诤儿
2017-06-20吕斌
吕斌
1
陈显领着儿子陈小华走近报社大楼时,像是走向一个惊涛骇浪的大海,陈小华就像一叶小船在暴风雨中漂浮,其结果是粉身碎骨。
陈显为什么有这种战战兢兢的心理?只有他自己知道。
报社是头几年从旧城搬到新城的,刚搬来时这儿还是一片庄稼地,现在周围已经是遍地大楼了,远处有一片大楼正在兴建。新城的马路宽阔安静,没有几辆车,因为周围都是商品房,没有单位,行人稀少,偶尔碰到一个来上班的同事,跟陈显打招呼,“陈主任来啦!”陈显回应着,同事用好奇的眼光看陈小华,陈小华跟在陈显身后,低着头走路,他的内心既有对新单位的新奇,也有对即将接触的工作的不安。
陈显没心思跟同事解释这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同事超过他,急步进了楼门。昨天晚上,陈显对即将到自己所在的《红山日报》下属的晚报社上班的儿子很不放心,想跟陈小华聊聊天,嘱咐他一些注意事项。他到陈小华屋子,陈小华正在手机上看电影,他说,“到一个新单位要谦虚,每个老记者都是你的老师!”
陈小华本来是半躺着看手机里的电影,瞄了陈显一眼,继续看电影。陈显接着说,“在一个单位里,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谦虚、勤奋、乐观。做到这三条,就是一个优秀的人。”
陈小华坐起来,关了电影,起身出去,进了卫生间。
陈显愣了一下,心里很有气。等了一会儿,不见陈小华出来,便压抑着火气,走出了屋子,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生闷气。儿子从来不跟他聊天,这怨儿子吗?还不是从小因为他学习不好,老是朝他嚷叫,惹得他有了抵触情绪——可是,是你要来报社的,我跟社领导说这事为了多大的难呀,你要是干不好,我怎么在报社见人!看看报社那么多家长的孩子,只有三两个来报社的,大多都考了研究生、公务员、事业编,在人们的眼里,招聘来报社的都是不成气候的孩子,家长面子过不去。你再有抵触情绪,也得听听我的建议,终究我在报社工作了20多年,经验丰富!
两个人乘坐电梯上到晚报社所在六楼,走廊上很安静,偶尔过往的男女热情地跟陈显打招呼。陈显见晚报总编辑钱忠义的办公室门开着,便领着陈小华走了进去。
钱忠义伏在桌子上看报纸,见陈显进来,站起来笑着说,“陈主任来啦,这就是你儿子陈小华吧?坐、坐!”
钱忠义个子比陈显矮半头,小眼睛放着明亮的光,说话语速很快,笑容配着热情,给人很干练的感觉。陈显坐在沙发上,钱忠义说:“陈小华,你也坐!”陈小华半个屁股卡在陈显旁边的沙发边上,谨小慎微地扫视着屋子。
钱忠义边给两个人沏茶,边责怪陈显:“听林总说,你不愿意让孩子来晚报,想把他留在日报,我跟你说,晚报的环境不比你们日报差,人际关系也简单,没有这个那个的说道,你尽管放心。”
陈显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解释似的说,“我跟林总说,我在日报工作多年,对日报情况了解,能给陈小华一些帮助。”
钱忠义把两杯茶放在茶几上,询问陈显,“你是不是认为晚报是咱们报业集团的二级单位,想把陈小华留在一级单位日报?”
陈显忙否认,“不是,不是。”他皱眉沉脸,没往下说。他不能把最担心的东西说出来, 那样钱忠义会生很大的气。
钱忠义为了让陈显放心,对陈小华说,“把你分在专刊,主任是咱们的北山县老乡汤全新,你爸熟悉他。你看看咱们晚报,照着报纸登载的稿子写就可以。”
陈小华点头称是。陈显对钱忠义解释说,“他不爱说话。”
钱忠义说,“没关系,这不影响他在这里工作。陈老师,你把他留在这里,你忙你的去吧!”又转脸对陈小华说,“以后有什么事不能再让你爸来找我,你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
陈小华迷惘的眼光看着钱忠义,说,“行。”
陈显说我走了。在钱忠义的热情欢送下,走出屋门。
2
陈显顺着楼梯朝自己的八楼办公室走,心情更加阴沉。
他的这种心情局外人是无法想象的。他想起一个场面,在报社全体人员会餐时,晚报的记者编辑都轮流到领导的餐桌上敬酒,而日报的记者编辑稳坐在位子上,没有一个人去给领导敬酒,这种现象只有在日报工作的人才知道怎么回事。日报是国家单位,财政发工资,每个人都有编制,干好干坏都不影响工作岗位和收入,單位的领导也没有权利决定每个人的去留,加上日报的人年龄都偏大,没有职务上的要求,所以用不着跟领导打进步;而下属的晚报是二级单位,企业性质,自负盈亏,人员都是招聘来的,没有编制,工资由报社发,单位领导有辞退的权利,所以晚报的人工作态度都积极,处处小心谨慎,时时跟领导打进步。
这样一个性质的单位,这样的工作环境,陈小华能适应吗?
更何况,日报的记者写稿子没有任务,写什么都是单位派,写法千篇一律,歌功颂德,相当安逸。晚报的每个记者月月有写稿任务,完不成扣奖金,连续几个月完不成辞退,更重要的是单位不派采访任务,新闻来源由自己去找。很多招聘来的记者因为完不成任务而辞职或者被辞退。
陈显走进办公室,同办公室的张大学正坐在椅子上打电话,声音很大。陈显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还在担心儿子的工作。刚开始他知道写什么吗?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头三脚难踢。
他回想着儿子大学毕业后的一些经历,在北京打工,换了几家企业,无法立足,只好回来,先是在市电视台当记者,因为喜欢新闻写作,跟陈显央求,要到报社当记者。陈显曾经瞧不起那些把孩子弄到报社当招聘人员的家长,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3
新出版的晚报上,出现了一个新的记者名字,陈小华。每天上的稿子赶不上老记者多,却天天都能见报一到两篇。陈显天天打开报纸先找陈小华名字,看了这个记者写的文章,再看别的文章。如果有一天没见到陈小华的稿件,陈显的心情就不好。
这天中午陈小华没有按时回家,陈显和妻子做好了饭,就坐在沙发上等陈小华。妻子拿着手机上网,陈显继续看《红楼梦》,他从中学时就看四大名著,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看一遍就有新的理解和体会。每天下班后半个小时陈小华就会到家,今天下班过了一个小时,陈小华才回来。陈显和妻子都注意看陈小华的脸色。陈小华阴沉着脸,低着头换拖鞋,不看父母,照直进了自己的卧室。
陈显和妻子心里都咯噔一下,从儿子的面部表情,都猜测出了什么事。
三个人都没说话。
妻子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吆喝,“小华,吃饭了。”
三个人坐在桌子旁吃饭。陈显不想说话,他害怕陈小华说出来什么让他伤心的事。在北京打工时,陈小华时常给陈显发短信或者打电话,说我辞职了,或者我被辞退了,或者我又换一家公司,都是让陈显难过的消息。
沉默了一会儿,女人的忍耐力总是有限的,妻子问,“小华,你为啥回来这么晚?”
陈小华埋头吃饭,陈显估计小华不会说话,他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陈小华吃了几口饭,让陈显意外的是他说话了,他说,“我们部开个会,因为我上个月没有完成写稿任务,大家帮助我分析一下没完成任务的原因。”
陈显震惊,没完成任务,这意味着,陈小华时刻有被辞退的可能。他抬头看着陈小华,陈小华埋头吃饭,眉头紧锁,一脸的难过,陈显能理解儿子的心情,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心情不好,见妻子吃惊地看着儿子,知道妻子特别意外。
陈显忍耐不住地问,“你为什么没完成任务?”
陈小华好像有好多话要说,犹豫着,把话省略地说,“稿件不好发!”
这让陈显和妻子茫然,因为这话说得太笼统。陈显问,“为什么不好发呢?别人的稿件也不好发吗?”
陈小华不以为然地说,“别人的稿件好发。”
妻子忙问,“那你的稿件为什么不好发?”
陈小华只顾吃饭,看得出来,他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显有经验,他说,“你把你写的不好发的稿件给我一两篇看看。”
陈小华脸色涨红,说:“我写的稿件都是根据事实写的,而且是我去采访来的,没有一点编造,为什么就不能发?”
陈显判断,陈小华在单位也是这样跟人犟,很可能引起了别人的不满。他坚持说,“你把你写的稿件发给我两篇看看。”
陈小华几口吃完饭,站起来走进书房,打开电脑,说:“我这就给你一篇,你看看。”
陈显坐在电脑前,仔细看陈小华写的稿件,题目:扶农政策,为何成了官员亲戚的“红包”?
本报讯(记者陈小华)省、市两级政府对养羊户都有一定的补贴,记者在调查北山县几个养羊场时却发现,对外宣称拥有万只的养羊场,却只有几百只羊。面对记者的质疑,北山县畜牧局局长杨添南说:“羊是流动的,谁能数得清。”村民李某养了300多只羊,他对记者说:“我都养羊三年了,政府的补贴一毛都没拿到。”李某还说:“我们这么多羊没拿到钱,杨局长家的羊才几十只,却领了十几万。”杨局长说:“那是我外甥的羊。”
政府对养羊户给予一定的补贴,意在调动养羊户积极性,尽可能增加他们的收入,这对农村治贫减贫来说是一种来自政策的利好。这种利好并不在于直接给了养羊户多少钱,而在于让养羊户看到发展的希望,并调动他们治富意识的积极性和实施的可行性。而在北山县这个地方,对于养羊户的利好政策却唱走了调,当地本来没有万只羊场,但对外却宣称拥有万只的养羊场。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那就是吹噓的数量越大,当地政府部门的政绩就越大,这对政府部门当然也是一种利好,由此,一些官员在治贫减贫政绩台账上,就可以大大地写上几笔自己的工作成效。但这还不是最让他们动心的事,而让他们最动心的是,本来该属于广大养羊户的政策普惠,通过他们的“运作”就可以顺畅地变成个人想发给谁就发给谁的“红包”。
陈显看着稿件,头都大了,没有看完就关了电脑,非常生气地脱口而出,“不能发!”
站在身旁的陈小华给陈显打开稿件时,颇不服气,原以为父亲会支持自己,听父亲这么一说,吃惊地问,“为什么?”
这时候,妻子也跟进来,询问地看着陈显。陈显侧转过身来,说,“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事呢?”
陈小华说,“我本来是去北山县写一个被扶持的贫困户,却意外听到了这件事,我顺便采访了,我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新闻。”
陈显气恼地说,“这是好新闻吗?这是坏新闻!”
陈小华立起眉毛,说,“这怎么是坏新闻呢?我当时听说这件事,很气愤,认为抓到了一个难得的新闻线索,这个局长明显欺上瞒下,应该帮助老百姓讨回公道,报道出去!”
妻子不明白他们争论的是一篇什么稿件,说:“小华你打开稿件我看看你写了啥!”陈小华给母亲打开稿件,母亲看。
陈显说,“报道出去,局长会来找。”
陈小华说,“他来找就找吧,我写的是事实!”
陈显说,“你这不是给报社找麻烦吗!”
陈小华不服气地说,“如果你非要说成这是麻烦,作为新闻媒体,就应该不怕找这种麻烦。”陈显说,“他的上级也会对报纸不满。”
陈小华问,“他的上级为什么对报纸不满呢?”
陈显说,“下属发生这种事,上级负有领导责任,说明他没有领导能力。”
妻子看完了稿件,说:“我看不出这篇稿件有什么不妥,小华又没无中生有。”
陈显说:“你不在新闻单位工作,你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种事不让报道局外人理解不了。”
妻子理解丈夫话中的深意,走出屋子收拾碗筷去了。
陈显指教陈小华说,“这种事应该是老百姓向上级反映,就由纪检委或者检察院管。”
陈小华理直气壮地说,“这个我知道,可是老百姓向我们当记者的反映了,我们该怎么办?”
陈显说,“推托,绕开,装作没看见!”
陈小华吼叫起来,“那还像个新闻记者吗!”
陈显也火了,吼叫道,就你高尚,就你坚持正义!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就是一个小小的临时工,报社随时都可以一脚把你踢开!
陈小华受到这种侮辱性的训斥,想到单位的同事在帮助自己的会上开导他写正能量的稿件,他特别憋闷,无法忍受地大步朝自己卧室走去,伏在床上泪水长流。
妻子走过来,生气地说陈显,你这个人也真是,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开口就嚷!这些年了也不改。
陈显也觉得那样说话太过了,可是,想到报社那么多人的孩子都考了公务员、事业编制,唯独自己的孩子什么也考不上,靠自己舍脸扒皮跟总编说自己孩子喜欢新闻写作,来报社当招聘记者,他却这样不争气,实在气闷。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想想这样伤害儿子,他也难受,泪水也盈满了眼眶。實在没办法,这涉及生存的大事,别的事可以忽略不计,能否活着是必须计较的。
4
陈显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也有自己的闹心事。
他是日报的新闻部主任,每天下午三点要参加编前会,这本来是个松散型的聚会,它的主旨是在编辑当天的稿件之前,各个部的主任开个会,每个主任说说本部门都有什么工作需要安排,分管版面的要闻部主任和新闻部主任说一下当天都排了啥稿件,配了啥照片,目的是各个版所上的本市新闻和照片不要重复,没有让市领导看了不高兴的稿件就行了;记者部主任再说说当天市里有没有领导的活动,有就派记者采访,要是有急着第二天发表的稿件,哪个部哪个版面该等稿件,没有急着发表的稿件就正常出报。工作说完了,常常不立刻散会,接下来就是闲谈,这种闲谈是自发式的,大多是网上有什么新鲜信息,市里发生了什么新闻,哪个官员调动或者升迁了,什么官员被调查了,哪儿又发生凶杀案了,哪个开发商不兑现农民工工资被监察大队处理了,等等。
今天参加编前会的人到齐了,还不见总编辑林前进来,每天他总是提前坐在这个会议室里,今天怎么了?大家随便议论着听到的看到的,边等林前进。
林前进沉着脸走进来,大家停止说话,看着他,他的固定的位置是椭圆形桌子靠门口的一头,他站在桌子前,长长的脸和高高的个子,再加上眼睛有一种特殊的亮色,自然给人一种威慑。今天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沉着脸说,昨天市委办公厅主任把我叫去训了一顿,刚才宣传部长又打来电话,又提起这件事,问我还想不想干。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都很紧张地看着他,也有的人望着桌子面。
林前进对大家说,上次省人大那个退休的副主任来咱们市,咱们报纸一版发的照片是北山县委书记站在他身边,石书记问我他在哪儿呢?
大家松了一口气,是照片出了错,这事和大家没有关系。
陈显和解云却大惊,因为照片是陈显拍的,要闻部主任解云负责一版的编辑,照片是在一版上发的。解云是个急性子,她涨红着脸辩解说,拍摄的人给我什么照片我就发什么照片,这事我没有责任。
陈显听林前进一说心脏跳动得厉害,听解云这么一说,就更加生气。陈显怨恨地说,这事怨石书记,他在整个活动中,老是不站在那个领导身边,我一直没找到机会拍他在领导身边的片子;再者,上边来的领导到北山县视察,一直都是北山县委书记陪在身边,介绍情况,我以为主要是拍这个县委书记陪同领导的照片。
林前进说现在追究谁的责任已经没什么用,领导已经把板子拍到我的屁股上,我已经把责任承担过来了。他顿一下说,主要的是今后要注意,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
屋子里安静几秒钟,林前进看着一页纸思量着。抬起头来,对大家说,还是按照老规矩,我、主管一版的主任解云和负责拍照片的陈显,各罚款一千元,分别向市委宣传部写出检讨。
接下来,编前会进入正常程序,从解云分管的一版开始,每个主任说排到版上稿件的题目,头条,版心,倒头条……大家边听边进行评论,头条是否合适,哪篇稿件市领导看了高兴或者不高兴,哪篇稿件是否不具新闻性撤掉,哪篇稿件以前发表过拿下来,哪篇稿件和别的版排上的稿件重复需要调换。
每个版面的编辑念完自己版上的稿件题目,林前进提醒大家注意,既然咱们的报纸出了差错,就得干出点带彩的工作,在市领导面前表现一下,让市领导高兴。他停顿一下,接着说,这些天市委石书记特别在意项目建设和乡村的覆盖。
别人都看着他。陈显并不太清楚项目建设指的什么,更不知道乡村覆盖指的什么,他敢断定,坐在这里的人大多也像他一样,不知道这两项工作的具体内容。当然,他不能让林前进知道他不知道这些,也不能让在座的人知道他的心思。
林前进坐直身子,看着大家,大家也看着他,他可能知道大家对这两项内容并不清楚,要耐心地做解说,“项目建设是咱们市里的主要工作,涉及咱们市的经济运转是否高效,也是能让上级看得到成绩的工作。上边说不让搞面子工程,不允许做表面文章,能按照上边的要求做吗!不做秀上边能知道你的能力吗!没能力上级领导能提拔你吗!所以石书记一直重视这项工作;另一个就是乡村覆盖,内容有农村牧区危房改造、安全饮水、村街巷路面硬化、村村通电、村村通广播电视通信、校舍建设及安全改造、村标准化卫生室、村文化活动室、便民连锁超市、农村牧区常住人口养老医疗低保。这些覆盖涉及每个老百姓,眼下中央要求好不好,当官的说的不算数,老百姓说好才是真正的好,这些覆盖项目实现了,老百姓就会说好,上边才满意。”
没人说话,都做深思状,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好多想法,在新闻单位工作年头长了,和市领导近距离接触多了,对时事、世事就有了诸多的感慨和思量。陈显想,做什么事都是为了让老百姓说好,说好的目的是想让上级满意,而让上级满意才是终极目的,为什么让上级满意才是终极目的呢?行政官员都明白,这些记者编辑也明白,但都不说出来。
陈显思量,这两项工作简单这么一说,没什么特点,也无新意,过后还是不知道都有什么项目,也记不住这些覆盖,在编辑稿件时就会茫然。他想出一个点子,既不让别人知道他并不了解项目建设和覆盖都有什么内容,还能让自己随时能查到这些内容。他提议说,“这些内容咱们干新闻工作的人知道,广大干部群众并不清楚,要想贯彻上级精神,并且在报纸上时时体现市领导的意图,不如在咱们报纸上开辟一块地方,固定下来,期期把所有的项目建设和覆盖内容刊登出来。”
沉思的人都抬起头来,纷纷说好,都说不刊登出来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刊登一期过后就忘了,应该期期刊登。
这时陈显才意识到,在座的人都像他一样,因为不了解项目建设和覆盖内容心里没底。
林前进高兴地说,这个提议好,市领导重视的工作,咱们报纸期期刊登,领导肯定高兴,就这样定了,刊登在什么地方呢?他扫视一眼在座的人,大家低着头做思索状,其实是不知道该把这些内容放到报纸的什么地方,报纸没有登过这种东西,或者这种不是文章又不是通告之类的东西,刊登在哪里都不合适,如果刊登错了,招来市领导批评怎么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不作声。
林前进兴奋地看着大家说,“我看咱们就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在报眼上天天刊登,大家看看怎么样?”
这样一个内容放在报眼上合适吗?但林前进说了,就附和着同意吧。大家说可以,报眼还引人注目。
林前进为这个杰作得意,觉得会议开始时批评大家的话有点过头,应该缓和一下。俗话说,经常和下级闹矛盾的领导,说到底是因为没有领导能力,工作要靠这些人干,还得和大家搞好关系,他和风细雨地说,“咱们这么小心谨慎,也是没办法,咱也得替市领导考虑吧,他们的工作给谁干?是给上级官员干,他们的工作干了,咱们的宣传也得跟上,不然他们的上级领导怎么知道。上级领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大家会心地微笑,表示理解林前进的难处。林前进接着说,市里拨出这么多钱,养着我们这些人,就是为市领导吹喇叭的,哪个领导不愿意听好听的,哪个领导不愿意让说他好?谁也不愿意听批评。
大家觉得林前进说得实在,也对头,都点头表示赞成。
5
陳显和儿子发生了冲突后,他对儿子的工作有了警觉,注意看晚报天天刊出的稿件,别的记者天天都有稿件刊出,而陈小华极少有稿件刊出,他很着急。每天儿子下班回来,他都关心地看着儿子,想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出点什么,比如高兴还是失望,或者跟他说点什么。儿子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不跟他说话,吃了饭,坐在书房的电脑前,用QQ和微信或者打电话联系新闻线索。陈显见儿子这样忙碌,不明白为什么报纸上很少见到他的稿件。他走进书房,小心地问,“我怎么很少看报纸上刊出你的稿件?”
陈小华脸色非常阴沉,小声说,“稿件太不好登了。”
陈显启示说,“你没找找原因吗?”
陈小华不作声。陈显叹息,儿子就这样让人着急,遇到事不说话。
陈显说,“稿件要写好,和人沟通也很重要,你没有问过你们主任,你的稿件为什么难以刊出?”
陈小华盯着电脑,很不情愿地说,“问过,汤全新就说写得不符合报纸的要求。”
陈显问,“你都写了什么稿件?”
陈小华不作声。陈显说,“我看你刊出来的稿件不都挺好吗,你就像刊出来的稿件那样写不就行吗!”
陈小华不服气地说,“刊出来的是一部分,有些我费了好大的劲写出来的稿件,汤全新说不能刊登,有时候他说提上去了,主管副总编不让刊登。”
陈显想,这样下去怎么行,如果陈小华被辞退,他再也无法帮他找到合适的工作了。儿子热爱新闻工作,不能让他失去这份工作。他试探着说,“我去跟你们主任问问情况行吗?”
陈小华沉默一会儿,说,“你要是觉得有必要,你去问问吧。”
晚报是日报的子报,晚报的总编和日报的部主任平级,而晚报的部主任就低一级,从职级上说,陈显是科级,晚报的主任是股级。陈显所在的日报新闻部在报社的八楼,晚报的编辑部在六楼。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陈显估摸着一般人工作都忙得差不多了,在这个时间找人比较合适。晚报的部主任都没有办公室,记者们全在一个大采编室里,他给专刊部主任汤全新打电话,接通后,客气几句,陈显听到电话里传来嘈杂声,知道汤全新很忙,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打听一下陈小华在你部的情况。”
汤全新说,“陈小华很勤奋,也很有思想,总的来说还不错。”
陈显说,“我也不客气了,我怎么看见你们记者天天都有稿件见报,而他几天才刊登一篇,是什么原因呢?”
汤全新说,“陈小华看问题比较尖锐,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很有思想,可是,陈主任,你是老报人,我一说你就明白,他总是写一些揭露性的稿件,你知道,这种稿件写起来很花费时间,几天写一篇,在咱们报纸上很难刊出。我说过他,要写正能量的稿件,他这个人很犟,说不听。”
陈显知道儿子的脾气,但他不能说儿子的坏话。他问,“你举个例子说他写的什么稿件不能刊登。”
汤全新说,“比如头两天去西山县采访,本来是去采访西山县精准实施‘四个一民生工程,他却改变了采访内容,写回来另一篇稿件,内容是农村危房改造,中央政策给每户55000元, 而县委、县政府为了应付检查,欺上瞒下,哄骗老百姓,说是给每户补助13000元,可结果到农民手里只剩下9600元了,他提出问题,难道中央和地方政策不一样吗?我看了稿件就觉得这篇稿件难上,结果我硬着头皮提上去了,主管副总编辑还是没有签发。而这篇稿件他用了五天才调查清楚。你说,陈主任,这五天他要是写能发的稿件,得写四五篇。”
陈显哦了一声,他原以为发生过这样的事,晚报的同事又专门开会帮助过他,他已经知道写什么稿件了,原来痴心未改。
陈显的心在往下沉,以抱歉的心态说,“原来是这样,给你添麻烦了!”
汤全新说,“没什么,你跟他说说吧,我是说不了他。”
陈显说,“这事好办,按照报纸上刊登的稿件写不就得了吗。”
汤全新兴奋地说,“对呀,这很简单。”
陈显放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他想,把主任的话跟儿子一说,儿子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而且好改正,会很高兴,不就是按照报纸的要求写吗!
6
晚上下班,陈显刚进屋,儿子跟了进来,儿子急切地问陈显,“你跟我们主任说了吗?”陈显说,“说了。”
儿子问,“汤全新怎么说的?”
陈显故意让自己的心情高兴一些,以此感染儿子。他说,“你们主任说你很勤奋,也很有思想。”
儿子高兴地问,“他真这样说了?”
陈显点着头肯定地说,“他是这样说的。”
陈小华兴奋地说,“那我这样坚持写下去就行呗。”
陈显为难,要说不行,对他是个打击,要说行,还真不行。他思量着说,“咱俩吃完饭坐下细细地聊一下。”
儿子没有过的高兴,说,“好吧。”
晚饭后,陈显和儿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吃饭的时候,把要说的话都想好了,这次他决定不像以前那样训斥、嚷叫,而是以鼓励为主。陈显说,你们部主任汤全新说你发表的稿件少,是没准确掌握晚报对稿件的要求,只要细细研究报纸刊出的稿件,找准写作的路子,一切就通畅了。写什么样的稿件好发呢,比如你发表过的《380名治安志愿者与民警联力筑平安》《市医院深入开展出院患者随访工作》《经济开发区国税局将服务作为今年工作重点》《我市开展“盲人中国梦·按摩送健康”活动》《西林县聚焦突出问题 狠抓作风建设》等等。
陈小华不以为然地说,“那些稿件没几个人看。”
陈显说,“可是报纸就刊登这样的稿件呀,你得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你怎么在报社干下去!”
陈小华意气风发地说,“那样的稿件要写,同时也得写一些叫得响的稿件,不然这记者不白当了吗!”
陈显觉得他说的对,可是又觉得他说的和自己心目中的叫得响的稿件不是一回事,就问,“你说的叫得响的稿件是什么样的稿件?”
陈小华说,“大众关心的事,对老百姓有帮助的事,报纸终究是给广大读者和老百姓办的。”
陈显说,“是这样,可是还是要有一个更重要的意识,报纸是办给领导看的。”
陈小华不明白父亲的话,认为父亲是在揭他的短,急头白脸地说,“你开口闭口就是领导,一张报纸如果没有老百姓关心的稿件,都是为上边领导唱赞歌,谁还看,这报纸办不办还有啥意思!”
陈显望着儿子的面部表情,是急转直下的气色。陈显也有了气,说:“每一家报纸都有自己的办报宗旨,刊登什么不刊登什么都有规定,你不能例外。记住一个原则,到一个单位不要试图改变什么,而是要努力适应什么。”
陈小华站起来,气冲冲地走回他自己的卧室。
陈显特别愤怒,每次谈话都是这样,不等他把话说完,儿子起身就走。他想到了汤全新的话,有思想,但说不了他。真是这样呀!他对着儿子的卧室吼叫,“你不知道像你这么干的被晚报辞退的有多少吗?那么大个报社能人多得是,都不越雷池一步,你算个啥呀!”
坐在卧室里听动静的妻子走出来,说,“陈显,你怎么又嚷起来了,一次都不能忍吗?你这样弄得他心情不好,更干不好工作。”
陈显知道这样严重地干扰儿子的工作,应该心平气和地说话。可是,白天跟汤全新谈完,他觉得跟儿子一说,儿子就会说,这不简单吗,按照报纸刊登的稿件样子写,不就得了。万没想到,儿子却是这样一副态度,太气人了。
7
下午三点的编前会,主管副总编辑周正常先通报了上级的两个宣传要求,一个是市公安局长持枪杀人的事件本报不要报道,另一个是桥北工地摔死人的事件按照市里的通稿发表,不要炒作。
记者部主任笑笑说,“公安局长杀人事件上边的很多媒体都报道了,社会上都知道,微信、QQ、微博都在传播。”
摄影部主任说,“走到哪里都在议论这件事,我去桥北拍摄回迁户的片子,那里的人仨一堆俩一伙地议论,说是局长和那个姑娘是情人,他们在一起时,那个局长跟姑娘说了他贪污的事,那个姑娘拿这事要挟他,他怕败露,就起了杀心。桥北工地摔死人的事就是个意外事故,算不上個事。”
要闻部主任辛云说,“摔死人在那家公司算是个大事,在别人看来啥也不算,比如咱们这些人,谁会当回事?”她说着看着大家。
大家都微笑不语,意思是,就是这么回事。
周正常强调说,“社会上怎么议论咱们管不着,是不是大事咱们都得按照上级的要求做。”他望着桌面想一想,说,“其实这样做也没必要,现在信息这么发达,哪儿出一点事都知道怎么回事,报与不报一个样。”
大家又议论一会公安局长杀人和桥北工地摔死人的细枝末节,开始说当天下稿的版,然后会就散了。
陈显刚回到办公室,手机响了,陈显接听,电话里传来晚报总编辑钱忠义的声音,“是陈主任吗?我是钱忠义,说话方便吗?”
陈显坐在椅子上,看一眼门旁桌子后面的张大学,说,“方便,什么事说吧。”
钱忠义说,“我念中学时的班主任写来一篇稿子,想在日报上发表,你帮个忙吧!”
陈显想到了陈小华,乐于帮助钱忠义,没问题,你把稿件发到我邮箱吧。
钱忠义说,好的。顺便告诉你一声,我把晚报文化部和体育部合并成了文体部,也就是建成一个大部,这个部原有的人合在一起了,都是女记者,为了加强这个部的力量,也是为了放进一个男记者,发挥陈小华善于写长稿件的特长,把陈小华调进这个部了。
陈显心中画魂儿,钱忠义是以让自己帮助发稿子为由,告诉陈小华换部的事?听口气是重用陈小华,可是,陈小华才来报社半年呀,还没什么表现,就重用了?是不是这里面有别的问题?陈显这样想是有根据的,就他在报社的经验,记者一般不换部,有的一干到退休。
陈显很快打消了这种念头,不管是什么原因,陈小华父亲在楼上的日报,晚报的人怎么也得照顾着点。陈显客气地说,“好呀,陈小华是擅长写长稿件。”
陈显放下电话,想想陈小华这个工作,忽然醒悟,文化行业比较清洁,和腐败基本没关系,陈小华想写阴暗面也找不到,文化行业高雅、清静,所宣传的都是进步和知识。陈显明白了钱忠义这样安排的用心了。他心情喜悦,陈小华终于可以发挥自己的特长,放开手脚写他专长的文化类稿件,他很快就会成为晚报骨干。
8
陈小华晚上到家,进门对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陈显说,“爸,我换部了。”
陈显放下书,抬头说,“我知道了。”
陈小华正在门口脱鞋换拖鞋,停住,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陈显平静地说,“钱忠义有个稿件让我帮助在日报发表,顺便告诉我的。”
陈小华兴奋地说,“我们晚报新成立个文体部,没有男记者,特意把我安排在了这个部。”
陈显高兴地说,“你爱好电影剧本的写作,也喜欢写散文,这回你可以大显身手了。”
陈小华说,“爸你在文化行业有认识人吗?给我联系几个新闻线索呗。”
陈显说,“好呀,我认识市文化局的办公室主任孙振清,还有市文联的秘书长赵文化,我把他们的电话告诉你,你跟他们联系。”
陈小华担心地问,“他们愿意给我提供线索吗?”
陈显说,“宣传他们,能不愿意吗,他们会很高兴地给你提供。”陈显在手机里调出两个电话号码,告诉了陈小华。
晚饭后,陈小华躲在自己的卧室里,不断地打电话。
第三天,陈显就在晚报上看到了陈小华写的市文化局和市文联活动的消息。
这一天,陈显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看自然来稿,手机响了,是文化局办公室主任孙振清打来的。他说,“陈主任,你儿子发表在晚报上的稿件不真实呀!”
陈显心中一动,问,“什么稿件?”
孙振清说,“今天二版上的那篇,他来文化局采访,正事说完,闲谈的时候,我随便跟他说起这件事,他就写出去刊登了,这让我很被动。”
陈显放下电话,在桌子旁的报纸中翻出了今天的晚报,由于忙,他还没来得及看今天的晚报,他找到了陈小华写的那篇文章。
题目:为什么有些该获奖的作品没有获奖
正文:获得奖励的科技成果或者文艺作品,肯定是最好的,在实际当中可不一定。以我市的文艺作品评奖为例。
我市的历次评奖规矩是设置一个评奖委员会,制定评奖规则,把这个评奖规则发下去,规则要求各地各部门上报作品参加评奖,看上去这个规则公平合理,也是公开征集文艺作品参加评奖。实际操作起来,有很大的漏洞。
规则的告知范围有限。有一些作者因为某种原因并不知道有这么个评奖通知,比如说作者分散在各个单位、行业,和宣传部门、文化部门没有工作上的联系,平时互相不知道,这个通知也就不可能下发到他应该知道的范围内。有的作者是个体户、自由职业者或者没工作,外界的事所知甚少,上边的评奖通知是例行公事地下发,当然不会发到他知道的范围内。有的作者是看到公布的评选结果才知道的,有的是评选结果出来半年或者更长时间才知道的,有的永远也不知道有过这么一次评奖。这样一来,有很多优秀作品没有机会上报,当然和被评上奖更无关系。简言之,评奖无意中形成了垄断性。
再说评奖过程。设置的评奖委员会,都是当地所谓的专家,看似权威,实际就是当地的作者队伍中矬子里拔大个儿,有的只有虚名,对于文学的理解很有限,有的是某个部门的领导,发表过一些作品,对于文学不甚了解。这样一些人评价一批作品的好坏,结果可想而知。如果按照发表作品的级别进行排队,尽管不尽合理,还可说的过去,问题在于评选的过程人为的作用太大。
有人参加过文学评奖和好新闻评奖,作品报上去后,跟上级评奖的领导打过招呼,领导告诉他,谁谁谁是这次评奖委员会的评委,你得跟谁谁谁说说,意思得打个招呼,否则你的作品再好,也不一定被评上。他就跟评委打电话,提出希望能够评上的愿望。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有时候能评上,有时候还评不上。这样的评选,除了漏报的好作品,加上评选过程中的评委相互照顾,再漏掉一些好作品,评选出来的作品能是评选范围内最优秀的作品吗?我们常常看见某个作者在他的简介中标明什么奖的获得者,好像他的作品达到了某个高度,实际可能这样,也可能未必这样。
上级要求减少一些评奖,是有道理的。在中国文艺界,立奖、评奖、颁奖似乎已成一种风气,“热闹的评奖”愈演愈烈。以文学领域为例,公开资料显示,顶着传统官方头衔的文艺奖项就有茅盾文学奖、冰心文学奖、老舍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各省市区县、协会、行业、高校等设置的奖项更是多如牛毛。设立奖项本是为了推动和鼓励文艺创作的发展和创新,但为了名利或平衡各方关系,一些评奖已悄然变味,以致丧失了公正性。
陈显读完,身上的汗水出来了。陈小华呀陈小华,你刚接触文化这个行业,听说这件事就以为发现了新大陆,这些事,陈显知道,文化界的人也都知道,人们都是私下议论,公开的场合谁也不说。这个稿件会给报社带来麻烦。
手机又响了,陈显接听,是文化局的办公室主任孙振清,他说,“今天上午我们局长到晚报找总编辑钱忠义,要求在报纸上对陈小华写的那篇稿件做出更正。”
陈显心咚咚咚跳,他为有这样一个儿子失望,生气。
晚上下班,陈显进屋,见陈小华坐在书房的电脑前打字,知道是在写稿,他忍住愤怒,换上拖鞋,走进书房。从陈小华脸色上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陈显问,“你知道你发表在晚报上的关于评奖的文章出事了吧?”
陈小华停止打字,看著陈显,平静地说,“知道,刚才市文化局办公室主任孙振清给我打来电话,说我写的不真实,我说,那不是你跟我说的吗?他说他不是那么说的,我当时急了,我有录音!他挂了电话。”
陈显忍耐着,提醒自己不要发火,克制着说,“他说没说不重要,人家把你当自家人跟你说这种事,你写出来应该拿给人家看看,人家同意了你再发表,人家要是不同意,你就不要发表,这是当记者最起码的做法,你说你做的这件事,让孙振清恼火,也让钱忠义为难。”
陈小华说,“我又没有编造,用事实说话,他们为什么难?他们应该支持我。”
陈小华这样难以说服,陈显忍耐不住,大声说,“支持你乱写,文化局长多难堪,说不定市领导会批评他,或者把他调离。你说你这是干的什么事。”
陈小华站起来,气冲冲地走出书房,进了自己卧室,关上了门。
陈显大声地说,“你明天去钱忠义那里主动检讨!”
9
过了几天,陈显没有听到陈小华发表的那篇稿件有什么反响,陈小华天天上班下班,回家除了吃饭和陈显坐在一起,其他时间就是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写稿件,打电话联系新闻线索。陈显很奇怪,终于,他忍不住走进书房问陈小华,“你去跟钱忠义承认错误了吗?”
陈小华盯着电脑打字,稍停一下,说,“没有。”
陈显问,“钱忠义找你怎么说的?”
陈小华平静地说,“他没找过我。”
陈显很意外,他思量着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钱忠义为什么没找陈小华?难道晚报遇到这种找上门来表示不满的事太多了,晚报总编辑已经习以为常了?陈显就多次碰上过来找的人在走廊上跟写稿的记者大嚷大叫。
不管怎么说,既然文化局长找到晚报表示不满,钱忠义对陈小华肯定有不好的看法。
陈显注意到,晚报上极少见到陈小华的稿件,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小华的稿件一篇都见不到了。陈显每天下班回家,陈小华都是坐在书房的电脑前,不知道在干什么,也听不见陈小华打电话联系采访对象。陈显一直后悔这些年跟陈小华嚷叫,念书时干扰了陈小华的学习,工作时干扰了他的情绪,再不能嚷叫了,也不能胡乱责怪他了,有时候,看上去是他的错误,其实未必。
陈显每天都注意看晚报,时刻关注报纸是否发表陈小华的稿件,一个月过去了,不见陈小华发表一篇稿件,陈显终于忍耐不住了,这天下班,他见陈小华照样坐在电脑前,他走进屋子,不去看电脑显示什么,他认为那是陈小华的隐私,他问,“你天天坐在家里不上班行吗?”
陈小华说,“我们记者天天出去采访,可以不去单位,别的记者也天天不去单位。”
陈显知道不能揭儿子的隐私,每个人都有尊严,可是不揭开这层隐私,就不能弄清事情真相,他自责地鼓起勇气说,“我有一个月在晚报上看不到你发表稿件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不写了吗?”
陈小华听说父亲在天天监督他发稿情况,心中惊讶,他委屈地说,“我天天写,编辑部不给发。”
陈显问,“是谁不给你发?”
陈小华说,“我问部主任肖志娟,她说给我提上去了,我问主管副总编辑,副总编辑说没看到我的稿件。”
陈显头有些大,他在报社工作二十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担心地问,“你天天不发稿,就是在家这样坐着,你不怕晚报辞退你吗?你想怎么着?”陈显说这话时,气已经很大了,他是在控制着。
陈小华盯着电脑不作声。陈显更来气,念书的时候,有不会的题,陈显给陈小华讲,讲完问他会了吧?他不说会,也不说不会,不作声,从那时候起,陈显跟陈小华说话就养成了嚷叫的习惯。
陈显问,“你天天坐在家里干什么?”
陈小华沉着脸子说,“写稿。”
陈显严肃地问,“你写稿干什么用?”
陈小华呆坐着说,“传给我们部主任。”
陈显想,看来是部主任不给他发,为什么不给他发呢?陈显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发呆,脑海一片空白。
坐了一会儿,他很有气地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接通后,他问,“是肖志娟吧?”对方说,“哦,是陈主任,有事吧?”陈显说,“我天天看晚报,一个多月了,怎么一篇也看不见陈小华的稿子?”
肖志娟说,“这个事我跟陈小华说过了,让他找找钱总。”
陈显没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他说,“陈小华的稿件不是给你,由你往上提吗?”
肖志娟说,“陈小华给我的稿子我都提上去了,发不发我就管不着了。”
陈显问,“他写的都是什么稿子发不了?”肖志娟说,“他写的稿子你不看吗?哦,我以为你看呢。他写的都是些另类的稿子,无法发表,我发到你邮箱一篇,你看看吧!”
陈显打开平板电脑,一会儿,邮箱里收到一篇稿件,题目:厌恶的逼酒方式在我市有多少?
正文:喝酒是一种文化,而有人把这种文化扭曲了。最近记者到兴林县采访,遇到这样一种逼酒的方式。
县委宣传委员陪着我乘车去往一个乡采访,宣传委员说,陈记者,我知道你滴酒不沾,这个乡有个副书记逼酒方式特别,不喝也得喝,你得有思想准备。我问他怎么个逼法,宣传委员说,每当有领导来,这个副书记就事先吹嘘,我保证让他摆不成架子,和咱们打成一片。领导的车进了乡政府院子,书记乡长领着一帮干部到院子迎接。这个干部跟在人群里,见领导下了车,就大声说,听说某某某这个王八种来了呢!来的领导听了很生气,回敬道,哪个王八种这么不会说话。那个乡干部走到领导面前,边跟领导握手边道歉说,对不起,我以为你听不见呢!恕罪,恕罪!领导见他赔礼道歉,觉得应该心胸宽广,也笑着跟这个乡干部握手。吃饭时两个人特别近乎,开怀畅饮,领导喝得酩酊大醉。事后,这个乡干部很受其他乡干部推崇。
我到了那个乡后,吃饭的时候,我向在座的乡干部说喝不了酒,大家都笑着瞅那个副书记,副书记站起来,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说这杯酒你如果喝下去,我是你孙子,如果你不喝,你就是我孙子。大家起哄,宣传委员事先告诉我,以前来的领导听他这么一说,都把酒喝下去。我確实不喝酒,又是个很犟的人,不理他那一套,坚决不喝,那个副书记很尴尬,在座的人也都不高兴。
我认为,这些劝酒手段,不但不是文化,有些近似下流,为什么会有市场?根源不在下边,而在上边;有的领导迎合了这种劝酒方式,如果领导不配合,用什么方式劝都不喝,甚至加以斥责,这种劝酒方式就没有市场,所谓的能人不但不被周围的人赞扬,还会声名狼藉。
陈显看完,写得不无道理,可是发表出去,那个副书记及他的同事怎么想?在乡镇干部中会产生什么影响?去过那个乡的领导并喝过酒的领导又怎么想?
陈显又给肖志娟打电话,说,“我看那篇文章了,觉得发表可能会有麻烦。”肖志娟说,“他写得也对,可是咱们报纸发表什么稿子有规定,不发这类稿子,这个你知道。”
陈显无言以对,肖志娟问,“陈小华没跟你说吗?他不在我这个部了!”
陈显心中忽悠一下,这太意外了,他有些慌张,急迫地问,“怎么不在你这个部了?他上哪个部了?”
肖志娟说,“他不适合我这个部,原因嘛,他不知道写什么样的稿子,我跟钱总说过了,不知道钱总是怎么安排的。”
陈显放下电话,非常愤怒,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冲进书房对着陈小华嚷叫,“人家不要你了,你就在家这么待着,你是死人呀?你就这么打算坐到老呀!”
陈小华脸色涨红,站起来说,“肖志娟就说不适合她这个部,也没说原因,让我找找钱总,我找过钱总,钱总说我适合这个部,让我就在这个部。”
陈显一听,气消了些,问,“那你的稿子发不了怎么不跟钱总反映?”
陈小华犹豫一下,小声说,“我都换过一个部了,再跟他说这种事不好意思,就想再跟肖志娟说说让我留在这个部。我原打算好好写一阵子让肖志娟回心转意,没想到你打了这么一个电话。”
陈显气冲冲地说,“我打电话还错了?我要是不打这个电话你就得在家坐到老!”
陈小华说,“我原想这几天找找钱总,既然你这样着急,我明天就找找钱总。”
10
晚上陈显进家,陈小华正站在饭厅跟厨房里做饭的母亲说话,面色喜兴,情绪高涨,见陈显进屋,兴奋地说,“爸,我今天找钱总了,他说让我上新闻部。”
陈显这一天都在忧虑陈小华的事,以为陈小华跟钱忠义一说,钱忠义会恼,训斥陈小华一顿,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陈显很高兴,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他问陈小华,“晚报的新闻部都写什么稿子?”
陈小华说,“什么稿子都可以写,在一版和二版上发。”
“哦,”陈显说,“新闻线索面广了,可写的东西多了,你完成每个月的任务不成问题。”
妻子笑着说,“是呢,小华进屋跟我一说,我还说呢,钱忠义不愧是老乡,真照顾咱们,我说小华,好好干吧!”
陈显鼓励地说,“这回你可真得好好干,干出个样来给先前呆过的两个部主任看看。”
陈小华兴高采烈地说,我一定写几篇叫得响的稿子,把晚报的人全震了。
妻子和陈显都高兴地笑了。
陈显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看报纸。报社天天给每个编辑记者一份本报的日报和晚报,陈显原来也天天看,不是报纸的新闻多么吸引人,而是他天天要编辑稿件,看看晚报发表了什么,日报别的版发表了什么稿子,免得自己编辑稿子时发重复了,日报他只看两种东西,一个是题目,另一个是作者,他基本不看内容,因为内容天天、月月、年年发表的稿子大同小异。晚报他除了看题目,也挑着看内容,有的报道和他的生活息息相关,比如市里施行了什么新政策,哪儿发生了诈骗案,诈骗是用什么手法,以及停电通知和某种缴费变化了地点等等。自从陈小华当记者,他第一件事就是看作者,如果是陈小华写的稿子,他会细心地读完。
陈小华到新闻部后,发表的稿件日益增多,题目也大多和老百姓息息相关,《4719户居民年底能用上天然气》《新城区河畔社区建起“四点半学校”》《〈大爱回春〉等3部微电影同日开机》《缴纳社会保险费不再东奔西跑网上操作》《本市开辟项目建设绿色通道》《本市计划招录51名工作人员》《六个文明村镇及单位受表彰》……陈显读着陈小华写的这些报道,温暖如春,儿子终于知道写什么稿子,走上正路,他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晚报记者了。
陈显天天忙于上班,编辑新闻稿件,参加会议,晚上加班,有时候住在单位的宿舍里。陈小华天天忙于到处采访写稿子,有时候到基层采访,一去就是几天,两个人经常好几天见不着面。
加了半宿班的陈显起早回到家,见陈小华躺在卧室的床上呼呼大睡,听见门响起来的妻子小声对陈显说,“小华下去采访,也是半夜才到家。”妻子进厨房做饭,陈显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真想趁着好不容易和陈小华在家遇到的机会表扬他几句,是的,这个是必须的,这些年我净训斥他了。
陈显闭着眼睛躺着,实际他是注意听儿子卧室的动静,怕睡着了儿子吃了饭去上班。一会儿,陈小华起来上卫生间。陈显起来,慢慢地走到客厅,等陈小华从卫生间出来,进了他卧室,陈显跟进去,对躺在床上的陳小华说,“最近你发了不少稿子。”
陈小华侧躺着,看了陈显一眼,没作声。
陈显见儿子高兴不起来,鼓励地说,“稿子题目简洁,内容明了,语言流畅,很不错。”
陈小华依旧侧躺着,淡漠地说,“我不太愿意写这种稿子,没多少人看,写着也没啥意思。”
陈显说,“怎么没人看,很多人会看。意思不意思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每个月完成写稿任务,这是你的饭碗。”
陈小华依旧侧躺着,态度淡漠。陈显的好情绪遭到破坏,没有说下去的兴趣,他原以为这么表扬儿子,儿子会高兴,他为什么不高兴呢?是这几天下去采访太累了吗?陈显走出了儿子卧室。
11
陈显早晨上班,坐在办公室打开晚报,浏览一版,嗯,没有陈小华的稿子,掀过去,浏览二版,嗯,也没有陈小华稿子,三版,四版……没有见到陈小华名字。陈显不甘心,重新从一版找起,最终他泄气了,今天晚报没一篇稿子是陈小华写的,这不正常。
陈显合上报纸,呆呆地坐了一会,他安慰自己,偶尔一天没有陈小华稿子,算不上事,尽管晚报的新闻部记者要求天天有稿子见报,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天天都有稿子发表。
第二天,陈显没有在晚报上看到陈小华的稿子,一连四五天都没有见到陈小华的稿子,陈显有点紧张。他注意到,陈小华又像以前一样,天天不上班,坐在家里电脑前打字写什么,或者看电影。陈显不想再说什么,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时常遇到困难么,难道不允许儿子遇到什么困难,他二十多岁了,又干了这么长时间的记者,会知道怎么克服遇到的困难。
陈显正坐在办公室看电脑里的自然来稿,手机响了,陈小华在电话上说,“爸,你在哪儿?你能不能问问我们部主任郑易学,他为什么不让我在他的部呆?”
陈显脑袋轰然一响,怎么又不行了?他问,“怎么回事?”
陈小华说,“我们部主任头几天跟我说,我不适合在晚报工作,让我找找报社领导,离开晚报到日报当记者。”
陈显问,“他没说为什么不适合吗?”
陈小华说,“他说我写的稿子不适合晚报,适合日报。”
陈显说,“这个难,我当初找报社林总编辑说你的事时,要求让你到日报当记者,林总编说我在日报,你就得去晚报。”
陈小华说,“那怎么办,我们部主任不再发表我的稿子,有两个和我一起来的招聘记者发不了稿子,干不下去,已经辞职离开了,因为我有你的关系,我们主任说不好辞退,让我跟你说,到日报当记者。”
陈显非常气恼,那么多家属的孩子都自谋职业,就你,靠着老子的关系来到报社,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来到报社我就不应该再管了,你可好,换个部不行,再换个部还是不行,这也太差劲了。陈显控制着情绪,平静地说,“我问问你们主任怎么回事。”
挂了电话,陈显想一下,虽然和晚报的新闻部主任郑易学熟悉,或者说郑易学对陈显很尊重,每次见面都陈老师长陈老师短的,可是,现在是求人家,心里终究有些紧张。他让自己的心平静了,才给郑易学打电话。
电话通了,陈显说,“易学,你现在有时间吗?要是有我想找你有点事,你和记者们都在一个大办公室吧?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吧?那麻烦你上楼来,我办公室旁边就是会议室。”
挂了电话,陈显先去了邻屋的大会议室,沏了一杯茶,刚坐在椅子上,郑易学就进来了。郑易学四十出头,个子太矮了,比小品演员潘长江稍微高一些,胖胖的,当招聘记者十几年了,被评上过省级劳模,每天在晚报上至少发表两篇稿子,有时候一天发四五篇稿子,是晚报的金牌记者。他笑容满面地对陈显说,“陈老师,你找我是小华的事吧,你不找我,我也想找你,这两天事多没倒出工夫。”他说着坐在陈显旁边的椅子上。
陈显开门见山地说,“咱们是多年的同事加朋友,你也不用客气,有什么说什么。陈小华刚到你部时候写的稿子不是挺好吗,怎么整来整去就不行了呢?”
陈显到报社的时候,郑易学还在钢铁厂当工人,因为喜欢写作,时常给报社投稿,有时候到报社送稿,认识了陈显,陈显帮助他发表过新闻稿。晚报招聘记者,郑易学参加考试前到陈显的办公室打听过出什么题。到晚报上班前几个月,时常让陈显帮助找新闻线索,因为前半年没有完成写稿任务,差点被辞退,幸亏他勤奋好学,积极肯干,晚报领导给他机会,他才站住脚。他的上一茬报人退休后,他就升了主任。在陈显面前,他永远是谨小慎微。他探着头对陈显说,“陈小华在我的部,我尽量照顾他,谁刚干也找不上头去,我的经历你知道,当时多难。因为这样,他刚到我部时我带着他出去采访,告诉他什么题材该写,什么题材不该写,让他熟悉情况。我也有写稿任务,不能老是带着他。他开始写的稿子还符合报纸的要求,后来写一些就走样了,我跟他说过,他改不了。你可能不知道,他完不成任务,我当主任的奖金也受影响,跟着受连累。我就对他说,跟你爸爸说说,你还是上日报吧,那儿是事业性质,没有写稿压力,怎么混都行。”
郑易学说的实实在在,陈显听出来他没有歧视陈小华,还是陈小华写的稿子有问题。陈显问,“他写的稿子问题出在哪里呢?”
郑易学皱眉想了想,好像不知道怎么说,半天才勉强地说,“要说呢,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咱们报纸你也知道,有发稿的原则,一个是上级有要求,另一个是怕惹什么麻烦,这类稿子都不发,我跟陈小华详细讲解过,他还是时常写这类费力不讨好的稿子,花费时间长,浪费精力,还发不了。”
陈显想了想说,“不是他不想去日报,是林总不同意,理由是我在日报,他只能在晚报。所以,还得弄清问题出在哪里,让他改正,在晚报把工作干好。”
郑易学皱眉对陈显说,“我跟他说过好多次了,他就是改不了。你跟他说说,如果能按照晚报的要求写,月月完成任务,我当然愿意他留在我的部。”
陈显心情好一些,说,“好吧,我跟他谈谈。”
郑易学说,“我还有好些今天要下版的记者稿子没有签发,我得下去看稿了。”郑易学站了起来。
陈显忽然说,“陈小华写了什么稿子他也不给我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我也就没要求看过。你能不能把他寫的在晚报上不能发的稿子,发给我几篇,我看看能不能在日报给他发了。”
郑易学说,“可以,我下去就通过QQ给你发过来。”
陈显想,把陈小华的稿子在日报上发几篇,让晚报的人看看,陈小华写的稿子写的不行,还是晚报太挑剔了。
送走了郑易学,陈显回到办公室,坐在电脑前等待郑易学发过来陈小华写的稿子。几分钟后,QQ闪动,郑易学把陈小华写的稿子发过来几篇。陈显下载后认真阅读。
题目:当前不作为、慢作为、不敢担当问题的调查
正文:当前,对一些干部不作为、慢作为、不敢担当等问题议论较多。最近,记者就这一问题做了些调查。从调研情况看,不作为、慢作为、不敢担当问题在一些干部身上不同程度存在,其中既有一些由来已久的老问题,也有一些现阶段出现的新问题。老问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干部思想认识不高、能力素质不强、问责力度不够、基层干部提拔晋升存在“天花板”现象等。现在之所以议论的多了,一方面是因为社会对干部要求更高了,另一方面是随着反“四风”、反腐败力度不断加大,这一问题又出现了一些新变化,主要表现在行政审批、招商引资、争取项目资金等方面……
陈显没有往下看,这篇不能发。
打开第二篇,映入眼帘的题目是:二中一名跳楼学生写给补课教师的一封信。
正文:我父母都是打工的,爸爸和妈妈一个月工资加起来3000元左右,给我付补课费就要:英语200,数学200,语文200,物理400,共1000元,我学习还不错,父母就想让我考上重点大学,所以全家人只有我吃小灶,父母一个鸡腿炖几个土豆,妈妈总把肉单独挑到碗里给我吃,爸爸妈妈只吃土豆,我现在长大了,这样的饭菜我吃不下啊!又怕妈妈爸爸难过,我只好高兴地说真好吃,妈妈看着我总是笑在心里……
小学、中学不收学费了,改收补课费了。贵了不知道多少倍,补课,葬送了孩子的童年。
看了开头和结尾,陈显下了结论,这篇也不能发。
陈显打开了第三篇,题目:山村农民为什么以特殊的形式死亡
正文:在西林县的五家乡小五家村采访,听农民说起村里的一些死亡现象,感慨良多。
那个村庄的东边有个高高的查布杆山,这是蒙语,翻译成汉语就是枣山,當地农村盖房搭屋,都到山上起石头打地基,有几个农民到山上起石头,累了,就坐在石头窝子内歇气,忽然有个人抬头看见石头窝子上方有裂缝,大叫一声,要塌下来了,跳起来往石头窝子外边跑,别人站起来跟着往外跑,有个农民见塌方砸下来,认为土石往外倒,跑到里面反而安全,他就往石头窝子里面跑,结果被砸在里面。
村里有的农民年年春天到镇子里起大粪,用于种地,有一天,几个农民到镇子里的一个厕所,见后面盖着木板,他们就掀开盖着粪便的木板。天气已经见暖,粪便已经融化,里面的臭气直冲鼻孔,虽然他们天天起大粪,习惯了这种味道,还是受不了往后退。其中一个农民瞧不起地说,有点臭味怕啥,越是这样的大粪越壮实,他说着跳进粪窖,刚弯下腰挖粪便,忽然晃悠起来,上边的农民问他怎么了?他还没回答,就扑在粪便上,上边站着他的一个弟弟,见状跳下去往起扶哥哥,还没扶起来,也觉得头晕脑涨,身体晃荡起来,上边的人见他危险,扔下去一根绳子,让他拴在腰上,把他拉了上来,几个农民立刻打了报警电话,来人把扑在粪便上的农民救上来,因为时间过长,他已经死亡。经过检查,他是被粪便里的沼气熏死的。
那一带农村地下水很深,家家都在自家院子里打井,打出的井都有七八十米深,也就形成了一支专职打井队。这支专职打井队由几个农民组成,其中有一个叫刘某某的人是头儿,他带队打出的井水质好,且井的四壁用水泥缸镶住,质量牢靠,经久耐用,不但村里人打井请他们,左右村的人打井也请他们。他们在给一家打井时,井打够深了,水也不错,在往井里下水泥缸时,刘某某照例要在腰上拴上绳子,下到井里往井下放水泥缸,这个过程中,绳子突然松了,井的四壁是光光的水泥缸,没有抓的东西,他掉到井下,生生被蹾死了。
有一个张姓农民,因为家境贫困,年轻时没有说上媳妇,四十多岁后,才娶了个寡妇,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就在他的幸福来临时,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故。有一天,他家没电了,问邻居家,都有电,他猜测是自己家的线路出了问题。电线从房顶上通过,他爬上房查看线路,看完他要下房,在房子边上脚被电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一头栽下房,房下是水泥地,他头朝下栽下来,当场就摔死了。
听村民们说村里的事,说起这些死亡的过程,都带有嘲笑的口气,或者当作趣事向记者讲述,令人唏嘘感叹。农民勤劳、认干,不怕吃苦,但也有个弱点,缺少文化,做事没有科学的态度,干什么都顾前不顾后,这样的死法叫人惋惜。提高文化素养,普及科学知识,在当今农村十分迫切。
陈显之所以能把这篇看完,是出于好奇,这样的文章私下读读还可以,刊载在报纸上不合时宜。
陈显不想再看别的文章了,陈小华为什么不写正规的文章,而写这类文章呢?我应该跟他好好谈一谈。
12
陈显和陈小华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陈显事先就嘱咐自己,不论陈小华怎么个态度,一定不要发火,陈小华现在这样难以沟通和自己以前遇到事情就和他嚷叫有关。
陈显说,“我问了你们主任郑易学,他说你写的稿子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路子有时候不对,比如《当前不作为、慢作为、不敢担当问题的调查》,发表出去,各级领导会高兴吗?如果领导们不高兴,就要影响到晚报。”
陈小华不明白地问,“影响到晚报又怎么样?”
陈显很犯愁怎么跟儿子说,他不懂得这个利害关系,跟他说就得费口舌,也很难说清楚。他说,“这个嘛,一两句说不清楚,比如你们的总编辑是上级任命的,如果领导不高兴,很可能就不让他当了,至少影响他的仕途。”
陈小华眨着眼睛看着陈显,似乎不太明白,一篇稿子扯得那么远?
陈显继续说,“再比如你把咱们市二中自杀那个学生的信交上去,你们主任是不会签发的。”
陈小华惊奇地说,“这个事在咱们市影响挺大,而且家长对老师补课意见很大,教育局三令五申都无法制止,发出这封信对老师对社会都是个触动,对治理老师乱补课有积极作用。”
陈显深思着说,“你说的有道理,事实可能也是这样,可是,办报的人有办报的人的想法,简单地说,就是平安是福,不想惹什么麻烦。你不要那样瞅着我,这封信发出去,在老师中会引起震动,有可能引起家长愤怒,会给社会带来不安定的因素。”
陈小华盯着陈显,一副木然的表情,显然,他没有完全弄懂父亲的话。
陈显接着说,“你写的《山村农民为什么以特殊的形式死亡》虽然不会影响到谁,但是太消极了,看上去好像农村特别落后,上级领导要是问起来,农村有那么多积极的东西不写,为什么写这种消极的东西,晚报领导怎么回答?”
陈小华辩解说,“我是善意地提醒,农村需要文化,农民需要关怀,不能让农村农民成为遗忘的角落。”
陈显接着说,“你这种想法和报纸宣传相违背,农村和农民怎么被遗忘了呢,上级一直都很重视新农村建设,一直都关怀着农民的疾苦,你这样写,不是给当地领导抹黑吗!”
陈小华站起来,愤怒地说,“爸爸,你怎么也跟我们主任一样说话,你们的意思是虚夸一些东西,掩盖一些东西,这是真正的记者吗!”
陈显也忍耐不住了,大声说,“我让你虚夸什么了吗?让你掩盖什么了吗,我只是说让你用阳光的心态看待社会,你要懂得,什么样的社会也有阴暗的一面,再好的人也有缺点,你用宽容的心态看社会,社会上美好的东西就多;你用挑剔的眼光看待社会,社会上阴暗的东西就多。当记者的,不能一根成熟的玉米没看见,却看见了玉米上的一个虫子眼儿。”
陈小华脸涨得紫红,很不服气,却讲不出个道理。在对待社会、看待人生上,他终究不及陈显,他明白,父亲在报社多年,又当过记者,经验丰富,或许在这方面有过深刻的教训,钱忠义及他所工作过的部主任,都跟他说过,都佩服父亲;他还明白,父亲虽然训斥他,实际是处处为他着想。
陈显说,“你要记住,你在这里工作,首要的是要站住脚,别的都是次要的。”
陈小华被父亲说的绝望,顺口说,“我无法在这里工作了,我想去北京打工。”
陈显非常吃惊,没想到陈小华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本以为跟陈小华谈,陈小华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改正就完事了,没想到他遇到困难不是去克服,而想逃避。陈显说,“你大学毕业就在北京打了一年工,无法待下去才回来的,你打听一下,大学毕业去北京上海打工回来的有多少,考上日报事业编制的,大多都有在北京打工的经历,你再去北京能站住脚吗?在那里正规的国家报社你进不去,私人企业又不长远。”
陈小华低着头嘀咕,“我在这里已经得不到晚报领导的信任,稿子也发表不了。”
陈显说,“郑易学说了,你只要知道写什么,工作起来就顺利。”
陈小华想一下,“我找钱忠义谈谈吧,承认错误,让他再给我一次机会。”
陈显提示说,“你不要承认错误,好像你犯了多大错误似的,他批评你什么或者指教你什么,你就虚心地接受,說一定按照他的指教好好写稿子。这等于变相地承认了错误,而且表示了决心,他听了会高兴。”
陈小华点头说,“好吧。”
陈显说服了陈小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心情好多了。
13
第二天中午,陈显下班到家,陈小华站在屋子中央,脸色严峻地等着他,看情形,他与在厨房做饭的母亲说什么。
陈显换了拖鞋,陈小华忽然说,“我找了钱总,他不要我了。”
陈显大吃一惊,看着陈小华发愣,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他问,“你和钱忠义咋说的?”
陈小华说,“我到他的办公室跟他说,郑易学建议我离开晚报去日报,我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其实日报和晚报的稿件写法差不多,你只要仔细看看晚报发的稿件,照葫芦画瓢写就行。我说晚报刊登的稿件我天天看,很没意思,不如我写的那些稿子贴近大众、有可读性!他就不乐意了,拿起电话就给林总打,说陈小华无法融进晚报,晚报不要了,你把他拿走吧。然后又跟我说,我再跟你爸说一声,我问他我犯了什么错误?他说什么错误也没犯,就是犯了,年轻时候犯的错误也不算错误。你走吧!就把我撵了出来。”
陈显非常生气,这个诤儿呀!他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说什么你都虚心地接受,他指教你,你就说你的话我记住了,一定按照你说的去写稿子,你跟他犟什么!”
陈小华木然地站着,迷惑地看着陈显。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问陈显,“钱忠义没跟你说吗?”
陈显说,“没有。”心情特别恶劣,贪上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真是操心又生气。现在嚷什么也没用了,钱忠义已经跟林前进说了,要想在报社站下,只能去跟林前进说,怎么说呢?就说陈小华不适应写晚报的稿子,适合写日报的稿子,让他上日报。
妻子走过来问陈显,“你们报社还有别的地方吗,找一个没有任务的地方,也不写稿子。陈显说摄影部没任务,摄影部记者一年也不拍一张片子,有的摄影记者一年也见不着影儿。”
妻子说,“跟林前进说,让小华去摄影部。”
陈显说,“到那个部就等于废了。”
下午上班,陈显坐在办公桌前呆望着电脑,思量找林前进说让陈小华上日报的事,林前进能同意吗?如果不同意怎么办?上日报最大的好处是没有发稿任务,愿意写就写,不愿意写就不写,压力没有了,私下干点什么都可以。陈小华喜欢写电影文学剧本,可以把精力用在写电影文学剧本上。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吓陈显一跳,他接听,林前进的声音传过来,“是老陈吗,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陈显上楼,走进林前进的办公室,林前进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笑容满面地让陈显坐在沙发上,问,“你儿子陈小华是怎么回事?”
陈显按照事先想好的话说,“他不适合写晚报的稿子,适合写日报的稿子。让他来日报当记者吧!”
林前进脸色陡变,坚决地说,“那可不行,想上哪儿上哪儿,报社也不是咱们家的呀!”
陈显心里一沉,本想到一说林前进就会同意,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强烈。他辩解说,“我开始找你的时候,你说我在日报,他不能和我在一个单位,先去晚报,干好了可以考虑到日报。”
林前进说,“可是他没有干好呀,这样被撵出来到日报,我怎么向众人解释,他要上日报,必须在晚报干出个样来。”
陈显见上日报的门路堵死了,就往第二个方案上引,说,“陈小华的特长是摄影,应该让他去摄影部。”
林前进思量着说,“摄影部也不缺人,原有的人还没事干呢。听说他热爱写电影文学剧本,他会剪片子吧?会上传视频吧?晚报新成立个新媒体部,就是手机新闻,可以考虑让去新媒体部。”
陈显想,去新媒体部,他发那些不适宜的稿子更方便了,闹来闹去还是站不住脚。陈显推托说,“他在电视台工作过,会剪片子,你说的新媒体部都干什么工作我不太懂,这得问问陈小华是不是懂。如果不问清楚,和上晚报似的,稀里糊涂去了,到那儿干不了,人家又说咱们啥也干不了。”
林前进兴奋地说,“你回去问问陈小华,懂不懂新媒体,愿意不愿意干,愿意的话你告诉我一声,就让他上新媒体部。”
陈显想,也只能这样。说,“好吧。”走出了林前进的办公室。
陈显往家走,叨咕着,国有诤臣不亡国,家有诤儿不败家。实际家里有个诤儿太操心了。陈小华愿意上新媒体部吗?去了之后能干好吗?陈显非常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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