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诗比历史更真实
2017-06-21蒋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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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离》:诗比历史更真实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说过:“诗比历史更真实。”意思是说,历史是对客观事件的记录,诗是对心情的记录,在所有事件结束后留下的情感的结语。事件会消失,可是心情会变成永恒。这也是为什么汉语诗作中描写心情的诗特别多的原因。
比如《黍离》,这首诗非常优美,诗里完全没有事件。除了“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这句中的“黍”是黍子,“稷”是高粱,也基本不需要注解,很容易读懂。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诗的语言和我们今天的语言没什么差别,可是教科书里的翻译很可怕:“知心人说我心烦忧,局外人说我啥要求。”我觉得这首诗不需要翻译,今天我们的口语还可以这样说,不信各位回家对妈妈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试试,相信你妈妈也听得懂。
我特别喜欢这首诗,因为它把事件抽离得最干净,我们完全不知道“此何人哉”中的“何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注解里一定要给它加一个事件,说因为亡国了,才会这么哀伤。这是没道理的,任何—种生命都可能出现这样的情感。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主人公走过了黍子地、高粱田,忽然感到—种哀伤。有一次我走在一片稻谷刚刚结穗的田野中,生出—种很奇怪的感情,介于忧愁和喜悦之间——一粒稻谷从插秧开始成长,长到现在这么饱满,可是很快它们就要被收割了。“离离”是黍子长得十分繁茂的样子,叠声是因为找不到恰切的词来形容那么繁密的黍子粒。这是第—种解释。第二种解释,是离别的意思,所以主人公才会哀伤。中国所有的字都有一个声音,而每一个声音都有情感。“离”的韵母是i,诗人哀伤的时候,会用到这个闭口音,共鸣音很小。“凄凉”的“凄”、“寂寞”的“寂”、“离别”的“离”、“依靠”的“依”,都有一点悲哀对不对?所以当我们说“彼黍离离”的时候,不仅有对黍子的形容,还有声音上的低沉和离别的哀伤。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这里又出现了叠韵。“靡靡”也是一种声音,低沉、慵懒、彷徨,都有一点。“靡”还是i这个闭口音,依旧是有点哀伤的情调。它让人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不怎么振奋,有一点拖延,不清楚生命的意义,不知要前往何处。
我不太愿意直接翻译,因为这两个字实在是太精彩了。“靡靡”是有一点没精神,这个词不是那么清楚,它指的是某种精神状态:走路的步子不那么稳健、确定,不是进行曲,而是缓慢、迟疑的。
“中心摇摇”,“摇摇”也是形容心情。如果我在小学教诗,一定会用这首诗作为范本,因为它是对诗的最大挑战,即用某种方法把不明确的东西讲出来。你要训练一个孩子来形容自己心情的快乐,但是不可以用“快乐”这个词,而要用一个声音来形容,那会是什么?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都是对某种不清楚、不确定的事物的精彩形容。这首诗完全可以用来训练学生对文字认知的精准度。这个精准度很难注解,因为它描述的是一种感觉、—种情绪。在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时,节奏感马上就出来了。接着,作者很快跳入—种客观描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诗人厉害的地方,刚刚讲完“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你还不太知道他要干什么,马上就接了一句:你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算了。人在最孤独的时候,就会觉得,我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解释我的心情?一个人敢在写一首诗时说不在意别人懂不懂自己的哀伤和忧愁,这是了不起的。他的忧愁已经到了自己认为无论怎么讲别人也不会懂的地步。
《黍离》是一副“说了你也不会懂”的架势,所以下一句直接转向了天:“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一句很奇怪,不是作者从第一人称的角度来看天,而是从天的角度来看人,好像是天在看着他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但是有的翻译却是“遥遥远远的老天呐,是谁害我离家走”,这样一来,诗的意象就被缩小了。“悠悠苍天”是一个画面,作者不是从自己的心情出发,而是从天的角度来打量自己的孤独,其实是在讲他的哀伤没人能懂。
各位看这个诗人多么会“偷懒”,三段里换的字这么少,前面的字都不变,后面从“彼稷之苗”,到“彼稷之穗”,再到“彼稷之实”,随着时间的改变,禾苗发芽,结穗,收获,这个完整的过程,只改了一个字——苗、穗、实。从春天到秋天,这个人一直在庄稼地里走来走去。
作家莫言写过一部小说叫《红高粱》,他的笔触—直停留在高粱地里,因为讲的是农业社会。农业社会是天长地久的,哀伤也是无穷无尽的,所以他才会用这么大的时间和空间背景去描述它。在那么一大片庄稼地里,这个孤独的生命从春天走到秋天,他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所以才会发出对天的呼叫:“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诗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但是描述了心情,当历史都消失后,心情还在。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醉”当然与酒有关,喝了酒以后,不管哀伤还是喜悦,都更像自己。不喝酒的时候,你在做一个别人希望的你,可是如果可以“中心如醉”,你就变得比较自然轻松。另外,“彼稷之苗”中的“苗”和“中心摇摇”中的“摇”,“彼稷之穗”中的“穗”和“中心如醉”的“醉”,都是押韵的,构成歌的条件,可以用来传唱,并得以广为流传。
如果我们从田野中走过,听到有人唱这样一首歌,很容易就记住了。当你感到哀伤的时候,你可能会随着他一起唱。它前后重复三次,具有和声的效果与呼应的关系。
我在贵州看过花子的演唱,一个人唱出来,旁边的人就和上来,前呼后应,一唱百应。歌谣是从大地中被慢慢呼唤出来的,它不在乎重复,因为每一次重复都有不同的声音加入。我们现在单看《黍离》的文字感觉好像有点单调,可是你要想到这是歌,就会明白它其实并不单调。
第二段和第—段相比,换的字虽然如此之少,却是有很高难度的。不信大家可以试试看,写三段完全一样的诗,只换其中的某一个字,很难的,这需要你对诗的语言非常了解。其实这首诗就不应该有注解,而应该让小朋友试着来玩这种改字游戏。
西方绘画的达达流派曾经建议把诗剪开,变成一个个单独的字,让小朋友在布袋里搅乱,再拿出来贴。这有点像排字游戏,要找到字和字之间的规则。字这么精简,但产生了情感的变化——“中心摇摇”变成了“中心如醉”,又变成“中心如噎”。“噎”是哭到说不出话来,人的哀伤到了极点,哭泣和讲话都停止了。大家可能发现了,“噎”和前面的“实”按今天的读音并不押韵,但在古音中这两个字是押韵的。
换字这么少,却特别强调了情感的深沉,从“摇”到“醉”,再到“噎”,只有情感的深沉度在变,其他的都没有变。唐代李商隠的“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也是用字非常少,可是情感的跌宕出来了。
诗是文字高度精练的艺术形式。它不是论文,一个社会如果太崇尚论文,文字就会变得繁复,到最后越来越不会讲话。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我非常同意。诗和论文是两种不同的思维,论文是逻辑的思维,诗是情感的思维,情感思维不够的时候写诗非常危险。
这位诗人在吟唱“彼黍离离,彼稷之苗”时,透着一种情感的真实。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对自己哀伤的心情毫不隐瞒,反反复复地唱着,如今的知识分子有时候却会隐藏。亚里士多德说“诗比历史更真实”,因为历史文献可以作假,你或许也可以在一首诗里填充很多假象,但情感很难作假。
如果我们有很好的音乐家,其实可以把这些诗变成歌,用很美的旋律唱出来。大家也可以去检验一下自己身边的流行歌或者民歌,看看其中有多少反复,好像《黍离》。只有一生都很牵挂的情感,才会有反复,因为反复,那情感才变得更深沉,成为一种美学。
(蒋 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