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竹工

褚福海

小雪过后，宜兴西南山区的毛竹，愈发壮实了。

那些粗壮笔直、密密麻麻、成排成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竹子，青翠，秀朗，挺拔，高大，显现出一种凛然的气势。一阵寒风吹过，枝丫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仿佛有无数双纤巧的手，在为人们弹奏着温婉曼妙的交响乐曲。茂密的竹梢，枝叶相连，遮天蔽日。从空中俯瞰，一望无垠的竹海，宛若大海的波涛，随风起伏。

暖冬似春，清雅怡人。

陪天津故友一行人领略了水乡古镇的韵致，品尝过阳澄湖大闸蟹的美味，我们便驱车赴天目山余脉的阳羡竹海观光。上午十时许，我们正在“海底”处尽兴玩耍拍照，忽闻右侧半山腰上传来“哐啷哐啷”脆生生的毛竹碰撞声。循声望去，但见一个中年男人肩上拉住捆扎好的竹梢，正佝偻着背，沿着石阶，一蹦一跳着大步往山下俯冲而来，身后十来棵碗口粗的毛竹顺势而下。数秒钟后，抵达开阔平地时，那男子脸色红得如关公，上气不接下气，胸膛急剧颤抖着，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直朝下滚落。

首次目睹此状的我，极为惊诧。于是，我坐到一旁的石块上，默不出声，用赞赏的眼光，静观他们施展身手。

男子卸下挎在肩胛上的车胎内胆皮，敞开米灰色夹克衫的胸襟，急剧喘着粗气，疾步奔过去，右手抓起摆在地上的大搪瓷茶缸，立于山涧那侧“咕咚咕咚”朝嘴里灌茶。

红润、矮壮的妇女，一看便知是他老婆，腰上围着围裙，正在将拉下来的毛竹调头。毛竹下山时，是大头在后，尖梢朝前的，而装上卡车时，必须大头朝前，故而需将毛竹一一调过头来。但见她弯曲着肘部，把竹梢捧在臂弯里，倏尔使劲旋转着奔跑，那毛竹乖巧地随她而转，听话地调过头来。每次两根毛竹，男人拉的一趟，够她旋上五回了。但她的表情掩飾不了自己内心的喜悦，似乎在告知别人，她很乐意干这行，因而脸上始终荡漾着灿烂的笑靥。

男子喝完茶，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呼吸仍显得略微有些急促，右手不住地在脑门上揩汗。我趁隙与他攀谈起来。性格直爽的他，先斜睨了我两眼，尔后解除了戒心，用浓重的川腔告诉我，他老家是重庆云阳的，来阳羡竹海已有近五年了。虽然伐竹很辛苦，几近卖命，很多人都不愿意干，可夫妻俩每月上万元的收入，还是叩动了他的心。晴好天气时，他清晨六七点钟便起身，吃饱早餐，脚蹬球鞋，绑好裤腿，腰挂竹刀，像松鼠一样钻进竹林干活。一棵粗壮的毛竹，只消被他“咔嚓咔嚓”四五刀，便从根部砍断，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尔后，颓然顺势倒下了。相对山顶的毛竹而言，砍山脚与半山腰上的，算是轻松的了。最让他惧怕的，是长在山巅上的毛竹，砍下了，它一不小心会顺势滑溜下去，跟他玩失踪。偶尔甚至会伤及无辜，所以他不敢懈怠。毛竹砍下来后，他得把它们拢在一块，码稳，然后十棵一趟，分批次拉下山去。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在陡峭狭窄的石阶上行走，下来时稍有不慎就会摔伤，而且因地势倾斜，毛竹下滑非常迅速。所以，作为向导的他，在前面就得没命地狂奔。为防止石阶损伤毛竹，他们每间隔一段距离便横放着一根毛竹，架空竹子，以免毛竹与石块摩擦，同时也使毛竹下山时更顺畅省力。不过，速度快得让他犹如猩猩似的连蹦带跳。

那会儿，时间才十时半许，已缓过神来的他或许是感到肚皮饿了，便问他老婆：“饭送来了吗？”“就在那边撒。”于是，他颇为急切地走过去，蹲下，从手提袋里拿出餐食，先打开一只装菜的快餐盒，再拿起另一盒饭，坐到横卧地上的竹枝堆上，背对寒风，狼吞虎咽起来。午餐是老板免费供的，红烧鸭腿，大蒜炒干丝，炒青菜。尽管简陋些，可他吃得津津有味，感觉很不错。对质朴憨厚的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奢望，能填饱肚子，不致挨饿，就知足了。他边咀嚼着食物，边嗡嗡地对我说；“伐竹工的活确实既苦又累，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急需钱花的地方多着呢！”他这才无奈地与妻子顽强坚持了下来，每年做一季，少说也能挣上个几万元钱。他咽下一口饭菜，脑袋歪斜着，稍停顿了下，有些惭愧地继续说：“大哥，我俩既没得文化，亦没得技术，不靠体力，还能干么事哟？”

话音缭绕中，拉毛竹下山的卡车来了。他匆忙把剩余的最后一口饭菜扒拉进嘴里，鼓着腮颊，朝我歉意地点了点头，就闪到车旁装车去了。八九米长，直径约有十二三公分粗的毛竹，一棵少说有七八十斤重，他与另外一个同伴，轮流弯腰拎起，吃力地走到车旁，再举到高过他头的车厢，递给车上接应的人。一车大约要装二千五百棵左右，也就意味着他俩要弯一千多次腰。劳动强度之大，体能消耗之巨，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待车上毛竹装满了，他像只灵猴般轻盈地爬上去，扣牢紧线机上钢丝绳的一端，再慢慢撬动扳手，将绳收紧。依次而为三次，才算将车上的毛竹稳固好。至此，他阶段性的工作方告一段落。

另一位小伙子，人矮矮的，精瘦精瘦，面色黝黑，自报家门来自湖南醴陵。他是由亲戚引荐过来的，做伐竹工两年不到，已基本掌握了伐竹的技能。他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他每天都要砍伐二三百根毛竹，山上山下得往返跑好多趟，一天下来，有时小腿肚子上的肌肉都在打颤，夜里睡觉腿常痉挛。但为了生存，抑或是扭转命运，他选择了来此伐竹。他乐观地对我说：“干伐竹工确实异常辛劳，亦非一般人可以承受，但趁自己现在年轻，能多挣点钱，吃些苦还是值得的，等苦上个四五年，赚足了娶媳妇的钱，就打算回老家娶妻生子喽。”说罢，他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掌，不无幽默地朝我“炫耀”起来：“这是生活赏赐给我的奖章。”我抚摩着他粗糙的手，心中除了怜惜，更多的是深思与佩服。

卡车载着堆得高高的毛竹，一摇一晃着缓慢朝山下驶去，引擎声渐远渐弱，沿山坡拐过弯，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们立马转身，利索地在腰际挂好竹刀，手拎大茶杯，又欲上山伐竹去了。受好奇心驱使，我竟断然决定跟他们上山去，真切体验一下伐竹的感受。走在弯曲陡峭竹海山道上的他们，步履铿锵，脚下生风，发出“嗖嗖”的声响，我几近小跑方才勉强跟上他俩的节奏。他们窥见我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便择就近的竹林砍伐。中年男子关切地问：“怎么样？”我佯装若无其事，洒脱地说：“不要紧。”接着，中年男子毫无保留地对我口授：“你砍毛竹时，应将刀口对准竹子根上部，发力要猛，下手须狠，晓得撒？”我谦逊地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锋利竹刀，瞄准一棵成年毛竹，自信地使劲挥刀砍去。一刀，二刀……直至砍了六刀，那毛竹依旧岿然不动。此时，中年男子急了，对我吼道：“你用力砍撒！”我用尽吃奶力气，又狂砍猛砸了三刀，才清晰听到竹子发出了轻微的“吱吱响”，那小伙子眼疾手快，毅然伸出手，轻轻一推，毛竹便应声倒地。继而，小伙子抽刀把竹枝削净，用带有戏谑的口吻说：“你现在可以扛着下山喽。”素来不服输的我蹲下身子，跨成弓步，先把大头这端架在肩膀上，再前移竹子，平衡好后，便奋力朝山下走去。可山路陡峭，别说扛了毛竹，即便是空手，下山仍是很费劲的。故而没过多久，我的腿开始变得沉重起来，走路歪歪扭扭，显然是力不从心了，但依然咬住牙艰难行进着。未过两分钟，我嗓子已欲冒烟，有种行将窒息的感觉，猝然眼闪金星，双腿一软，一个踉跄，栽倒在路边的乱石上。毛竹脱离把持，“轱辘辘”地滑了下去。跟随我身后的中年男子赶紧扶起我，关切地问：“你没事吧？”我沉郁而歉疚地摇了摇头。

他们见我无大碍，便转身忙去了。我凝望着他们结实的身板、汗渍斑斑的背影，心里蓦地汩汩渗出了敬仰的情愫。

彼时彼刻，我倏然想起了郑板桥先生“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那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是啊，一个个朴实无华的伐竹工，不就是一株株与世无争、默默奉献的毛竹吗？我们所经历的这个时代，所处的当今社会，不正是仰仗着无数像伐竹工这种坚韧不拔与不屈不挠，才不断向前推进、发展的吗？

伐竹工，抑或是一个早已被人淡忘、被人忽略乃至遗忘的特殊群体。他们人微位卑，可作用独特，甚或没人替代。在日常生活中，他们经历了多少酸楚艰辛，恐怕无人知晓，亦难以体味。尽管他们生存在社会的最底层，在我心里却是崇高的，他们体内所蕴含的顽强意志以及特别能忍辱负重的品格，尤为可贵，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