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拿来修忍辱
2017-06-27吴林裕
吴林裕
“文革”期间,一位刚刚步入中年的文学教授,被造反派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关进了“牛棚”。他经常被揪去游街批斗,痛苦万分。一日,经历白天耻辱的游街批斗后,到了夜里,他躺在“牛棚”的草堆上,饥寒交迫,痛苦欲绝。他声嘶力竭地呼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这时,黑暗的“牛棚”里闪进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借着月光,教授看到那个中年人穿着破旧的灰白大褂,头光秃秃的,眼睛明亮,落魄中却显得很有精神。中年人扶着教授坐起来,端着一碗水对他说:“喝点水吧。”
教授说:“我不喝,让我死吧。”
中年人说:“死没那么容易——时辰已到,想活不可得;时辰未到,想死亦不可得。”
教授睁眼仔细瞧了一下中年人说:“不可得?你是个出家人?”
中年人说:“就当是吧。现在家没有了,庙也没有了。”
教授说:“师父,颠倒黑白啊!我是个教授,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卻被一帮流氓、魔鬼侮辱。士可杀不可辱啊!”
和尚说:“正好拿来修忍辱。”
教授说:“你胡说些什么?”
和尚说:“唉,不久前,我也经常被批斗。一次被批斗时,我突然想起,老师父在百岁时,被人打断了几根肋骨。我去看望他,他反而安慰我说‘正好拿来修忍辱。想到这里,我自然而然地在心中默念:‘正好拿来修忍辱,正好拿来修忍辱,正好拿来修忍辱……默念一会儿,我的心渐渐地静了下来,身体逐渐像根木头,僵硬地竖在台前。造反派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我浑然不觉。再到后来,每次被批斗,我都尝试这么做,以不参与的态度对待一切。过了一段时间,造反派就对我失去了兴趣。的确,没有人会跟一根枯木头死较劲的。”
教授说:“你师父是虚云老和尚?”
和尚说:“是的。你不妨也试一试默念‘正好拿来修忍辱。”
教授说:“你这是废话。唉,我一生清白,没做过一件有愧于心的事,却被这般侮辱。难受!”
和尚说:“被批斗不是你的耻辱,而是造反派的耻辱。别老惦记着耻辱,那与你无关。”
教授陷入沉默,和尚接着说:“如果你什么都改变不了,那就尝试改变自己的心境,死抱着耻辱,会让你更加难受。你不妨试一试我的方法。”
第二天,教授依旧被造反派揪去批斗,他被押着走在路上。走着走着,他又觉得百般羞耻。他突然想起那和尚对他说的话,禁不住在心中默念起来:“正好拿来修忍辱,正好拿来修忍辱,正好拿来修忍辱……”默念了一会儿,他渐渐觉得好像轻松了一些。他转念一想:不过是一场戏而已,我算是演一个悲剧角色,何必较真。随他玩去。顿时他如释重负,脚步也轻松了许多。
到了傍晚,难熬的批斗会结束后,他急急忙忙去找那个和尚。他远远看见那和尚正吃力地挑着一担牛粪,就跑到那和尚跟前,说:“师父,你累不累呀?放下歇一会儿。”
和尚说:“正好拿来消业障。”和尚放下担子,二人一并坐在路旁的石头上聊。和尚问:“教授,今天感觉如何?”
教授说:“唉,算是熬过一天了。”
和尚说:“那就好。”
教授说:“好什么?好端端的国家,被搞成黑白颠倒的世界,你不痛心呀?”
和尚说:“痛心有用吗?你认为这黑白颠倒的世界能持续吗?”
教授说:“绝对不能。”
和尚说:“依你说,总会有结束的一天吧。”
教授说:“对啊。”
和尚说:“那就等到那一天吧。”
教授说:“难熬啊。”
和尚说:“算不上熬,正好拿来消业障。”
教授说:“哦,师父,我问你,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现在要遭这样的罪?”
和尚说:“前世我不知,也不想知。我只知道,如果我现在不宽恕,不仅自己不能解脱,还连累别人,让他来世还债受罪。”
教授说:“那帮造反派、恶棍、魔鬼呀,你还想宽恕他们?”
和尚说:“正好拿来学宽恕。”
教授说:“宽恕?我没有你的境界。”
和尚说:“不是境界的问题,而是你愿不愿意做的问题。”
教授说:“你……”
和尚说:“那帮造反派,本来没有自己的主见,不能明辨是非,只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被人利用的人不是很可怜吗?既然他们是可怜人,为什么不能宽恕他们?”
教授说:“我……”
和尚说:“宽恕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境界,只是一种人生态度。宽恕别人为的是放下自己,放下自己又是为了自在解脱。自在解脱不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人生境界吗?”
“文革”之后,教授重新回到学校,校园物是人非。“文革”中好几位教授因为不堪其辱,含恨自杀。而他幸运地靠着默念“正好拿来修忍辱”顽强地活了下来。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看到散落一地、蒙着灰尘的书,随手捡起一本书翻了翻,竟然脱口而出:“正好拿来做学问。”
(刘春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