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是青春的箴言
2017-06-22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铁路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获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所有关于爱与命运的故事里,我最喜欢张爱玲的《爱》。那个美丽的女子被命运揉搓得像块脏抹布,记忆中的那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和未能开成花朵的爱,仍像他走向她的那个夜晚的月色一样干净,像她那件穿的月白衣衫一样没有一丝褶皱。那句话,连同春夜的风、月、花影,都成了她沉浮于命运浊浪中,使自己免于溺水死亡的“浮木”。而她手扶的那棵桃树,必定满树繁花。是的,必定是美好春夜,必定是鲜艳桃花,这些才衬得上她十五六岁的好年纪,衬得上永远光洁如新的爱。
桃花的秾艳,彰显青春的亮烈,呈现生命的丰润。喜爱桃花并撷之入诗入词的士子颇多,南宋周紫芝便是一个。周紫芝人品有瑕疵,但到底是文人,他爱世间一切芳物。他写梅、梨花、幽兰、海棠、岩桂、腊梅,在他的词中四时花开不断、清芬不绝,写桃花的词尤多。不过,周紫芝对桃花的态度耐人寻味:他嫌“桃李烂漫奈何俗”(《减字花木兰·西山岩桂》),有“最嫌他、无数轻薄桃花”(《洞仙歌·江梅吹尽》)这样的不屑之词,却似乎抵挡不了光艳照人的桃花的魅惑,他爱“楼上缃桃一萼红”(《鹧鸪天》),欣喜于“小桃花动著枝浓”(《朝中措》),怜惜“燕子风高,小桃枝上花无数”(《点绛唇》),大概是因为个性不乏软弱,对夭桃的态度也摇摆不定。他对美又极为敏感,对世界怀有温情与爱恋,所以春来桃绽,他还是免不了色与神授,为之倾倒。而他写的两首有关桃花的《清平乐》别有情韵。
周紫芝词作与南宋整体风貌很是不同,偶有悲凉,不过羁怀旅思;偶有放浪,也不过想悠游江湖、归隐山水。他的词里实在难见中原板荡、神州沉陆的时代风云。他的词风清丽婉曲,几近花间、北宋前期写艳情、闲愁的词作,情思婉转,使得读词人的心湖荡漾起层层涟漪。这两首《清平乐》抒情主人公皆为女子,周紫芝揣摩女子心性,幽微隐约的绮情艳思都带上了桃花的颜色。
我们就将这两首词当作描摹同一个女子在有桃花的春天的故事。那个妙龄女子,“驻足于春色中,于那独一无二的春色中”。然而韶华不会留驻,桃花开了又萎谢,桃花开时,她寂寞到黯然销魂;桃花谢时,她忧愁郁结,满怀怅然。东风来了,有情又似无情,吹开满树芳华,又吹得满地落英,也就十来天功夫,“春天的命运就是这样短”。
《清平乐·东风庭户》的阳春三月刚开了头,世界新崭崭,木叶尽绽,淡绿浓绿,深红浅红,让人忘了冬天凌虐它们时的样子。东风来得正好,它从旷野中草木间上徐徐走来,终于抵达了庭院,草木的腥甜“吹到每个人的心坎,带着呼唤,带着盅惑”(萧红《小城三月》),静默的屋檐、低垂的帘栊也感受到春的温柔。于是,一个清亮得犹如水晶的早晨,灿烂的桃花开了满树,仿佛整个春天都在对着她笑,笑靥柔软而明媚,这一树笑着的桃花是季節给她的请柬。她撅起花瓣一样的嘴唇,轻叹着“春”。春来了,想来陌上碧草笼烟,杨柳如丝,野花如锦,她怎能辜负与她一样美丽的时节呢?要踏青,要斗草,要拾翠,南陌上巧笑相迎的女伴也该讶异于她突然长成的美丽吧!也许,还能遇见一个白衣翩然的少年,四目相对时,她薄薄春衫,萦几缕桃花幽香,伫立陌上,正是一朵娉婷的解语花……低头做着白日梦的她,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忽然,她看见自己的鞋子旧了,实在不称刚做好的肉色衫子、浅红裙子,她立刻决定把那双拖了很久还没完工的绣鞋赶快做好。嗯,希望还来得及。桃花漠漠,暖香轻染衣襟,她怀着确定的喜悦和期盼,急拈针线,在她纤纤玉手里,鞋面上的彩凤渐渐显出辉煌的颜色,欲飞的姿态。东风如暖笙,吹着清妙的曲子,桃花摇着花影,这一刻静好如诗。周紫芝并没有细描细绘女子的情态,但东风、桃花、南陌、绣鞋,足以催发绮丽的遐思。
不知她是否踏青南陌,是否遇到了某个少年,只知道最好的时光总是走得最急,春昼苦短,转眼又黄昏。庭院空了,轻灵飞舞的秋千架上飘动的衣袂裙裾见不到了,有一些欢乐也慢慢沉淀,酝酿成微苦的怅然。天色已晚,暮色渐渐侵染到桃树,桃花也有倦色,容颜黯淡。不知何时,一钩新月浮起在幽蓝的暮色里,秋千与花影都在这清浅如溪水的月色中沉默着。雕梁画栋的画堂在月下也是轩丽的,只是月光照不进绮窗,虚空的堂中盛满幽暗清冷,一如她此时的心境。嬉戏游玩的欢愉转眼云散,掩上朱门,夜色里没什么值得翘望,也没什么人值得等待,又一个安静的春夜大概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了吧!每一个春夜都是如此寂寞。我们不知道这一日她经历了什么,但能从词中感到上下阕情境氛围都变了:东风的“暖”换作月色的“冷”,桃花的“红艳”换作秋千的“黯淡”,南陌的“热闹”化作朱门华堂的“深幽”,女子雀跃的心情也归于沉寂。芳心本已随着桃花绽放,如何能忍受它在没有得到热烈回响时纷纷衰萎?她总该有些不甘心吧,所以不顾夜深苍苔露冷、花下风寒,长久伫立于花阴,花影上身,深深浅浅,像是安慰她。一阵凉风,花枝摇曳,桃花不胜娇怯,有几瓣盈盈落下,美却有几分凄凉。露水渐渐湿了罗袜,鞋上彩凤只怕褪了一点颜色。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这良宵除了虚空,还是更大的虚空,是时候安眠了,她会有一夜浓睡,还是一宵春梦?花魂黯黯,人梦痴痴,醒来后,这一树夭桃还能明艳如昨么?一个最美丽的春日就这样仓促地终结了,不禁让人销魂。
读《清平乐·东风庭户》,我们见到绝美的桃花,绝美的春日情思,也见到女子无可措手的寂寞与无法安放的青春。《清平乐·浅妆匀靓》像是它的续篇,春天接近尾声,女子似乎略略长了一两岁,而且闲愁更苦,春恨更深。
那应是三月暮。时光真是催人,催人长大,催人发现青春生命的美丽与残酷。她还年青,眉眼退去青涩,更显鲜丽。有自好之心的她对镜浅妆。不需要浓脂腻粉,那只会遮掩她的容光,眉如远山,目似秋波,匀一层薄薄的胭脂,恰如灼灼桃花。她必定不是“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温庭筠《菩萨蛮》)的慵懒贵妇——对贵妇而言,梳妆不过是每日必有的程式。她是小家碧玉,弄妆几近生活的仪式,因心有祈愿,更加郑重。她自知美不应该被忽视、被辜负,她希望有人在镜中望见她的美丽,或许还拈起眉笔为她描上黛色。想及此处,情思缭乱,颊上飞红,绯色直到眉眼边,连耳朵也微微发烫,羞红晕染开来,像清亮明净的天空里飞动的红霞。当脸上的红热慢慢消退,她定下心来,才忽觉“他”并不在身旁,原来一切不过是一个人心里上演的戏剧罢了。没有“他”,她的美又有什么意义呢?刚才莫名的羞涩着实让人气恼,恼恨缠绕成一团乱麻,喝点酒暂时忘却烦忧吧。微醺时,心灵轻了,却终无法破愁,晴窗之外,花影扶疏,这花不知还能开几时,禁几次风雨,花开无人知,花落无人惜,而人“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酒意袭来,昏沉沉睡去,竟一觉无梦,醒来时已是晚来风凉。酒力未消,酒晕还未褪尽,一滴清泪不知在眼角停留了多久,终于流向鬓边,鬓发生凉,拭泪时才感觉睡时流的泪湿了衾枕。原来极精致的小鬟也被揉搓得不成样子,鬟上玉钗欹斜欲堕,无复当风俏立的齐楚模样;玉钗敲枕,泠泠之声也带着寒意。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她不想再起身整理妆容鬓发,就这样静静躺在黑暗里,让衾被里的一点微温安抚自己。一片冷风挟着细密的雨扑到帘幕上,沾湿帘栊。帘外更深更广的黑夜里,雨窸窸窣窣,淅淅沥沥又淋淋漓漓,春天,就在这一霎风、一霎雨中消尽残红,有心挽留春天,也知春天不可留,再说留下春天又如何,还不是长长的寂寞?东风乍起,想来庭前桃花点点飞红雨,明日见得,只会是满地落红狼藉……
读这两首词,我总觉得词中的女子就是一棵开花的桃树。新做绣鞋、立尽花阴、浅妆匀靓、泪揾残霞,这些时刻,都让人屏息于青春生命的美丽。春天离开,青春结束,那落了一地的红桃,正是她日渐凋零的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从中国最古老的诗集《诗经》开始,明丽妩媚的桃花,就是怀有爱恋情愫的青春女子的代言者:桃花難以持久,态媚而少风骨,一阵东风,则见落红成阵,一场暮春寒雨,便是红消香断;花开红艳,女子容色鲜妍,情感炽烈如火,花事已了,女子容色渐衰,爱恋渐弛。虽然陶渊明创造出桃花源,从此桃花便与隐士结缘,但眼见桃花,最容易联想到的还是美丽的女子和她们不由自己主宰的命运。桃花的盛放与飘零,像是写给女子的青春箴言:“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李贺《将进酒》),青春与桃花一般有惊心动魄的美,只是太短暂;“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美好的邂逅只在一季;“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刘禹锡《竹枝词》),情爱与容颜都如桃花一样不坚牢,只有忧愁绵长浩荡;“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桃花行》),所有美好的生命与炽烈的情爱都有死亡的结局……听听这些桃花的箴言,青春并不全然是“用金线与幸福的璎珞编制而成的”,青春不是一场可以纵情享乐的盛筵,青春太美也太短!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我最爱的王家卫电影《东邪西毒》。电影里,在家乡等着盲武士的女子叫“桃花”,她的名字是谶语,也是箴言,斯人永远等不回武士,青春与爱都随逝水。我们生活在现在何其幸运,不必等一个人带着幸福来临,只须在美丽的季节盛放并成就自己,因此也无惧青春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