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居
2017-06-21丰子恺
闲居,在生活上人都说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觉得是最快适的了。假如国民政府新定一条法律:“闲居必须整天禁锢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也不愿出去干事,宁可闲居而被禁锢。
在房间里很可以自由取乐;如果把房间当作一幅画看的时候,其布置就如画的“置陈”了。譬如书房,主人的座位为全局的主眼,犹之一幅画的中心点,须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其他自书架、几、椅、床、火炉、壁饰、自鸣钟,以至痰盂、纸簏等,各以主眼为中心而布置,使全局的焦点集中于主人的座位,犹之画中的附属物、背景,均须有护卫主物、显衬主物的作用。这样妥帖之后,人在里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而快适。这是谁都懂得,谁都可以自由取乐的事。虽然有的人不讲究自己的房间的布置,然走进一间布置很妥帖的房间,一定谁也觉得快适。这可见人都会鉴赏,鉴赏就是被動的创作,故可说这是谁也懂得,谁也可以自由取乐的事。
我在贫乏而粗末的自己的书房里,常常欢喜作这个玩意儿。把几件粗陋的家具搬来搬去,一月中总要搬数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动一寸,脸盆架子不能旋转一度的时候,便有很妥帖的位置出现了。那时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环视上下四周,君临一切,觉得一切都朝宗于我,一切都为我尽其职司,如百官之朝天,众星之拱北辰。就是墙上一只很小的钉,望去也似乎居相当的位置,对全体为有机的一员,对我尽专任的职司。我统御这个天下,想象南面王的气概,得到几天的快适。
有一次我闲居在自己的房间里,曾经对自鸣钟寻了一回开心。自鸣钟这个东西,在都会里差不多可说是无处不有、无人不备的了。然而它这张脸皮,我看惯了真讨厌得很。罗马字的还算好看;我房间里的一只,是粗大的数学码子的,数学的九个字,我见了最头痛,谁愿意每天做数学呢!有一天,大概是闲日月中的闲日,我就从墙壁上请它下来,拿油画颜料把它的脸皮涂成天蓝色,在上面画几根绿的杨柳枝,又用硬的黑纸剪成两只飞燕,用糨糊黏住在两只针的尖头上。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两只燕子飞逐在杨柳中间的一幅圆形的油画了。凡在三点二十几分、八点三十几分等时候,画的构图就非常妥帖,因为两只飞燕适在全幅中稍偏的位置,而且追随在一块,画面就保住均衡了。辨识时间,没有数目字也是很容易的:针向上垂直为十二时,向下垂直为六时,向左水平为九时,向右水平为三时。这就是把圆周分为四个四分之一,是肉眼也很容易办到的事。一个四分之一里面平分为三格,就得长针五分钟的距离了,虽不十分容易正确,然相差至多不过一两分钟,只要不是天文台、电报局或火车站里,人家家里上下一两分钟本来是不要紧的。倘眼睛锐利一点,看惯之后,其实半分钟也是可以分明辨出的。这自鸣钟现在还挂在我的房间里,虽然惯用之后不甚新颖了,然终不觉得讨厌,因为它在壁上不是显明的实用的一只自鸣钟,而可以冒充一幅油画。
除了空间以外,闲居的时候我又欢喜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调来比方音乐。如果把一天的生活当作一个乐曲,其经过就像乐章的移行了。一天的早晨,晴雨如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犹之第一乐章的开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主题”。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务的纷忙,意外的发生,祸福的临门,犹如曲中的长音阶变为短音阶的,C调变为F调,缓慢的变为迅速的,其或昼永人闲,平安无事,那就像始终C调的流动的长而大的乐章了。以气候而论,春日是孟檀尔伸①,夏日是裴德芬②,秋日是晓邦③、修芒④,冬日是修斐尔德⑤。这也是谁也可以感到,谁也可以懂得的事。试看无论甚么机关里,团体里,做无论甚么事务的人,在阴雨的天气,办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劲、高兴、积极。如果有不论天气,天天照常办事的人,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机器。只要看挑到我们后门头来卖臭豆腐干的江北人,近来秋雨连日,他的叫声自然懒洋洋地低钝起来,远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阳下的“臭豆腐干!”的热辣了。
(选自《缘缘堂随笔》)
【注】①孟檀尔伸:今译门德尔松,德国音乐家。②裴德芬:今译贝多芬,德国音乐家。③晓邦:今译肖邦,波兰音乐家。④修芒:今译舒曼,德国音乐家。⑤修斐尔德:今译舒伯特,奥地利音乐家。
含英咀华
丰子恺认为闲居“在情趣上我觉得是最快适的了”,第三、四自然段分别写布置房间、装饰自鸣钟,是从空间的角度着笔,是侧面描写;最后一段以音乐喻情感变化,是从时间的角度着笔,是正面描写。这表明作者闲居时无论何地,无论何时,都是快适的。
本文是典型的随笔体散文,浸润着丰子恺那种疏淡隽逸的调创作子,于细微处发掘宏旨精义。对日常生活的细碎小事他始终保持兴味,透露出一种对人生的无限眷恋与真实的执着。妥帖地布置房间,装饰自鸣钟,听院外买臭豆腐的叫卖声,这些都是生活中极平常的小事,然而在丰子恺超越个人目的的审美眼光的观照下,却显示出优美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