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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失而复得的梦

2017-06-24孟庆礼

钟山风雨 2017年3期
关键词:灌云县燕尾中考

2012年1月,我从教育岗位光荣退休。离开了蕴育着希望和奇迹的校园,告别了焕发着朝气和智慧的学生,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悠闲而宁静,伴之而生的却是缕缕怀旧的情思,其中最多的是挥之不去的对高考经历梦幻般的回忆。

我是灌云县四队中学1966届初中毕业生,小学六年就读于灌云县四队小学。九年期间,学习成绩算得上优秀,各科成绩均衡发展,没有短板科目,其中数学成绩尤为突出。小学六年级和初中阶段,均得过全县数学竞赛第一名。正因此,在初二年级期末,我和姚尚明、彭秀梅、卢长鉴被推荐破格参加了1965年中考。考前,孙维仪校长对我们说,破格推荐初二年级优秀学生参加中考,是教育改革的一次尝试,根据上级文件精神,考取与否,不影响正常学业,却多了一次选择的机会。由于初三年级课程未学,中考成绩不尽人意,落榜了。但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提前一年经历了中考。初三年级开学时,班主任周克定老师鼓励我:“跳级不成,并非坏事,你学习成绩优秀,中考目标是淮阴中学,将来参加高考目标是重点大学。”中考的经历和老师的激励,在我幼稚的心灵播下了高考梦、大学梦的种子。初三年级,我的学习成绩一如既往,在全校名列前茅。就在我们学完初中全部课程,紧张复习备战1966年中考的时刻,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接踵而至的是学校停课,中考取消,高考取消。我带着失望和遗憾,回到了农村,在家边务农边等待高中恢复招生。1969年春,四隊中学增设高中部,面向六六、六七、六八三届初中毕业生招收高一新生。当时,实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招生由贫下中农推荐,公社和学校录取。生产队、生产大队都推荐了我,在录取时因家庭出身中农被淘汰。我失去了上高中的机会。我在务农期间,虽然生活非常艰苦,但是不改初衷,仍然心存读书梦想,坚持爱好阅读的好习惯。在“文革”动乱的年代,读书无用,知识贬值,书籍成了稀罕物品,想读到经典名著更是“难于上青天”。在日常生活中,我见到书刊,不管是新的、旧的,即使是过时的、残缺不全的我都爱不释手,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白天干活休息时间,别人闲谈阔论,我在一旁手不释卷,认真阅读;晚上,家人睡觉了,我倚在床头,一直捧着书本阅读到深夜。阅读成了我的第二职业,开卷有益,我成了“杂家”,涉猎了政治、经济、文学、历史、地理等知识。

时间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专和高校开始招生。不是通过考试录取,而是推荐选拔,不是比成绩,而是比父母,比关系,求哥拜姐托人情。无奈,家长和亲友建议我当民办教师。对于教师这种职业,我并不嫌弃,相反倒有几分热爱,于是在1973年春天,我走上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岗位。我曾经在四队小学、燕尾小学工作过。四队是我的家乡,在四队就近工作,顺理成章,为什么又会舍近求远从四队到燕尾任教呢?当时农村学校民办教师工资很低,原来每月6元,后来提高到每月15元。燕尾小学属城镇学校,又处沿海边远地区,加上地区差,民办教师月工资24元。到了燕尾,我又选择了条件更为艰苦的团港小学,加上每月6元海岛补助费,月报酬可达30元,这样勉强可以维持生计了。团港小学是一所复式制小学,学生不足百人,分两个复式班,有教师三名,全是民办教师。团港与燕尾港只有灌河入海口之隔,却给人咫尺天涯的感觉,生活日用品蔬菜,全要到燕尾镇购买,往返都靠搭乘渔民的小渔船,上下船满潮时靠码头,低潮时要趟淤滩,免不了一身水,两腿泥。在团港小学工作期间,一个月难得一趟回家。从四队到燕尾,途经圩丰、洋桥、柴门、三百弓或灌西盐场,要经过漫长的海堤堆。沿途人烟稀少,海堤堆两边近处芦苇和蒿草,远处大海和盐田,骑着自行车独自行进在海堤堆泥土路上,感到几分寂寞、孤独和恐惧。在团港小学工作,虽然自然条件艰苦,但社会环境很优越。在学校,我任一个复式班语文教师,兼任没有红头文件的学校负责人。我以校为家,吃住在学校,利用晚上和星期天时间,到渔民家串门子,搞家访,辅导学生学习。赢得了团港渔民的认可和尊重,心中充满了成就感和获得感。团港渔业社的干部,尊师重教,支持学校工作,关心教师生活,对教师亲如家人;团港的渔民纯朴善良,豪爽仗义,敬老师如座上宾。在“文革”纷争年代,竟有如此世外桃源,我在此工作欣慰不已,留连不舍。1975年秋天,我有了儿子,爱人一人在家,啥事都承担太辛苦了。加之那时常传言闹地震,爱人带着孩子在简陋的防震草舍中过夜,缺乏安全感。因此,我在1976年秋季,申请回到了四队小学。在四队小学,我是公认的教学骨干,照顾家庭是方便了,但工资降低了。为了弥补家用,我利用暑假时间,到连云港市食品公司打工,不会技术活,就在屠宰车间干运输工。一班干完,浑身上下汗水掺和着油水,散发出腥臊的气味。

上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夙愿,1977年10月21日,党中央公布了恢复高校招生考试制度的决定,我兴奋和激动,无法言表,立即备战高考。我没有上过高中,没有学过高中数理化,报考理科是天方夜谭。我初中基础扎实,平时阅读积累了许多文科知识,报考文科有胜算的把握。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报考文科,只争朝夕地复习迎考。当时考生没有考试大纲,没有复习资料没有辅导教师,更没有补习学校,甚至连一套完整的高中课本都很难找到。白天,我忙于学校教学工作,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倚靠在床头边,自学起高中数学。由于时间紧内容多,与其说是复习或自学,倒不如说是速读了,大约用了十天业余时间,我读完了高中数学教材,阅读时着重于定义、定理、公式和例题,其间未来得及演练一道习题。这就是我的复习迎考过程,至于语文和政史地知识,全靠初中基础和平时的积累了。预考就在阔别十年的母校四队中学考场。走进考场,满眼都是同校熟悉的历届校友,年龄悬殊有十几岁,监考老师也由四队中学老师担任。考场虽是熟面孔,但考纪很好,当时民风纯朴可见一斑。参加预选考试,我记忆最深的是考数学。“功夫不负有心人”,涉及初中数学知识的试题,我凭借扎实的基础,感觉较好。预考结束,我心态平常,立即投入民办教师的本职工作。预考阅卷就在本县进行,我从未打听阅卷情况和预考成绩,因为自己是初中毕业,能够参加高考,已属机会难得,既然经历了,体验了,也算不留遗憾了,何必苦苦计较成功与否呢?1977年12月16日,参加省统考的名单公布了,我名落孙山。

1978年春节期间,农历正月初六,我的三弟举行婚礼,全家老少欢天喜地,忙着接待宾客,在一派喜庆的氛围中,挂在墙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当时,农村有线广播喇叭户户通,广播喇叭就成了农村唯一的集宣传、通讯、娱乐于一身的工具。广播喇叭里播报的是高考补考的通知,播音员读着补考的时间、地点和考生名单及预考准考证号。这时我手端着菜碗,听到了自己的姓名和准考证号,一下子愣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怎么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当场的亲朋,也都将信将疑,高考统考早已结束,阅卷也结束了。即使举行补考,时间也来不及了。当时,我又有了女儿,家庭负担更重了,是否参加补考,家人尊重我自己的选择。姑母力挺我参加补考,激动地连声说:“去考!一定要去考!”我虽疑惑不解,但免不了有几分激动,姑母的支持,正合我的心意。上大学不是自己挥之不去的梦想吗?有了补考的机会,参加了补考,即使不被录取,也不会怨天尤人,说不定还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一家人为三弟办完婚礼,送走了亲朋好友,我决定参加统考补考。没有时间让你复习就投考了,考点设在灌云县实验小学。对于这次补考,我至今仍记忆犹新,文科补考科目有語文、数学、政史地。语文试题我得心应手,语言基础知识和现代文阅读题近乎得满分,作文也能得高分。作文命题是“在征途上”,根据题意,我以身边的先进老师为原型,以他们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和忘我奉献的敬业精神为题材,写了一篇近似于人物通讯的记叙文。作文得分虽会掺杂评卷人员的主观成分,但这篇作文应在高分之列。政治试卷有一道区分度较大的试题,题意是:运用社会基本矛盾原理,分析“四人帮”的灭亡是历史的必然。由于“文化大革命”中“阶级斗争为纲”的影响太深广了,很多考生误以“阶级斗争”为社会的基本矛盾,答题必然不合题意。我在平时阅读中,涉猎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常识,社会基本矛盾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我运用这一原理答题,手到擒来,切中题意。平时漫不经心的阅读,居然使自己高考有效。

带着疑惑,补考结束后,我即回到四队小学一边工作,一边默默期待补考的结果。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忽然老同学封其恩冲进办公室,手里拿着高校录取通知书,兴奋地喊道:“孟庆礼,你考上大学了!”拆开信封一看,我被南京师范学院淮阴分院中文系录取。此时此刻,我喜出望外,心潮澎湃,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了。同事们纷纷向我表示祝贺,和我一起分享着快乐和幸福。入学前的准备是紧张而简单的,1978年3月8日,我到淮阴师专报到,开始了迟到的高校学习生活。

在淮阴师专,我无比珍惜失而复得的学习机会,发扬“攻书莫畏难”的精神,克服高中课程短板,如饥似渴地学习。我从有月固定收入的民办老师到纯粹的消费者,家中突然减少了收入,生活更加拮据了,更累苦了妻子。在学校,我用助学金购买书籍,用节假期的退伙费作往返路费,有时还会搭乘顺路的货车。有一次放寒假回家,下了汽车,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小男孩,远远地叫我“爸爸”,他穿着大得很不得体的衣服和鞋子,我几乎认不出是自己的儿子。回到家中,我问妻子,儿子为什么穿这么大的衣服和鞋子,妻子说孩子长得快,大些可以多穿几年,是为了省钱。还有一次,幼小的女儿在家睡觉,妻子到棉花地里干活。女儿醒来,哭着到棉花地里找妈妈,棉花高于我女儿的个头,她看不见妈妈,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就在棉花地里哭累了,睡着了。下工回家,妻子发现女儿不见了,也吓哭了,忙着到棉花地里寻找,又惊动了邻居到棉花地里帮着找。女儿被众人叫喊声惊醒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当知道这些情景时,我心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如若恰逢少年时读书,能够参加高考上大学,我和家人,特别是孩子,就不会如此艰辛了。我克服重重困难,苦读了三年,于1980年12月在淮阴师专毕业,重回教育岗位工作。1983年8月,我又考取江苏教育学院中文系,参加脱产进修,于1985年6月本科毕业,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77年灌云县举行高考补考之谜,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逐渐知道些,其中详情并未公开,老百姓不得而知。直到2007年,纪念恢复高考制度三十周年,《江南晚报》发表了调查报告,披露了灌云县1977年高考预考作弊案的详细情况。随后,网站转发了此篇文章。文章中讲:据统计,预考低分考生虚加分数的共计273人,预选合格线下加分的考生229人,合格线上加保险分的考生44人。为低分考生加分后,导致原相应的线上考生无法参加统考。报纸和网络在叙述“打压高分”时举例:“四队公社高校文科考生孟庆礼,政史83分,数学55分,总共138分,没有参加统考。”作弊案因举报到中央,后得到处理,并经上级批准灌云县举行了高考补考。因此,我和其他被改分压下的线上考生参加了补考。因为及时补救,补考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在教育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无论是做教师还是任校长、副局长,都认真工作,对得起这份来之不易的“铁饭碗”,真心做到不误人子弟。

我的高考梦,经历了十多年,几经波折,几经反复,终于失而复得,梦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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