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舜华美

陈峰

“起来起来，快快起来！”我和哥哥揉着惺忪的小眼睛，都有些不情不愿的。“今天早上泡饭过油条，油条冷了就不好吃了，快快起来。”母亲作势来掀小被子，我闻到了油条的香气，一骨碌竖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啊，油油的香味。母亲顺势又推开了窗，飘进一丝丝清香，母亲自言自语，“哦，木槿花也开了。”

母亲说，门口的木槿花是生我的那一年种的，现在已经比我高了。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爱种些花花草草，秋天的菊花啊春天的迎春花啊，夏天的花最多，木槿是其中之一，它是河边、菜园子篱笆边的主角，从夏天开到秋天，白的、粉红的、浅紫的、深紫的，像芙蓉花，也像牡丹花，娇柔可爱。淡粉色的花瓣，牙黄色的花蕊向外伸张着，缀着粉嘟嘟的花粉，花瓣边压着边，就像一张张笑脸，好看极了。“如果有谁不小心烫伤了，摘上几朵木槿花，和上香油捣烂，涂抹在烫伤处，不一会，红肿便消失了。还可以把木槿花加冰糖，用水煎服，能治痢疾；如果木槿花用水煎服，也能治痔疮出血。”赤脚医生宝松叔视它如万能膏药。对孩子来说，是迫不及待等它开花，因为木槿花能煮粥能油炸，能和豆腐一起煮，也能和河鲫鱼一起蒸。宝松叔说，木槿花味甘性凉，食之可清热利湿凉血，对女人来说可以排毒养颜。

有了木槿花瓣，知道母亲总有一天会把它变成好吃的。这一刻到来时，哥哥去引火，将大灶烧热。母亲将粳米淘洗好，洗净的木槿花用清水再漂洗一下，镬中倒进粳米，清水要没过粳米好多好多，米粒煮沸不久后，“嘟噜嘟噜，嘟噜嘟噜”开始唱歌，唱了好长时间后，揭盖一看，米早已变成了粥，黏稠黏稠的，加入木槿花，用炭火煨一会即成。吃的时候拌上白糖，“呼哧，呼哧”，不怕烫，吹一口咽一口，这味道多好啊。

同样，母亲将木槿花择洗干净，沥水，葱洗净切成丝。先用少量温水泡开发面，面粉加水搅拌成糊，静置发酵后，投入少量油及碱水拌匀，再加入木槿花、葱丝、盐搅拌。将大镬烧得热热的，倒入菜油，“嗤”地腾起一股烟，至七成热时，小心放进拌成糊的木槿花，炸酥即可。咬一口松脆可口的木槿花，满嘴流油，可惜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这油金贵，凭票供应的，只有在有节余的时候，才能奢侈一下。

七月七是乞巧节，种田的叔叔伯伯要给牛过生日，这一天牛是不用去田里上班的，待在厩里，吃吃睡睡，享受着主人怜爱的抚摸，那牛“昂昂昂昂”回应着。女孩子在这一天要染指甲，姑娘们在月光下比赛穿针引线，祈求天上织女赐以巧技，或者捕一只蜘蛛放入盒中，第二天开盒遇到蜘蛛已经结网便视作得巧。那天晚上，婶啊婆啊聚在一起，说起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说神仙还不如凡人呢，凡人夫妻可以夜夜睡在一起啊。

这一天，对彩英阿婆来说，是重要的一天，她要在这一天的中午洗头发。早上她摘了木槿叶，碧绿的叶子放进盛了温水的脸盆中，双手轻轻揉搓着，怕惊醒木槿叶的好梦似的，不一会，青白色的泡沫开始丝丝缕缕地析出，清水变得绿莹莹的，用手去撩一下，水有点黏黏的冻冻的，阿婆再搓一会便停止揉搓，将叶子捞出，她坐在一边，解下发髻，用篦子梳直头发，头发浸入水中，揉啊搓啊，动作轻得很，仿佛头发就是她的孩子，水换了一次又一次，这个头要洗好长时间，路过的婶看见了就说：“一年洗一次头发啊，是要洗得久一点啊！”我们听到了就笑，一年洗一次，怎么可能啊，还不得痒死，生虱了怎么办？

那时候乡下的女孩子都生过虱，一个生虱了，你去跟她玩，头上的虱不小心跳到你头上，就不幸中弹了，一传二，二传三。生了虱怎么办，痒得人浑身坐不住，头皮就要被搔出血来了。母亲一边骂一边撬开五更鸡，就是那种火油炉，用铁夹子夹着一团沾上火油的棉絮，涂在头发上，这时候，母亲动作粗暴，谁叫你这么不小心，看你以后还玩不玩。我忍着臭气熏人的火油，比起痒来，臭算得了什么，涂满后，母亲用一条毛巾死死裹住我的头发，今晚我将一个人睡觉，家里每个人看到我都掩鼻而过。第二天中午，母亲摘来木槿叶，她像彩英阿婆那样揉搓出泡沫，拖过一把小椅子坐下，抱起我，让我仰面躺在她的大腿上。我的头发一半浸入水中，母亲一边用木梳轻轻梳着我臭烘烘的头发，一边将盆里的水拂到我的头发上，不时轻轻地抓挠我的头皮，从头顶到前额，再到后脑，再到两鬓，再到两耳……这时候，母亲的动作是温柔的，是细致的，似乎将昨天的粗暴要以这样的方式加倍还给我。我时而看着母亲，时而又闭着眼睛，享受这難得的时光，一盆一盆的水将我头发上的火油味洗掉了，木槿叶让我的头发变得滑滑的，顺顺的，溜溜的。我心里边暗忖边笑，不在七月七洗头，那洗头水真会如阿婆所说的那样，以后等我死了都要让我喝吗，那火油味的水可不好喝。

村里说书的大编师傅说起木槿花，他说武则天命令百花在隆冬齐放，牡丹和木槿偏偏不遵天后旨意。牡丹遭了灭顶之灾，那木槿也从此移出御花园，在民间扎篱笆，作为低贱的下等之花。后来我知道这一段出自清代李汝珍小说《镜花缘》。

那时候，洗衣服用咸肥皂，有时也用来洗头，长头发被咸肥皂一洗是要打结的。彩英阿婆有自制的肥皂，将木槿叶摘来搓出黏黏的汁液，用酒甏贮存起来。稻草燃烧后的灰，用水沉淀，这水叫稻草灰水，稻草灰水可当肥皂用来洗衣服洗床单，去污力特强。如果把稻草灰水与木槿叶水的比例调配为1∶3，洗发效果好，去污效果也强。从外村嫁过来的新媳妇说，她娘家在海边，六月六黄狗猫汰浴，也要洗头，二月二龙抬头，也可以洗头。

在《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中，“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木槿花被称为“舜英”或“舜华”，一说女子的容颜如木槿花一样美丽，二说木槿花期之短，朝开暮落。“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唐代诗人李商隐的《槿花》诗也佐证朝开暮落的说法。在花开的季节里，木槿花每天都像赶赴一场盛宴，开得轰轰烈烈，我有些怀疑，白天开得这么美丽的花到了晚上真的凋谢了吗？我在开花的枝头作了记号，第二天早上发现它居然还开着，这让我大为讶异，从《诗经》里走来的木槿与现在的木槿相比，是进化了还是变种了呢？

多年后，我又用木槿叶洗了头，感觉一头的轻松，仿佛那年坐在母亲腿上享受母亲爱抚的感觉，又回来了。

责任编辑：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