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电影的异想世界

邢海洋

步行四个小时，全家人集体盛装地坐在电影院里，印度人难道希望再看一遍现实的苦难，还是在“开挂”的、奇思异想的世界里做一场欢乐的梦？

请神与送神

“请问您是否依然走甘地的道路？”

“我每天在圣雄甘地大街上走三次。”

如果这个笑点还不够高，接下来“我问的是你是否坚持甘地的路线？”

“当然，我是甘地一号。”

1/2.电影《宝莱坞机器人之恋》剧照3.电影《巴霍巴利王》剧照 （2015年版）

4.电影《未知死亡》剧照

一个黑道上的大哥，语言粗俗，动作也粗鄙，却冒充大学教授上电台节目，跟女主持对谈。没有基本的知识和学养底子，“大哥”总是弄出破绽，但又被他混社会的本事化险为夷。主持人问他是不是课堂上也爱用粗话教学，他对答以如今这个社会，印度人越来越不会说印度话了。主持人问他是否践行甘地的道路，他说他从不喝酒、不撒谎。

“早安孟买”是当地家喻户晓的一个电台节目，饰演女主持的薇迪雅·巴兰用磁性甜美的声音征服了整个孟买城，这也包括一个打家劫舍的黑帮大哥。“大哥”春心萌动，一心上节目，小弟们帮他劫持了几位历史系的大学教授“有奖”答题，再有几个小弟专门拨电话，大哥“过关斩将”，终于获得了电台面见主持人的机会。只在这样一个情节，一连串的搞笑细节鱼贯而出，喜剧冲突不断。在电影院里，观众们无需遵守好莱坞五分钟一笑的原则，而是两分钟就憋不住了。

好的故事首先需要一个高起点，这部《黑帮大佬和平梦》是黑帮大佬系列中的一部，前一部《黑帮大佬医生梦》“大哥”在孟买闯出了一片天地，带着一大群黑帮干讨债、收保护费等等不法生意，可当乡下的父母来看他，他骗父母在孟买当医生，只好假戏真做弄出很多笑话。但那个故事的笑点显然不如这个爱上女主持，最后践行甘地主义非暴力不合作的电影在立意上更高。《黑帮大佬和平梦》的结局是，“大哥”不只自己洗心革面，还帮助弱势的老年人抗议黑社会抢占民宅，最终抱得美人归。一个如果用现实主义方法拍摄会很暴力且色调黑暗的电影，在印度电影人的手里变得喜感满满。

这个电影最让人脑洞大开之处是电影里冒出了甘地的魂灵。为了冒充研究甘地的学者，“大哥”在图书馆里连着阅读了三天三夜，结果甘地出现了，还承诺他遇到困难的时候会来帮助。“大哥”讲课的时候甘地会来，困惑的时候更用甘地特有的方式做心理辅导。甘地说了，别人打了你左脸，就不妨把右脸迎上去让他打。但如果右脸又被打了，那应该怎么办？这部片子给出的答案很幽默。

这是一部2006年的电影，导演是拉库马·希拉尼（Rajkumar Hirani），他还是后来著名的《三傻大闹宝莱坞》和《我的个神啊》的导演。他是如何灵光一闪把甘地请进电影的不得而知，这毕竟不是一个神怪片。不过，印度人相信鬼神，各式各样的神明林林总总几万个。宝莱坞的电影中女孩子出嫁都是家里一等一的大事，这其中算命大师是关键人物。《我的个神啊》里，女主的婚姻生生被大师拆散了，《黑帮大佬和平梦》里，反派的女儿出嫁前知道了自己是上午出生，因而是“克夫命”，一场婚礼眼看泡汤。影片结尾“大哥”和“小弟”制服算命大师，揭穿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住的现实。女孩顺利出嫁，影片以大团圆结局。

在电影里请个神进来不是难事，可难就难在电影能被具有现代心智的观众所接受，还得把神给送出去。印度电影如今越来越高明，让海外观众也看得津津有味，就是因为他们把观众带入了梦境，却不是怪力乱神的梦。影片最后，坏人们召开新闻发布会，心理医生问出有关甘地偏门的“竞猜”题目，“大哥”却得不到甘地的回应。原来所有的国父帮衬全来自他读书读得太用心，心理出现了问题。可不要紧，国父的精神早已经融进了血液，“大哥”也算修成正果了。

开挂力与想象力

抛开那些近年来出现的电影精品，印度电影给人的印象是冗长的节奏、每半个小时出现的街头歌舞和极为夸张的“开挂”镜头。在这些“开挂”镜头中，飞车、跳飞机、徒手扔飞敌手等这些好莱坞的标配动作都是小菜一碟，印度电影人的想象力和执行力经常让观众目瞪口呆。动作电影《雄狮》中，果阿小镇警长出场，一拍下属的脑门就将他打得先摔坐再弹跳了几遭，可他也并不需要太极拳的功夫。与黑社会对决，警长一枪打中汽车轮胎，汽车飞起来在天上翻滚。当汽车越过他的头顶，警长一探手将坏蛋从驾驶舱中拽出，顺势按在地上。《宝莱坞机器人之恋》的主角是个开了挂的机器人，瞬间就长出几十个自己，排成人墙向前飞奔，视觉冲击力十足。这一部电影三分之一是印度歌舞，三分之一是施瓦辛格的《终结者》，三分之一是《变形金刚》。

但毕竟《终结者》中被打成液态的机器人能自我复原，宝莱坞的机器人之“分身”，或也能找到科学依据。可有些“开挂”镜头太过大胆，且制作上流于粗疏，就显得廉价，也缺乏说服力。如有一个镜头，具有特异功能的主人公骑着大梁自行车在路上飞驰，一高兴停下来振臂一呼，世界立马进入灾难状态，汽车全都飞上了天。而在好莱坞，地球进入灾难模式却往往有着很长的铺垫，要么是地心过热，要么外太空飞来了小行星，总之是物理学可以解释的。宝莱坞“三汗”之一的沙鲁克·汗的一个经典镜头是鼻子吸住了飞来的子弹，这个镜头其实有损于他少女情人的形象。

印度電影为什么充斥着“开挂”的镜头？环顾当今世界电影，其中一个大分支是怪力乱神，好莱坞的动作片、科幻片为了卖座无不极尽想象，什么生死轮回、灵魂出窍、外太空怪兽、超人真是林林总总无所不用其极。既然是商业片，只要观众在电影院里得到了娱乐，内容是否离奇出格按理说都不重要。中国人爱拿印度电影的“开挂”开玩笑，其实是对一些廉价的想象力和制作不买账。

印度每年生产近2000部故事片，名副其实的世界第一大产量国。可印度人虽热衷于走进电影院，沉浸在虚幻的世界里，语言、种族和教派的分割却使得影片缺乏统一的大市场。印度的电影制作成本极低，平均每部才200万到300万美元，有史以来最贵的大片《巴霍巴利王》的制作成本是5200万美元，和好莱坞的大制作没法比，甚至不敌中国大片的水平。印度电影省钱的秘密，自然离不开它便宜的劳动力，《巴霍巴利王》最多的时候每天动用2000多人参与拍摄。省钱的另一个秘笈当然就靠脑洞大开的想象力，或者说是“开挂”能力，用最直接的方式创作出惊人的效果。

当成千上万的电影人为近2000部电影日夜奔波的时候，不难想象很多电影的情节是雷同的，印度翻拍了很多外来的题材，如《保镖》《时尚》等，一望而知是好莱坞同名片子的印度版本。每年2000部故事片，即便是类型片充斥，编剧导演们也会集思广益力图不同。实际上在越来越多的印度电影中，想象力正在从低层次的重复中爆发，焕发出令世人信服的叙事能力。而在与《黑帮大佬和平梦》同期及更晚近的电影中，让人叹服的故事出现了很多。

1/2.电影《小萝莉与猴神大叔》剧照3/4.电影《黑帮大佬和平梦》剧照

一个支点，一个完美的故事

《未知死亡》是阿米尔·汗主演的一部重要电影。影片的主人公因暴力伤害患上了短暂记忆丧失症，只记得住15分钟内的事。为“记事”，他脖子上总挂着一架拍立得，并立即把信息写在相片上，他的身上纹着仇人的名字，影片开始的时候已经追杀了一个人，他的公寓里也到处都是纸条，提示自己该做的事情。故事展开，观众了解到他是一家顶级企业的老板，有一段甜蜜的爱情，未婚妻被黑社会杀害。一段不时遗忘却重新拾起的、高潮迭起的复仇故事就此展开。

印度电影曾经是呆板冗长的舞台剧的代名词，模式一成不变，故事老套，人物类型化。可十几年间印度电影人有如神助，在现实与虚幻间搭起一座桥梁。如同卡夫卡《变形记》的第一句话是主人公一夜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虫子，印度导演抓住了讲故事的那个“节骨眼”，随后他们在这个全球最大的电影市场中磨练出来的讲故事的能力汩汩而出，流畅地讲出了一个个漂亮的故事。一个只能维持15分钟记忆的头脑外加阿米尔·汗矫健的身型，一段灰姑娘嫁王子的故事足够把观众牢牢拴在电影院。

给印度电影人一个支点，他们真的能撬起地球。在《宝莱坞机器人之恋》里，声光电乃至磁吸的能力，机器人七弟无所不能。一群嬉皮士制造噪声扰民，它用声音共振弄坏了他们的音响;村民拿着斧钺钩叉来战，它居然把这些铁器吸过来把自己转瞬变成一座神祇的模样。电脑的过目不忘、信息传输和投射功能自不待言，可它分不清人类真话和谎言，不懂交警索贿的人情世故，因为无性别意识救人竟救出全裸体的女孩，招惹来大麻烦。不过也正因为丰富的想象力，宝莱坞的故事集丰满与有趣于一身。

另一部科幻电影《功夫小蝇》讲的是一只苍蝇的复仇故事。一只小小的苍蝇，居然靠干扰睡眠、干扰驾驶、蒸桑拿时肆意戏谑、用气焊机切割保险柜时惹怒坏蛋最终使仇人身败名裂。一只苍蝇撑起两个小时的电影，你不得不惊叹于印度电影人的想象力。

正所谓愤怒出诗人，国家不幸诗人幸。印巴分治、印度教与伊斯兰教对立、克什米尔分离势力以及俯拾皆是的贫困、腐败和不公，电影人只要找到一个好的切入点随之而来的各种冲突就会喷薄而出。

《为爱毁灭》里，恋爱中的盲人女孩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爱人，可热恋中的电影叙事，镜头色彩艳丽，对白都是诗一样的语言。故事的后半段，女孩做了母亲，眼睛重现光明了，作为恐怖分子的丈夫回到家里，一家人却不得相认，这时候画面语言单调了，对白也失去了色彩。聋哑等残疾在印度导演的手中非但不是沉重的题目，反而是一种浪漫的素材，一种令观众重新认识世界的角度。《小萝莉与猴神大叔》的关窍在于一个巴基斯坦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的小女孩在印度走失，没人知道她的家乡在哪儿，她自己也从不知道。可在素食的猴神大叔家里，她主动去吃肉，还随着电视里巴基斯坦的国歌跳舞。猴神大叔正是通过这些细节送她回家的。不用說，触碰了民族矛盾和国家矛盾的题材都很煽情。

想象力从哪里来？或许只有我们把身体和思想的所有禁锢都放空才能得到至高无上的想象力。《我的个神啊》为观众请来了一个滞留于地球的外星人，以他的视角看待印度人的世界，这部片子真可谓印度电影想象力的登峰造极之作。一个一丝不挂和地球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外星人，来到地球先被抢，接着过上了流浪汉般的生活。他把拖鞋锁在大门上防止丢失，把神像纸贴在脸上防止被打，为了免费住派出所故意在路边撒尿，真是洋相出尽，可唯其如此，才显出我们生活的世界多么混乱复杂。而一个处处不通人情世故的外星人，反而映衬了人类的虚伪和欺骗，尤其是宗教的欺骗属性。

细节永远是征服观众的终极武器。提起《我的个神啊》的细节，一个镜头永远让人忍俊不禁，阿米尔·汗扮演的外星人或许是处女座的缘故，也因为他是外星人不懂得人类礼仪，他对肥胖的理发师长袍夹在屁股缝里受不了，一而再地帮人家整理裤子，结果引得理发师追打，而印度街头永远是闲人巨多，一次追赶就引发了街头骚乱。

奥斯卡欠印度电影一个奖

宝莱坞电影煽情是基调，《我的个神啊》里外星人为了证明它能看透人们心里的想法，设置了一个给老乞丐钱的情节，实际上老人出来讨钱是为了与老伴庆祝结婚纪念日，在五星饭店里吃完饭结账时钱却不够了。《未知死亡》里的女主角心地善良，走到哪儿都帮助残疾的孩子，最后触犯了黑社会是因为救下被贩卖到妓院的女童。贫困和犯罪的话题在宝莱坞的商业大片里往往被包装成温馨的情节，催人泪下。

政治不正确更是充斥于类型片中，英雄看上美女永远是二话不说就求婚，女子只有乖乖答应的份儿。《为爱毁灭》中的恋爱戏份极端少见，女演员在影片中永远处于从属地位。只有《不雅照》这样描写沦落女性的片子，主角才是女性。

印度电影里经常出现伦敦、温哥华或芝加哥的街景，退而求其次也是新加坡。这样的选景和他们的移民文化有关，但很多时候剧情设置得牵强。整洁干净、如诗如画的现代化场景满足了印度人日常生活中的缺失，配以宏大奢华的舞蹈场面正适合在电影院里逐梦。可最近如《为爱毁灭》等越来越多的电影已经把场景设置于风景如画的克什米尔地区，那里有喜马拉雅山麓。在《小萝莉与猴神大叔》里，小女孩靠指认瑞士风景年历，告诉猴神大叔她的家乡在哪里。可当你看过阿米尔·汗和拉库马·希拉尼的几部将故事和表演演绎完美的影片时，仍会奇怪为什么奥斯卡从未把奖项颁给这个世界上产量最多的电影大国。《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和纪录片《生于妓院》是西方人拍的，与印度本土的顶级电影比差着水准，《甘地传》也不是印度片而是美国片，印度获得奥斯卡提名的有阿米尔·汗的《印度往事》《帕萨提的颜色》和沙鲁克·汗的《阿育王》等，可都没获奖，这些片子都是史诗剧，和印度最近崛起的带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电影不是同样的路数。

在1992年第64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印度导演萨蒂亚吉特·雷伊获颁终身成就奖，这和成龙获得的是同样的奖项，奖励的是一个人一系列的电影贡献，却很难说哪一部片子在一年中值得站上最高领奖台。《季风婚宴》获得了威尼斯金狮奖，是印度电影在国际上获得的最高奖项，可这仍是一部给西方人看的、现实主义的电影，平实零碎地记录印度普通人的恋情乃至不伦故事，印度忙碌繁杂的婚礼，最重要的是印度女孩远嫁海外。

好莱坞号称“造梦工厂”，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着各种奇幻的梦境，可镜头转向海外的时候就必须是现实题材了。的确，美国科技发达，高科技造影手段无人能及，海外电影的特技手段与之相比高下立判。可在想象力上，难道只有通晓了虫洞理论才有资格拍摄太空探险或外星人题材的电影么？显然不应该这样，因为在想象力上，人类大可不必插着“量子物理”的翅膀，相反，在正常人的起点上去想象，构思出故事更容易与普通人产生共鸣。

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在他的《忧郁的热带》里提到了他短暂路过印度的经历：乞丐遍地、流浪汉如影随形，寥寥一页纸描述出一片人间地狱般的图景。可近100年过去了，好莱坞对印度的理解似乎还停留在孟买的贫民窟和妓院里。中國的背包客中间流行着一句话：“到印度的分两类人，要么刚下飞机就想打道回府，要么是坚持了一天后再也不想离开。”印度的表面和内里是这样分裂，那些印度电影人拍摄的电影其实提供了一种了解当代印度的可能性。《自杀现场直播》开篇的长镜头则如同纪录片，把观众带到了贫瘠落后的印度农村。在南印度，因债务自杀的农民可以得到10万卢比的补偿，一位脑筋迟缓的农民在亲人的设计下选择自杀。印度欺下媚上的官僚、基层腐败的选举、媒体竞争乃至日常的停电都交织在这个故事里。

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国家如印度这样汇集了诸多矛盾之后还神奇地存在着并且发展着。当印度电影人以流畅而准确的电影语言，甚至略为魔幻的方式把这个世界展现给我们，让我们在电影院里度过美好的三个小时，难道不该赢得我们尊重？难道值得尊重的只有冗长沉闷、带有一点异国情调的伊朗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