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红外衣
2017-06-22高世莲
高世莲
寒假回老家,我特意去了外婆的墓地。
说是墓地,其实就是一个孤零零的土疙瘩般的坟头,那样简朴,一如外婆的一生。坟头上衰草离披,灰白的土层已经板结,一道道沟壑纵横其上,如同外婆那皱纹满布的脸庞。很久没人培土了吧?我想为外婆培点儿土,无奈久已不沾阳春水的双手挖不开冻僵的土壤,只好作罢。
我点亮灯烛,摆上从城里带回的美味祭品,随祭品摆上的还有我深深的思念。之后,我郑重地拿过那件纯棉开衫——大红的、精致的、洋气的——放在烛火上。瞬间,火燃成一团,温暖了天地。
出来的时候,母亲说,这件衣服太花哨,外婆不会喜欢的。我笑了笑,执意带来了。这是我答应给外婆的。外婆喜欢大红色,我知道。
从父母只言片语中晓得,外婆家是富农,外婆的父亲还在天津跑过生意。当年,外婆家的生活十里八乡数得着,外婆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小姐。不谙世事的我总觉得,富农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过得那么恓惶。打我记事起,外婆就和外公带着舅舅、小姨生活在两间土坯房里。一米见方的、镂空的、贴着泛黄窗纸的窗户将明媚的阳光挡在外面,屋里总是黑洞洞的,土地面坑洼不平。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几件木制家具也极其简陋,饭桌上总是玉米窝头。
外公脾气暴躁,不知什么原因就会用随手抄起的东西打在外婆身上。外婆性情温婉,即使挨了打,也只是掸掸身上的尘土,抻抻缝满补丁的衣服,拿手往后抿抿头发,接着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外婆身上丝毫看不出富家娇小姐的样子,她的生活和村妇们没什么不同,只是衣服永远那么整洁,脊背永远那么直挺。
在我五岁那年,妹妹出生,母亲忙不过来,外婆接我回家照看。那天,家里就剩下我和外婆。外婆拿棉衣棉被出去晾晒,准备冬天用。正从炕柜往外拿棉衣的时候,她的双手盛着一件叠得整齐的红衣服,突然蒙到脸上,瘦削的两肩微微颤动。我站在地上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外婆的肩膀才停止了颤动,转过头,跳下炕来,从外面端进一脸盆水,认真地洗着脸,脸上带着微笑,闪着圣洁而安详的光。洗完脸,又用梳子蘸着水梳头。已经灰白的头发服服帖帖被梳在耳后。
梳洗停當,外婆拿起那件衣服,抖开,然后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那是一件什么衣服啊?火一样红,衣领竖起,缝着金边,腰间一条带子使得外婆显得更高更瘦、更好看了。衣服下摆直到膝盖处,扣上扣子,系上腰带,就像穿着裙子。在我所见过的衣服里,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好看吗?”外婆小声问我,脸上光彩四射,黑洞洞的小屋也亮堂起来!“真好看啊!”我做梦一般地盯着外婆,小手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件衣服。“这是你老姥爷从天津给我买的,让我出嫁的时候穿,可惜——”外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好像透过镜子不知看着哪里。她那皱纹深刻的脸如同一朵花刹那间绽了开来,一直发黄的脸竟泛出红晕与羞涩,少女一般!
“哐当!”门被推开,外公闯进来。我和外婆只顾看衣服,竟然没听到外公回来的脚步声。看到外公,外婆手忙脚乱地不知怎么好,想脱下外衣,可是越紧张,越解不开扣子。外公一步上前,拽住外婆的衣领,猛地一扯,“嘣嘣嘣”,扣子一个个挣脱衣服,掉在地上。“想翻天啊!你不挨斗就不舒服?”外公黑着脸冲外婆吼。外婆低着头,慌乱地脱下外衣。外公怒气冲冲地取了东西出去了。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外婆默默地把红外衣收到柜底,从此后再也没取出来过。这件红外衣仿佛是与外婆偷情的人一样,见不得光。
又过了两年,为了买拖拉机,父亲倾尽所有,到了年底,家里还没给我和妹妹买上新衣服。母亲带我们去看外婆,外婆看着我们的旧衣服,摸着我的头,直叹气。“新年到,新年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没有了新衣的年,我总感觉很是索然。看着小伙伴们耐不住性子,早早就穿上新衣,我更是懊恼得要命。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有人送来一个小包袱,说是外婆让捎给我们的。母亲打开,里面一团火燃烧了我的眼睛:外婆的红外衣!我抢在手里,抖开,不是外婆的红外衣,而是两件孩子的外衣。“外婆说,这是用她的衣服给你们改做的,她这衣服没穿过,布还跟新的一样。我都不知道你外婆竟然有这样的衣服!这颜色我都穿不来,更别说你外婆了。”母亲说。“噢!我有新衣服了!我有新衣服了!”我欢呼雀跃。多少天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年后,母亲带我和妹妹去外婆家。外婆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妹妹,一个劲地说“好看”,满眼的慈祥与欣慰。还有什么,我却说不上来了。在灶间,我悄悄跟外婆说,等我长大了,一定给外婆买一件最好看的红外衣。“我等着。”外婆的脸又笑成一朵花。
外地求学,异乡工作,结婚生子……一件件,一桩桩,忙碌充盈了我的生活。童年的承诺如同风吹过的水面,一阵涟漪之后又归于平静,被风早已吹得不知所踪,脑海中也早已没有了承诺的影子。
放假了,我在商场闲逛,一件红开衫突然映入眼帘,脑中如电光闪过。童年关于红外衣的一幕幕如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浮现。我要去看外婆,送她一件最好看的红外衣,虽然迟了那么多年。
看着眼前燃着的红开衫,火越来越旺。红红的火苗里,我似乎看到外婆穿着红开衫,娉娉婷婷地向我走来。“好看吗?”外婆问,脸上泛着少女般的红晕与羞涩。“外婆,你真好看!”我大声告诉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