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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满池涨绿

2017-06-21黄韫彦

初中生 2017年16期
关键词:满池荷塘荷叶

青春三日

待到满池涨绿

“这样啊?好的,我们明天就过去。”挂掉电话,妈妈在客厅静坐了片刻。之后,来到一间墙壁画满绿色荷叶的房间:“樱儿,我们明天去乡下,把外公外婆接过来。那里的土地被征收了。”

靠近阳台的书桌旁,坐着一个身材纤瘦的女孩,两条搭在肩膀的麻花辫被微风轻轻撩着,刘海上的樱桃发卡非常可爱。这个叫子樱的女孩正捧着速写簿画得入神,恍惚几秒后,对已经离开房间的妈妈喊了声:“好!”

外公外婆住在被滚滚稻浪包围的小木屋里,耕耘着几亩茉莉花田,十年时间伴着生活的清欢悠悠而过。在子樱的记忆中,童年的盛夏都是在嗅着茉莉花香、吹着掺杂稻子甜味的风中度过的。自从上了初中,子樱探望外公外婆的次数逐渐少了,那片洒满欢乐的净土也在脑海中蒙眬起来。

“吱——”车轮停止了对小路上细碎沙砾的碾压。子樱从遐思中回过神来。下车,站在一间陈旧却依然整洁的小屋前。终于到了这个久违之地。门前依然翻滚着青翠欲滴的稻浪,随风送来缕缕熟悉的清甜。子樱站在辽阔清爽的天地间伸开双臂,任凉丝丝的微风撩起衣袂。空气中弥漫着夏雨来过后的水汽。

吱呀作响的木门轻启,衣着洁净朴素的外婆迎出门来。她满头柔顺的短发已被霜雪沾染,雏菊般灿烂的笑靥却温暖如初。与外婆寒暄拥抱后,子樱决定趁这最后的机会四处走走,捡拾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碎片。

“外公在田里呢,记得在晚饭前回来啊!”外婆叮嘱她。

门前狭窄的水渠四周依然碧草青青,子樱想起小时候,外公常在溪水干涸季用狗尾草钓蛤蟆;屋旁的水井里依然荡漾着粼粼波光,她有一次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还有那些茉莉花,盛开时宛若绽放了满目的雪花。现在这个季节,茉莉花应该开了吧……视线触及熟悉的景物,无数尘封的往事泉水般涌现在眼前。

子樱驻足于一个小小的荷塘前。说是荷塘,倒不如说是被路旁茅草簇拥着的一片狭小水域更为合适。它那么小,挤挤挨挨地生长着十几簇翡翠色的荷叶,几只红蜻蜓悠闲地缭绕其中。以前,子樱最爱这片荷塘。夏天来临时,外婆喜欢摘一朵最大的荷花插在子樱的麻花辫上,子樱蹲在池塘边,在荷叶上玩滚水珠游戏……

夏意渐浓,满池青荷朝气蓬勃,不少娇嫩的蓓蕾已经微微伸展裙袂,向路人倾吐粉红色的心绪。子樱弯腰用指尖沾了些许池水,轻滴在一片苍翠欲滴的荷叶上,透亮的水珠便在荷叶上游走。子樱的嘴角悄然染上丝丝暖意,仿佛找回了小时候的天真烂漫。

“呀!”子樱突然失声尖叫——在旁边一片硕大的荷叶上,蹲着一只石像般岿然不动的青蛙,或者是蟾蜍?它的皮肤在清爽的绿色中掺杂着微微的湖蓝,和荷叶相契相容宛若一体。但是它非常大,比一个婴孩还要大一点儿,空洞无神的双眸直愣愣地盯着正前方,嘴一张一合,却无声音迸出。

“你……你好?”子樱试探着问。这个庞然大物慢吞吞地流转呆滞的眼眸,视线触及子樱时惊讶得差点从荷叶上栽下去 :“啊?你,你看得见我?”青蛙会说话?那应该是妖怪之类吧?这么说,她似乎闯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强压着心头的激动与欣喜,子樱再次小心翼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在这里做什么?”

青蛙重新蹲在荷叶中央,臃肿的身躯轻轻摇晃。它用机械的声音回答:“我在等一个人……”真是只不礼貌的妖怪啊。忽视了第一个问题,子樱闷闷地想,忍不住继续问:“你在等谁啊?”

青蛙那巨大的瞳孔停滞不动,里面透射出的幽暗仿佛能把世间万物都吸进去,纯粹的黑色逐渐扩散。“唰——”光芒四射,一切都回到了那个同样天高云淡的盛夏,同样满池青翠的荷塘。

“呜呜呜……”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坐在荷塘后隆起的短墙上,把脸埋进臂弯里,臂膀虚弱地颤抖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蓝沼蜷伏着双腿,静静地坐在荷叶上。这个人类女孩哭了很久了,蓝沼坐在一旁也看了很久,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可惜它没法问也没法知道。人类是看不见它的呀!

啜泣声渐渐微弱,小女孩的臂膀也不再颤抖了。静默片刻,她把脸从臂弯中抬起——她眉清目秀,扎着两束麻花辫,头上别着一个娇小玲珑的樱桃发卡。她抹了抹脸颊上清晰的泪痕,准备起身离开,视线触及一旁的蓝沼时猛的一惊:“呀!”“扑通”一声,浅浅的荷塘里溅起浪花。

女孩蜷缩在短墙上打了个喷嚏,蓝沼在旁边双手合十,不断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你看不见我……害你掉进水里!幸好水浅……”

“没关系,”女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蓝沼,“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会说话的动物呢!你的肤色真漂亮……”“是,是吗?”蓝沼手足无措,从来没有人赞赏过自己。它独守这片荷塘已经很久了,见过几次误闯入两个世界交界处的人,他们在看见蓝沼后都大喊妖怪并逃得屁滚尿流,有一个还把锄头扔向蓝沼。

“弄脏你的衣服了……”蓝沼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耷拉着脑袋。女孩身着一条雪白的连衣裙,原本蓬松如柳絮的裙摆被池水浸泡得皱巴巴的,泛着一层薄薄的浅绿。女孩晃动着两条腿,眉目间舒展的温暖仿佛能把裙摆烘干:“不,我喜欢这颜色。”

“我叫小樱!你呢?”女孩笑眯眯地抬起头来,尽管她的眼眶中还残留着泪水。蓝沼支支吾吾地小声回答:“蓝沼……”

“这里是不是只有你这一只青蛙了呀?”小樱突然问。

“我一个人守候这片荷塘已经太久太久了,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捕捕蚊子,观赏蜻蜓,教训那些偶尔经过想要摘花的人类。我守护着一池荷花盛开、凋零,来年露出尖尖角,再盛开……没有人愿意陪伴我,但我无法逃出这个禁锢我的地方。每当我看着人类欢笑嬉闹地路过,我多么希望我也是一个人,哪怕是一只普通的青蛙也好,在短暂的生命中可以跋涉得更远。我只能待在这里,把永远没有变化的景物看得烂熟,那幢房子上的屋瓦,我已经数了三万三千遍了……”

蓝沼不由得顿住了,从自己的孤独与悲伤中脱离出来,因为面前的这个女孩双眼已经蓄满了泪花,凝视着蓝沼的眼神浸透了悲悯与同情。这是第一次有人投给它这样的眼神。蓝沼慌张地摆摆手:“你,你别哭!其实看守荷塘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啊!比如,有一次有人想要摘花,我就在他的手快碰到荷花时摇摇花枝,反复几次后,把他吓跑了!”

小樱“扑哧”一声,继而忍不住欢笑起来,摇晃着两条腿,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轻轻扣动着蓝沼的心弦。小樱凝望着满池浸泡在晨雾中的翠荷,若有所思地说:“我刚转到新学校的时候,一个朋友也没有,我觉得很孤独。没想到你更孤独。不过,如果有我的陪伴,你就不会孤独了吧?”

望着女孩灿烂如花的笑靥,蓝沼激动得语无伦次起来:“你,你以后还会来吗?”“当然啦!”小樱转过脸,水晶般澄澈的眼眸里满是真挚。

小樱望向含苞待放的荷花,蓝沼指向一朵半吐芬芳的蓓蕾:“它快要开花了,明天一定要来看啊!”

“哇!它的花瓣真白。”小樱凑近脸,端详着。蓝沼点点头:“但是……远不及你的裙子白。”“说到白啊,外公田里的茉莉花像雪一样呢!你看过吗?”

“没有,我从这里是看不到茉莉花的。”蓝沼黯然。“啊……”小樱的眼眸中流露出失望,旋即又迸射出光彩,“我去采一朵拿给你看。很快的,等着我哦!”她一骨碌跳下短墙,沿着小路奔往蓝沼一无所知的远方,雪白的裙裾宛若玉蝶翩翩起舞。

蓝沼凝望着那个逐渐湮没在蒙眬雾气中的小小背影,呆坐了很久很久,可是等待中的笑靥却不曾出现在视野。它跳到一片硕大的荷叶上,以便获得更大的视线范围。阳光毒辣地烘烤着大地,荷叶上残留的最后一缕水雾也被蒸干,蓝沼像一尊石制的雕塑一般,双眼死死盯着女孩消失的地方。

突然,小路尽头出现了两个身影,其中那个娇小的,正是小樱。蓝沼欣喜万分,挪了挪身子,选择蹲在原地等待他们靠近。那个高大魁梧的老人应该就是小樱的外公吧,他俩有说有笑,小樱的头上多了一朵洁白若雪的茉莉花。

两个人离荷塘越来越近,小樱却始终没有把目光投向蓝沼。蓝沼的视线追随着他们的脚步缓缓移动。奇怪,他们竟然直接经过了荷塘。满心疑惑的蓝沼朝他们离去的身影喊:“小樱!”女孩没有回应,笑嘻嘻地把一朵茉莉花别在外公的耳后。

蓝沼呆呆地凝望着俩人渐行渐远,僵硬地蹲在原地。它一直等待的人出现了,却不是为它而来。为什么呢?小樱好像不认识它了。突然,它想起来了——误闯入异世界的人类,在走出边界的时候会忘记自己在异世界的经历。也就是说,这个叫小樱的女孩,已经不记得蓝沼了。

人类能看得见异于自己的物类本来就是偶然,再次进入异世界对小樱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但是蓝沼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期盼着在同样一个清风徐来的夏日,邂逅一个拥有阳光般笑靥的白裙子女孩,向她敞开多年未启的心扉……

蓝沼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那片荷叶上。第二天,荷花绽放了,雪白如玉的花瓣让蓝沼联想到小樱的衣裳。小樱晃悠着一秆芦苇经过,两眼放光地对荷花赞叹了一句。蓝沼多么希望小樱把它摘走。它不想让这份美丽落入别人手中。如果是她,它愿意破例。

那朵娇嫩动人的荷花,早已凋零了,满池绿意盎然的荷叶渐渐干瘪。一只蜻蜓悠然掠过蓝沼眼前,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珠仿佛凝固一般,只有在女孩经过时才会随着她的步伐偏移,直至那个身影消失在视野。明明相隔那么近,它和她却无法沟通。他们是近在咫尺的陌路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孩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最后终于消失在蓝沼枯燥的生活中。关于她的印象也渐渐淡忘,它的灰暗世界中的唯一一抹彩色,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春燕呢喃,青荷又羞涩地崭露头角,被几尾红蜻蜓悠闲缭绕。一只蜻蜓掠过蓝沼眼前,它的身躯如石塑一般岿然不动……又是盛夏,满池荷花萦绕着醉人的芳馨。

它只能这样坐着,等着,支撑它的是心头近乎渺茫的一丝执念。偶然能看见它的路人也不再惊慌逃窜,因为它看上去真的像一尊雕塑。就这样,荷花开了又谢,荷叶新生了又枯萎,雨水落在眼球上又被烈日蒸干……它真的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视野中的景物似乎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它甚至忘记了它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有茉莉花般纯洁无瑕的笑脸。

“既然你在等一个人,你知道她在哪里吗?你确定她一定会来吗?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子樱打量着面前这只目光呆滞的青蛙,小心翼翼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等了多久?大概有三四年了吧,或者十几年?可能已经过去几个世纪……”青蛙依旧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这些机械的字眼仿佛不是从它嘴里吐出。子樱满含怜悯地凝望着面前的生灵,它已经不记得等待了多久,却仍然执著地坚信所等之人的出现,真是痴情人。再深刻的记忆,经过时间的洗涤也会淡去,它如此深情凝望,那个人对它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这里的房子要拆迁了,这个池塘说不定也会被填掉。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子樱关切地提醒一句。青蛙黯淡的瞳孔缓缓转移,目光在子樱的脸上停留了数秒,又缓慢移开:“谢谢……让我再等一会儿吧……”真是一只痴情的青蛙。不过,子樱永远不会知道的是,除了这里,它别无他处安身。如果荷塘被填,它也将被永远埋藏在淤泥底下。

子樱望了望天边乍现的最后一抹彩霞,转头对青蛙说:“我要回去了,你一定会和你等待的人相逢的!”青蛙再次缓缓转过头,声音里总算增添了一丝生机:“谢谢你。”子樱微笑着转头,踏在回家的路上。但愿天下所有的痴情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对了,我叫蓝沼。”身后传来一声尖尖的叫唤。子樱回过头,报以一个阳光般灿烂温暖的笑容:“我叫子樱。”

子樱……樱……似曾相识的名字……

如火的夕阳下,一只青蛙久久地蹲坐在荷塘中,蹲坐在最青翠的那片荷叶上。

又是满池涨绿的盛夏。

(黄韫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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