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
2017-06-20刘长华
刘长华
父亲去世那年,我只有14岁,弟弟小我三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痛哭,是那种泣不成声的悲伤。弟弟一脸凄惶,扯着母亲的衣角呜咽。刚刚放学的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
尽管父亲卧病已快十年了,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彻底离开我们。死亡对于我和弟弟,还是一个很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听到别人家有人死了,只是意识到那是一个老人必然的归宿,却没有想到,它会突然之间蛮不讲理地闯入我们家。
那一年,父亲只有42岁。
在我的记忆中,除了住院,都是母亲给父亲打针。家里有个小药箱,屋里也总是飘着一股来苏水混合着碘酒的味道。我看到母亲试着将粗大的针头扎进父亲的血管里,由于紧张,常常要两三次才能成功。而母亲直到退休,都只是供销社的一名营业员。
有很长时间母亲走不出阴影。她会在半夜无缘无故地号啕大哭,惊醒过来的我连忙到隔壁,叫醒姥姥过来劝她。姥姥并非是亲姥姥,只是我们的邻居老太太。这是母亲教我的,她说:“我难受的时候,你就叫姥姥过来。”
这样的情形大概持续了有一年多,母亲才渐渐平复下来。生活好像重新回到了正轨。但是,母亲发呆的時候明显多了。
母亲是从35岁那年,开始了守寡。
我大学毕业前夕,母亲来信,说起一个叔叔,和我父母从前都认识,爱人过世不久,彼此觉得很合适,想征求我和弟弟的意见。我们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快十年了。我和弟弟一天天长大,相继考上了大学。我再也没看见母亲掉过眼泪。只是,从高中到大学,有七年时间我们都住在学校。我无从想象,母亲的那些深夜,她一个人醒来时,是怎样独自面对墙壁,一直坐等到天亮?
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第一次见到了继父。看得出来他与母亲相处得很好。我上班后,每次母亲打电话来,我都能感觉到她声音里透出的快乐。后来,我和弟弟相继结婚生子。加上继父的三个儿子,每到过年的时候,我们这个大家庭,十几口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母亲和儿媳们张罗各种吃的,孙儿辈在地上窜来窜去,五彩的爆竹将夜空点亮。
母亲曾经向我描述过,我和弟弟在外念书的时候,她一个人的孤单冷清。我知道,人生其实是不可以补偿的。母亲现在享受的,本来就是应该属于她的。
2006年春节,母亲将继父的X光片子拿给我妻子,说他咳嗽有一段时间了,因为平时抽烟比较凶,一直没太在意。我妻子是肿瘤科医生,她一下子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我们迅速安排他作了一系列检查和会诊,结果毋庸置疑:肺癌。
继父是个很乐观的人,当他知道这个结果时,没有表现出一点颓唐。随后的化疗、放疗,在妻子的细心安排下,进展得也很顺利。但我们都知道,这将是一场异常艰难而又无比残酷的漫长行程。即使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也可能收获百分之零的结局。母亲,曾经伺候过十年病人的母亲,独自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又生活十年的母亲,在刚刚过了十八年平静日子之后,又一次站在了命运的岔路口!我们只能一点点地看着继父逐渐衰弱下去,听见母亲一遍遍地给他打气:“咱家有大夫,会好的。”
两年后的一个凌晨,继父家的大哥打来电话,告诉我:“老爷子走了!”
送走继父后,母亲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她给它洗澡、喂食,白天猫跑出去玩,母亲会把窗子打开一道缝儿,好让它夜晚回家。她知道猫一定会回来。
终于有一天,猫再也没有出现。母亲睡不着觉,常常坐在床上,盯着窗户看。
母亲病倒了,空腹血糖一下子到了15。在医院里,她常常自言自语。我和妻子都明白,她这病,是一股火闹的。
我把母亲接到了身边。有一天,我在厨房,突然听到客厅里传出一记悠长且凄厉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想到是母亲在哭。这是我心理早有准备的,我希望母亲哭出来,我知道这些日子她的情绪是不正常的,她需要一场痛哭来释放。我慌忙跑进客厅,却见母亲正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是一个农民歌手在舞动着手臂清唱。
我想错了。母亲,没有哭。
每天下班了,远远地看见家的灯光,我知道,那是母亲在厨房正准备着晚餐。清晨,母亲早早下楼,为的是排队去买我爱喝的豆腐脑。刚成家的时候,由于双方父母都不在身边,我们只能自食其力,家里家外忙碌疲惫。特别羡慕那些有机会“啃老”的年轻人。多少年后,我没想到又能天天吃上妈做的饭。母亲买菜做饭,侍弄花草,每天都把时间排得满满的。我带回家的杂志,成了母亲枕边的必备。中午,阳光从窗子洒进来,母亲躺在那一片温暖之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陪母亲上市场,母亲会对着熟人大声说:“这是我儿子。”人到中年的我,竟有几分羞赧。母亲拉着我的手,穿过熙攘的人群。三十五岁梳着两条大辫子的母亲,如今七十岁了,她依然还是那个黑发多于白发的母亲。
我忽然觉得,其实这三十多年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责任编辑: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