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茉莉《摊开画布的人》赏析
2017-06-24蔡启发
风景,是由光对物的反映所显露出的一种景象,包括自然和人文两大景观。如果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创造了无数真实的风景,那么我要说的是胭脂茉莉的《真实的风景》。这是被放在《摊开画布的人》这本书开篇的第一首诗,可以说是诗人有意为之。在读者还不知道这些朴素的文字下,到底藏着什么的时候,诗人就先入为主地以文字的美工笔,描绘出一幅浑然天成的优美风景画,把读者的视线深深地吸引进来。“近处/被桃李花包围的村庄/赶着牛羊的老汉/远处/踩着隔年的落叶/走在风景中的女子”。自此,整幅诗意的画布就从这个“走在风景中的女子”开始卷轴般为读者缓缓打开。
紧接着,诗人把镜头拉向高空:“一双被鸟儿的翅膀/带上高空的眼睛/让我恍惚”。在读者和诗中的主人公一样恍惚的时候,诗人不动声色地笔锋一转:“可我知道这些都是真实的/就像前天我们穿过一片山花浪漫/去奔赴一个老人的葬礼一样真实”。瞬间,诗人把读者拉入一种冷峻的沉重之中,此时,不仅让读者感觉到诗人高超的驾驭文字能力,同时也感觉到这种沉重,就像承载着的风景般真实。从这个如素描的风景画开头里,读者可以从“老汉”和“女子”这两个看似矛盾和对立的人物特写中,看出诗人的构思角度是一般人难以摹临的。其实,这种充满了矛盾对立的镜头在诗人的诗中,随处可见,这也构成了诗人创作的一个特色,恰是这样的矛盾,构成诗人诗歌的一种内在张力。
“现在/我的心还在深深自责/在奔赴葬礼的途中/还会嗅出浓荫下一株花树的香气/还会随着一双凝视河流的眼睛/滑入风景之旋涡……”从承载到进入这种沉寂落寞的情景里,其实是来自于诗人自身深刻的生命体验,可以看出这是一首有关生命和存在的诗,诗人严密的叙述后面隐藏的是广阔的哲学思考与对终极价值的追求。这种体验影响了风景,同时真实可感的风景又为这首诗带来了美。
坦率地说,胭脂茉莉新出版的诗集《摊开画布的人》,我是在二零一七年四月份,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之旅的十多天时间的偷闲中阅读完成的。回国后,我又作了一次细读和一次深读。许多精美鲜活的诗篇总让我有一见钟情的浸入。它仿佛是只一见如故的灰喜鹊,那种浸入的神秘感就像春风拂面而来。
诗人在这首叫着《喜鹊》的诗中是这样描绘的:院子里高高的梧桐树上/最近来了一窝喜鹊。”自然,喜鹊唱枝头,历来被认为是吉祥的预兆,诗人不是直接描写一群喜鹊是如何落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而是勾画出季节变换的情景交融,这些调皮的喜鹊在书房外叽叽喳喳,就有“哦,我的慵懒和厌倦/无意中被一只喜鹊尽收眼底”,这只喜鹊,在诗人的笔下,真实地触手可及,但是事实上诗人的每一个格物都隐藏着人的本体,“它反复地飞走了/又飞回来/有时嘴里衔着一根筑巢的树枝/有时嘴里叼着一粒果腹的玉米/更多的时候在低空和树梢上/练习鸟类的平衡术”。自始至终诗中也没有出现任何概念性的描述,诗人的语言克制内敛,没有显露出一点激动的情绪。虽然明察秋毫的诗人早已明白孤独和生存困境的无处可逃,但她不会以人生的凄风苦雨作为自己的创作筹码,同时也拒绝心灵鸡汤似的避重就轻、自我麻痹,她总是能用一种寂静的力量渲染文字,感染读者,反而让人真切地体味出,喜鹊反复地飞走了,又飞回来的过程之美,和一种感动的惊喜。可以说《喜鹊》不是一首简单的对生存和现实的平面呈现的诗,更重要的是让人从这首诗中得到启示和人生的智慧。
叶延滨先生说:“诗歌被视作“真善美”的化身……真诚、真情、真言,对待诗歌的态度、写作诗歌的天赋、创造诗歌的成果,舍此,我们有另外的通往诗歌的道路吗?”我的回答是肯定没有的。读着胭脂茉莉的诗集《摊开画布的人》,对照叶先生的话,我深切感到远远不止是从“真实的风景”里飞出的一只喜鹊。她的诸多诗歌,清晰、简洁、透明,恰似朴素到没有胭脂的粉饰,然而诗人自我感情的有意冷静和克制打破了这种直接的印象,随着对一次次风景的铺展的深层阅读,诗人的诗歌逐渐剥开了深刻而复杂的内涵,如同茉莉花,简单洁白却又芳香四溢。
且看,诗人醒目地“恩准”了这样一位《缺席者》是怎样缺席的。首先,“她们在众人的赞美声中绣花边/他们在灯红酒绿中愤愤不平/一个逃离者双手抓向夜空/握住的只是一片虚无”。这样一幅荒诞不经的画面,看似漫不经心的轻描淡写,其实是诗人为缺席者为什么缺席打下了伏笔。“而那个缺席者/正被一些冰雹落地的声音敲打/在一个丹桂还没有飘香的季节/在一个不忍心叫醒青草憨梦的季节/是矮墙上的一朵月季救了她”。这里,诗人把一种批判精神隐藏到具体可感的物像中,此刻的缺席者明显面临着危机,这种危机恰是来自于自身的清醒和对抗,那么什么才是人类解脱困境的方法?诗人让读者跟随着缺席者的眼睛把目光移向了大地——人类之根,而矮墙上的一朵蓬勃的生命之花,恰好承载了力量。“如果你就是那个/在荒村古巷中收集铜钱和草药的外乡人/或许——/会在某个巷口遇见她”。随着荒村、古巷、铜钱、草药,这些快要消失的朴素元素在诗中出现,“缺席者”的缺席理由也逐渐浮出水面:这个缺席者恰恰是荒诞世界中的清醒者,人类良知的坚持者。
在一个消费主义的时代,在一切被现代技术打扮得越来越漂亮的时代,当人类在冲突与危机中生存,当在生存和现实逼迫下,渐渐淡忘自己、淡忘人真实的意义时候,当谎言粉饰的假花登堂入室的时候,人类良知的缺失让人们不能避让。《缺席者》的警醒,深沉、真实也许多少可以给人一点安慰。
读胭脂茉莉的诗集,我觉得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细节,这部诗集共有七辑,每一辑都用一首诗作为分辑题,总书名则用了这首“摊开画布的人”。首先,这个摊开画布的人,是一个呈现者,而不是一个直接回答问题答案的人。诗人把这个答案留给了读者,值得研究的是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答案,也就是说这是一本用义深远、无限敞开的多面体的书,就像诗人在自序中写的:“一首好诗,就像是一粒鉆石,每一面都会折射出不同的光彩;又像无数打碎的镜片每一片都藏着一个世界;更像是一个谜,如林中无数分岔的小路,每一条路都通向未知的远方……”这些话,同样适用于一本好书。
“说理越多,漏洞越多,那个人厌倦了词语和词语的滑动,那个人只想用笔笨拙地呈现这人间,此外,不发一言。”这是《摊开画布的人》最后一辑《诗说》里的最后一段话,也是这部书的最后一段话。至此,这幅人间的卷轴,终于全部打开了。让我禁不住掩卷长思的是这段话中的“笨拙”两个字,通读全篇,诗人整部书的文笔轻灵飘逸,意象如画,那诗人又何谓要说“笨拙”呢?想起诗人曾经说过,真理是呈现出来的,从来不是辩论出来的,一只苍蝇即使对着全世界喊我是白色的,也是无用的;一棵树,它什么都不说,它站在哪里,随着季节变换着枯荣,那就是真理。我分析对于瞬息万变的自然,诗人一定体会到了语言的苍白和有限性甚至无能为力。因此,这个“笨拙”也正是诗人对自然的谦恭之态和对语言的怀疑,围绕这一分析就不难看出,忠实于此时此地、避免概念和词语的言说,而是通过对日常事物的具体描述,直达事物的真相和本质,这便是诗人的诗歌理念和精神,我想,这也是《摊开画布的人》想要呈现给读者的真实风景。
在此,我不禁联想起历经的一次次人生“真实的风景”,很多时候自己不也就是一只“喜鹊”和一个“缺席者”吗?虽然真实,总会伴随着一种不和谐的刺痛,但是也伴随令人微微旋转的幸福和生长的欢欣,我喜欢《白鹭》中那个坐在苹果树下的女子,正如诗人所描述的“她听到有人在风中喊着她的小名/她抬起头来的样子/像个孩子”,更喜欢《诗篇》中那个不止一次写下“万物生长”这个词的女子……或许这些散落人间的闪闪发光的东西才是诗人想告诉读者的生而为人的真正意义所在……
无疑,每个人在解读诗歌的时候,都带上自身的体温。如果我的分析,正好和诗人的本意契合,那是一种幸运;如果不是,同样是一种幸运,或许在不经意间这本《摊开画布的人》被我撞开了另一扇门,看到另一番不一样的风景。
最后,我想用卞之琳的诗《断章》,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你 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附:诗集《摊开画布的人》原诗选六首
真实的风景
近处 被桃李花包围的村庄
赶着牛羊的老汉
远处 踩着隔年的落叶
走在风景中的女子
一双被鸟儿的翅膀
带上高空的眼睛——
让我恍惚,可我知道这些都是真实的
就像前天我们穿过一片山花浪漫
去奔赴一个老人的葬礼一样真实
现在 我的心还在深深自责
在奔赴葬礼的途中
还会嗅出浓荫下一株花树的香气
还会随着一双凝视河流的眼睛
滑入风景之旋涡……
喜 鹊
院子里高高的梧桐树上
最近来了一窝喜鹊
这和人类相处的最融洽的鸟
连小区的保安都让它三分的鸟
清晨 逗留在我的窗台上
这是一个夏日还没有走远
秋天还在院子外徘徊的清晨
我在窗下读一本叫着《本草纲目》的书
此时我栽种的草药
还在远方的山坡上静静地开着花
哦 我的慵懒和厌倦
无意中被一只喜鹊尽收眼底
它反复的飞走了 又飞回来
有时嘴里衔着一根筑巢的树枝
有时嘴里叼着一粒果腹的玉米
更多的時候在低空和树梢上
练习鸟类的平衡术
缺席者
她们在众人的赞美声中绣花边
他们在灯红酒绿中愤愤不平
一个逃离者双手抓向夜空
握住的只是一片虚无——
而那个缺席者
正被一些冰雹落地的声音敲打
在一个丹桂还没有飘香的季节
在一个不忍心叫醒青草憨梦的季节
是矮墙上的一朵月季救了她
如果你 就是那个
在荒村古巷中收集銅钱和草药的外乡人
或许——
会在某个巷口遇见她
白 鹭
她面朝湖水
坐在一棵果树下
天空蓝而远
一只白鹭往返于天地间
她听到有人在风中
喊着她的小名
她抬起头来的样子
像个孩子 风
越过不设防的栅栏
吹着她薄薄的衣裳
吹着那些湖水——
那些湖水中的倒影……
它们 正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中
微微旋转
诗 篇
万物生长 我不止一次的
写下“万物生长”这个词
就如此刻窗外的玉兰花开得如此蓬勃
而我书桌上的风信子早就徒然干枯
她们 正和房间内
一张女子的照片完成着转化……
走出房间 下午的光线悠闲而温暖
走廊外 那么多人为了生活步履蹒跚
廊内 几个落日一样安详的老人
时光的停和留仿佛和他们无关
“什么时候
我能和他们一样的平静
不去在意这被夸大了的生活”
而虫子们却不管这些
纷纷张开透明的双翅
迎接又一个春天的呼啸而来……
如歌的行板
落叶被流水载向远方
村庄 田野的不断后退中
你看见河堤上一个奔跑的少年
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在暮色覆盖一条河流的沉默里
你好像火山喷发后山谷中幸存的最后一粒种子
风一吹就能听到发芽的声音
根一扎进泥土就回到了人类出生的大地
那么温柔的 一开门就看见蝴蝶翩飞的菜园
一抬头就看见野鸭子嘎嘎叫着从天空飞过
而此刻河水正流过那些农舍的门前
恍惚间河里的芦花就白了头
哦 当你撑着那花瓣儿小船在河面上摇摆
是谁 唱着如歌的行板从暮色中走来
(浙江省台州市水利局)
作者简介:蔡启发(1958-),男,浙江宁波人,著名诗人、评论家、作家,从事新诗创作和新诗评论研究。中国科学诗人协会会员,浙江省水利文协委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台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台州市诗创会副主任,荣获2014年度《关雎爱情诗》刊评论奖并加盟该刊任执行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