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的因果
2017-06-27王亚
王亚
祖父王锡章先生毕业于某国立师范学校,有着清癯的面容颀长的身材,一派温文尔雅,实在有些民国范儿。
自我有记忆起,祖父就已经老了。我像只小猫一样跟着他,白天跟他读书习字,夜里给他渥被脚。他的脚几乎盈尺长,睡觉时直挺挺抻着一动不动。手也是纤长的,一把抓住我的脚踝往被头那边扯。
“小孩子睡觉不要蜷着,挺直了,做人也这样。”这是祖父在我不谙世事的心里种下的第一个因。
不记得几岁开始发蒙,父亲为我做了一块小黑板,祖父从退休后兼职的学校拿回来粉笔,我的小课堂就开课了。每一个字每一首诗词都是祖父教的,还教算术、绘画、书法,自然课则在野外进行。
初学诗词,祖父并不叫我背那些蹇涩难懂的,只学最浅的《春晓》《锄禾》《山村咏怀》之类。往往先识字再背熟,滚瓜烂熟之后自己先解,他再解。浅的背完解明白,再“进阶”,背王维孟浩然苏轼们,程序照旧。这样背了几年之后,才渐渐开始接触杜甫、李商隐、李白的古风,还有宋词之类。祖父的教授方式大约是结合了他儿时读私塾与后来自己教书的经验,我那时哪曾想过祖父为何要这样教。后来自己当了语文老师,才知道祖父的教授实在是学诗词的最佳方式,按照孩子的认知由易到难由浅入深,又由识而记,由记入解。祖父选诗词也是有讲究的,最粗浅的也须是美的。杜甫留在后面,是不想孩子过早涉及家国情怀;李白古风多狂放,于儿童心智不符;李商隐之类用典多更艰涩,与宋词都只做选读。我如今常听人说,诗词不须理解,背就是。我想,我遇见的启蒙老师幸而是我的祖父。
我就这么摇头晃脑地跟着祖父读书背诗。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成了我儿时就熟知之人,刘姥姥进大观园唱“老刘食量大如牛”,唐敖食蹑空草可负重跃高,薛丁山娶了樊梨花……祖父像一个书袋子,每天掏出一些儿来给我慢慢咀嚼、反刍,再咀嚼、咽下。
也大概源于祖父這样慢且美的熏陶,我渐渐能感知古典文学之美,也开始四处搜摸了各种书来读。阅读的习惯与透进骨子里对古典文学的挚爱,都是祖父埋下的因由。
祖父并不让我背《三字经》《弟子规》之类,连他自己也不愿对我刻意说教,只是让我从那些诗词故事里懂得美丑辨别是非。于修养一道他却苛刻,吃饭不许吧唧嘴、不许敲碗筷、不许说话,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大人说话时不得随意插嘴……他自己则永远谦和多礼,一世几经战乱、离丧,又有十年淹蹇,一个人养活全家九口,全看不见他脸上的愁苦。
祖父也让我习字,自己写的是褚遂良,却让我习柳公权。他说,褚体妍丽,软塌塌的,不如柳体挺秀骨力遒劲。女孩学柳体好,行止都端庄。可是我这个乖小孩总暗里要较劲,学过一阵之后便不肯再学,后来干脆改弦更张,颜、欧、赵各个轮番练一阵,以致终于四不像,也丢开不管了。行止端庄自然是丢不了,它是一种承袭,种进了我的骨髓。
祖父教了一辈子书,我成了他最后的关门弟子,将他的衣钵悉数接过来。是的,我的确接了衣钵,承袭了祖辈父辈的职业与性情,梗着脖颈倔强地面对生活的悭吝与慷慨。亦是一层因果。
我教书的时候,祖父已经离去,我便用他的方法教学生。我总嫌有限的一点诗词课不足以让学生了解古诗词之美,开始写起品读随笔,让孩子们看。无心撒下的种子,竟开出许多花儿。后来我写李清照、纳兰、仓央嘉措,写茶,写酒,写汉字闲时光,哪一样不是那时种下的呢?可祖父终究去了,再也看不到他种下的因居然结了一些儿果。
我年年清明回去看他,抚着汉白玉墓碑哽咽。想着,是不是拿些我的文字烧给他,让他在隔着阴阳的那一边也看看他最疼爱的孙女出了这么几本书。我终究是羞怯的,不曾有半句言语。
(作者单位:株洲市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