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潇:在废墟上寻找光的女孩
2017-06-16昶月
昶月
“沙漠里的千年古城、灾难后的废都、酷寒的贝加尔湖集市”……为了拍出废墟的孤独与灿烂,她一次次选择黑夜出发。没有旅游手册,没有导游讲解,遭遇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危险,她将废墟探险与光绘摄影结合起来,走访保加利亚、比利时、克罗地亚、亚美尼亚等20多个国家,那些禁止入内的废墟在她的摄影中呈现出独一无二的色彩,将观者拉入异次元的世界。
巨型“飞碟”的召唤
杨潇是个率性自由的北京女孩,自称是“只有1米59的霍比特人”,这个北京女孩身材娇小却爱好探索与冒险。学工业设计的她大学毕业后,先后在微软、阿里巴巴上班,觉得工作实在太枯燥的她转而投奔国内一家旅游网站当设计总监,开始满世界东奔西跑。一次,杨潇来到西班牙一個名叫梅诺卡的小岛上,那天晚上,满天繁星。“身为北京孩子的我,从小没见过璀璨星空的银河。”她说,“那景致浪漫至极,当时我的心就融化了。”杨潇迷上了夜间摄影。
第一次对废墟探险感兴趣,源自她听到了“飞碟”的呼唤。
2012年,杨潇在做旅行攻略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网上一位英国摄影师拍摄的一组纪念碑冬日照片:白雪覆盖着大地,空旷的孤山上矗立着一座巨型“飞碟”,“飞碟”入口上方,被人用红色喷涂颜料涂上“forget your past”(忘记过去),后来又被人改成“dont forget your past”(不要忘记过去)的涂鸦。
“诶,那怎么像外星人的飞碟?”杨潇不禁好奇。其实“飞碟”叫冰封纪念碑,建成于1981年8月,是保加利亚人为纪念1868年反抗奥斯曼人侵略的独立战争而建在巴尔干山头,代表着“为自由而牺牲的英雄主义”。
那时,杨潇对“废墟探险”也一无所知,她满心想的就是“要去看看那个建筑”。当年10月,杨潇飞赴保加利亚,一探究竟。“飞碟”坐落在海拔1441米的山峰上,四野荒芜,纪念碑兀自挺起,仿佛从天而降。
那天晚上天气很冷,眼前这个巨大的“飞碟”喷发出幽暗的红光,它的底部却透出火焰一样的蓝色光芒,照亮了入口两侧凸出的保加利亚文字。右侧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工人们,团结起来!建设祖国的伟大事业!”(保加利亚的《工人之歌》);左侧则来自著名的《国际歌》: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巨大的“飞碟”静静伫立,在杨潇耳畔响彻另一个世界的呼唤。“我当时觉得内心有个小鞭子在猛烈地抽动,肾上腺素不断向上涌。”杨潇回忆道。“第一次感到这么强烈的震撼。”她渴望将这种感受永恒地保留下来。她决定拍一张属于自己的“飞碟照”。就是这样,杨潇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心中狂喜不已,她拍下了“这辈子最激动的照片”。
后来,杨潇才知道,冰峰纪念碑是全世界城市废墟探险者的顶级朝圣地。
废墟探险,也叫城市探险,指探索或潜入城市中那些隐秘的角落——废弃的工厂、医院、地下空间、地铁隧道或战争遗迹等被人类遗弃的建筑,寻找遗迹,同时留下自己的印迹。
于是,杨潇这个从小体弱多病、体育课常年不及格的北京女孩义无反顾地爱上“废墟探险”。在探险中,她结识了有共同爱好的英国小伙子马克等小伙伴。他们结伴一起去过格鲁吉亚的先锋宫殿、约旦神秘历史古遗迹——佩特拉古城、比利时的地下公交隧道和废弃的冷却塔……在她的废墟摄影作品中,那些已被人类遗弃、遗忘的建筑,通过光绘和多重曝光等摄影技巧,让建筑的力量感重新被激发,使废墟呈现出的一种孤独的灿烂,将观者拉入异次元的世界。
在地震中“永恒”之泉
在废墟摄影中,杨潇也经历了许多之前无法想象的难忘经历。
2013年10月,她和伙伴马克一起去探访英国谢菲尔德的地下河道,这段改建于1860年的地下河道用以适应城市扩张和雨季防汛,其中有一段最为庞大的维多利亚风格拱形排水暗渠。结果刚下水5分钟就出了状况,马克在阴暗湿滑的水沟中滑了一跤,导致左膝受伤。等休息了一会后再次出发时已夜幕降临,于是他们在没过大腿的地下河水中整整行走了11个小时,头顶上是尖叫的蝙蝠群。达到拱形地下河隧道桥洞后,杨潇和马克发现所带灯具不够,只好将所有灯绑在一个灯架上作为点光源,对拱形墙壁、人像、水面等进行拍摄,古老的河道在他们“咔嚓”“咔嚓”按下快门时,重新焕发出无比迷人的景象。杨潇和马克也忘记了时间,当她们爬出地下河时,天已大亮,并自己早已满身污垢,但想到拍到的照片,两人却同时哈哈大笑。
废墟摄影也不乏危险,有一次,是在保加利亚的纪念碑顶端,听说纪念碑主体后面的高塔内,有一个红宝石做的五角星。于是杨潇和同伴抱着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在雨夜攀爬高塔。当站在纪念碑70多米的顶端眺望远处,巴尔干的山色全都隐匿在无边的浓雾中,面前只有时不时被闪电照得惨白的夜。忽然,同伴马克警觉地问:“你听到‘嗞嗞的声音吗?”刚才还陶醉其中的杨潇才发觉声音越来越明显,“说明这里是漏电的!”马克说完,杨潇顿时浑身发毛,两个人拼命往回跑,半截身子进入梯子的瞬间,一道粉色的闪电咔擦一下劈在她们身边数米远的地方。
因为着迷废墟探险,杨潇收获了很多,“其实以前她是一个特别胆小的人,从来不看恐怖片,但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敢一个人黑夜闯进破败建筑里。”她曾经在零下30多摄氏度的恶劣天气下彻夜爬雪山,在一个古城堡被安保巡逻直升机搜查,翻过4米的墙进入废弃法庭,在四周山上布满地雷、辐射和野生熊的空军基地隧道拍摄4天,等等。 “一次次想方设法进入建筑物,一次次在夜间前往,让我不断建立起信心,突破自己的边界,看到了自己的更多潜能。”
当然,有趣的故事也不少,2014年,在比利时的一座废弃冷却塔,这座冷却塔原隶属于一家燃煤发电站,建于1921年。冷却塔内腔高约150米,直径近百米,其颇有特色的造型和结构成为废墟探险者的最爱。杨潇从冷却塔外面的铁梯爬上塔顶,她喜欢在拍摄时使用烟花做道具,于是,他们在塔内放起了烟花,红彤彤一片,衬托得手电的蓝色冷光更加夺目,伙伴们拿着各自带的光绘工具自己当起摄影模特,在塔里玩得不亦乐乎。他们成为点亮废墟的人。
杨潇希望人们从她的照片中不仅看到历史的遗迹,更能感受到什么叫做永恒。
2015年,杨潇踏上欧亚交界高加索地区之旅,这里有一个叫久姆里的城市,它位于亚美尼亚西北部,曾是亚美尼亚的第二大城市。1988年12月7日上午11时41分,一阵来至地底的巨大震动摇撼了整个亚美尼亚,城市遭到了严重毁坏。这次亚美尼亚斯皮塔克大地震,虽然只有6.9级,伤亡人数却达2.5万人。久姆里一直在重建,但速度极为缓慢,很多地方还保留着地震后的样子。
经过漫长的12小时整夜颠簸,清晨,杨潇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她看到了这个传奇的久姆里大喷泉,这是一个巨大的铁制喷泉,曾是市民聚集玩乐的广场中央。1988年的大地震摧毁了城市,但久姆里大喷泉的主体结构却未受到任何损伤,依然屹立不倒。经过多年停用,铁架表面已长满红褐色铁锈,倒置圆锥体上分布无数锋利的铁刺,阳光照射下灿烂夺目。
当日夜晚,杨潇开始拍摄。当满月升起,穿越重重云层,移动到了喷泉正上方。此刻杨潇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月晕:月光透过卷层云折射下来,形成巨大的光环。喷泉也在月亮的照耀下,在地面上投射出花朵绽放般的阴影,杨潇顿时热泪盈眶。
切尔诺贝利的夜空
2016年9月,杨潇开始了她期待以久的“切尔诺贝利”之行。1986年,切尔诺贝利电站核事故发生,这一地区被完全隔离。四十一年过去了,但当时所可能辐射的地区仍处于禁止入内的状态。进入30公里核心禁区时,会有哨兵检查护照,核对信息。出区域和进入餐厅时都需要进行辐射剂量的检测。如果想进入反应堆的中央控制室,则需要穿上全套最顶级防护服全副武装。
杨潇第一次进入这个叫普里皮亚季的城镇,它位于乌克兰基辅州靠近白俄罗斯边界的地方。曾经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工作的工人和科学家都在这里居住。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事件发生后,这座曾拥有5万人的城市被人类遗弃。在这个废弃之城,有一个建成后仅对外开放几个小时就停业的游乐园,这个游乐园原计划在1986年的五一劳动节开放,然而在五一节前4天的4月26日发生了切爾诺贝利大爆炸,于是27号临时决定开放几个小时就停业,为全城群众特别是当地孩子在紧急撤退前留下短暂的欢乐。如今,这里的废弃魔天轮成了切尔诺贝利悲剧的象征。
在普里皮亚季的一所大型医院,切尔诺贝利事故中这里承接了大量的伤亡消防员。整个地区的辐射量都已很低,但在这所医院的局部物品却还发散着很高的辐射量。只要将辐射检测器指向角落里的一只手套,顿时蜂鸣爆表。据说地下室内还存放着当年治疗时的大量残骸,在这里,一直内心平静的杨潇一下子感觉非常、非常的焦灼难过,让人喘不过气来。
杨潇拍下了普里皮亚季游乐园里停转的摩天轮,幼儿园里洒落一地儿童玩具和书本的育婴室,军事地堡中陈列着防毒面具、辐射检测仪和安全手册的办公桌,和黑夜中独自燃烧的“超时空传送仪”一样的永别厅纪念馆,这个笼罩在核泄漏阴影下的城市在人类匆匆离开后留下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杨潇决定在切尔诺贝利住上一晚。切尔诺贝利的夜在人们印象里大部分被渲染为一派末世恐怖片的景象。但当夜幕降临,杨潇却在这个宁静的夜晚,看到了漫天银河。在这片最受污染的地域内,抬头仰望到最洁净的星空,瞬间毛孔全开,她切身地感受这荒谬与宁静混合在一起的美。“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永恒,”杨潇说,“因为那一刻,它只属于我”。这个短发女孩抬起她手中的相机,成为在切尔诺贝利仰望星空的人。
杨潇坦言,“废墟摄影就是拥有这样的魔力,让我魂牵梦系,正如每个人都渴望在生活中找寻最浪漫动人的东西,而废墟摄影就是我现在感受到的最大浪漫。”
2017年2月,杨潇又踏上未知的旅途。“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塞尔维亚——前南斯拉夫的英雄纪念碑。”杨潇期待着将那些被人遗忘的建筑遗址一个个“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