成了一个切实的问题。大选之前的几年,在达到加入经货联盟所必要的经济趋同标准的重压之下,德国面临巨大财政困难,政府为此采取了削减社会福利和增税等措施。执政联盟曾试图推行减轻企业负担、创造就业机会的税收改革,并计划于1999年推行养老改革,以解决德国长期遗留的结构性问题,但改革的提案在由社会民主党占多数的联邦参议院遭到了抵制,这一失败严重影响了科尔政府的声誉。科尔上届选举时所做出的到2000年以前将失业人口减半的许诺已经无法兑现。1994年大选之时,科尔也曾面临过类似的颓势,东部选民的支持起到了决定性因素,但这一次,东部的失业率达到了19.7%,人们抛弃了他。

1998年的败选成为科尔整个人生的转折点。很快,基民盟收受不法献金案丑闻曝光,调查显示:1986年,科尔从不知名的账户中汇出来路不明的275万马克分派地方政党;1989至1996年,基民盟从列支敦士登陆续汇入将近1300万马克给黑森邦党部,有强烈逃税、洗钱嫌疑;1991年,坦克军火商交给基民盟会计100万马克,这笔钱立即存入法兰克福银行的秘密账户;1998年,汉堡一对夫妻捐赠将近600万马克给基民盟,不久这对夫妇所属的公司在国际竞标中得标。于是他的同侪也抛弃了他。在基民盟内部,率先向科尔公开发难的就是科尔一手提拔,并称之为“我的小女孩”的默克尔。1999年,默克尔迅速在《法兰克福汇报》发表署名文章,公开批评科尔的行为损害了基民盟的利益,呼吁科尔辞职,只担任党的名誉领袖。

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年,科尔渐渐变回了一位脆弱衰颓的普通老人。多年来,科尔的好胃口一直是德国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爱吃甜食,好喝白葡萄酒,每顿要吃大量肉食和土豆。从前他身高1.95米、体重136公斤的庞大体形被人们形容为“不怒自威”,而现在人们更愿意用臃肿和迟钝来形容他。2008年一次严重的摔伤之后,科尔的余生就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颅内瘀血造成的脑功能受损破坏了他的语言功能,在许多公众场合,人们看到他疲惫而茫然地坐在醒目位置上,艰难地用普法尔茨口音念出几个不连贯的单词。

他的家庭生活也支离破碎。2001年,结发妻子因不堪忍受严重光过敏症自杀,曾经的女下属迈科·里希特成为科尔的晚年伴侣。2014年,长子瓦尔特·科尔发表了一篇公开信。他指责父亲在他童年时经常对他拳脚相向,使他从小生活在恐惧之中,并认为如果科尔没有卷入政治献金丑闻,母亲当年就不会自杀。他还表示,继母迈科·里希特不仅不与科尔的两个儿子有任何往来,限制了科尔的人身自由,甚至不允许他查阅撰写回忆录所需的档案文件。在那以后,84岁的科尔称,他不想再知道这两个儿子的任何情况。

科尔越来越像是一个倔强易怒的老人。他总是在批评自己的接班人默克尔。2011年,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利比亚设立禁飞区决议时,德国投了弃权票。科尔批评说:“在现政府手中,德国不论在国内还是在国际领域,已经不是有分量的大国。”他也看不上默克尔经济路线为导向的欧洲政策,认为这不符合当初欧洲一体化设计的宏愿。科尔的最后一次试图发声是在2016年,他罕见地在其住所会见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后者是默克尔难民政策在欧盟内最猛烈的批评者之一,科尔此举被外界解读为公开“敲打”默克尔。而在这次沉默的抗议中,衰老的科尔甚至没能留下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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