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与《物质救国论》

徐刚

1903年3月，康有为离开喜马拉雅山大吉岭，有欧洲十一国之壮游。何为壮游？南海自言：“天纵之远游者”，“揽万国之华实者”，“耐苦不死之神农”，康有为自信：集它国优良之大成，岂无良药可治当时中国之沉疴？而必能“铸我新中国”。

康有为所处的时代是世界重大发明迭出、工业蓬勃兴旺的时代。“凡欧美之新文明具，皆发于我生百年内外耳。”康有为视“汽车、汽船、电线”为“通天缩地”之“神具”，“汽船成于我生之前五十年，汽车成于我生之前三十年，电线成于我生之前十年。而万物变化之祖，为瓦特之机器，亦不过先我生八十年。”

游历欧洲，目睹种种“新文明具”，两相比较，中国积弱之病，根源何在？康有为认为：欧洲百年来最著之效，则有国民学、物质学二者，中国数年来，亦知发明国民之义矣。但以一国之强弱论，以中国之地位，为救急之方药，则中国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讲物质之学而已。

康有为的《物质救国论》写成于1942年2月。康有为笔下之“物质”，是机器、技术、工业的同义词，康有为的《物质救国论》，亦即工业救国论也。

《物质救国论》以《彼得学船工》开篇。彼得，俄罗斯沙皇彼得大帝也。康有为讲述的是俄罗斯原为“野蛮荒寒之小国”，“考俄之始，乃以八万兵败以瑞典万人，乃割边地于瑞国，无学校，无练兵，无通商。”如此不堪之俄国何以强大？彼得大帝亲力亲为去荷兰学船工，并“令群臣子弟分往意大利学制小船，往荷兰学制巨舰”。康有为一再强调了彼得大帝的非凡及雄心，“故遍观各国，有物质学者盛强，无物质学者衰微，是故彼得聚精会神，降志辱身，不惮荣辱，竭国力而为之，而即及身收其效也。合大地古今之帝王，无有能舍国远游，杂厕用工，亲执劳役者，惟彼得一人能之。是其美绝之心力绝千古，故俄之骤长亦绝出一时也”。

康有为不仅强调“物质”，而且重视“物质学”。所谓“物质学”即工业文化，渗透于物质工业中的某种精神。彼得不惮荣辱舍国学工，不屈不挠之精神也，白上而下，影响所及，代有相传。康有为强调：俄国由弱变强之途，俄国工业及工业文化之兴，主政者作用无可替代。

欧洲大陆诸国各自的风采迎接康有为，康有为则以自己的思考对作其强弱之论。

德国拥有康德，其哲学思想流播环宇，法国以发明一切平等自由之说而自豪；但，英国却以“先创物质为最强”。历历数之，如阿克来之造新器，格尔步登之创新织等等不胜枚举。达尔文又“开生物进化之伟然新论”，而“拔千年黑暗而致万里光明者，则培根创实验学派，为之先驱”。康有为认为，“凡英国之学派皆偏重物质，故能致此大效也”。康有为往访苏格兰爱丁堡瓦特故居，对蒸汽机之赞颂、艳羡，无以复加，以迟来而自责，所用笔墨更浓更重：“虽光电诸学有以佐成之，非一人之功，然瓦特未出之前一世宙，瓦特己出之后一世宙，具大法力，转大法轮，有功德于世，孰有若瓦特者乎！

德人努力于创造、发明、认真、持久，使“物质学”之认识成为一个民族的认识，于是落后成为先进。在《德国游记》中康有为以资料比较1840年，法国汽机之马力综合为90万，德国仅40万。到1905年时，法国为491万马力，而德国已远超法国达765万马力。以汽机力即国力言之，德国上升，法国滞后，落后超过先进无可疑矣。在《物质救国论》中，康有为以德国之强思及中国大可图强，必然能强。

“德国之昔日哲学尤众矣，而久弱于法。自胜法后，专讲物质、工艺、机电、电化之学，事事业业，皆有专学，讲求不过二十年，今遂胜于美……故德、美两国，将来雄飞大地，可决决也。”

德国和美国以工业文化为基础值强大，至今依然！其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中国以强大的工业、国力雄踞于世界的景象，康有为已经有预言在先：夫以德国之小国寡民，大治物质学二十年而霸，英即让之，况于十倍德国之中国，以全国二十年之力讲求，其何有比焉！

一个农耕大国怎样成为强国？《物质救国论》专辟一章：“论中国古教以农业立国，教化可美而不开新物质，则无由比欧美之物。”

中国以农为本以农立国几千年，“盖人道之始，惟需衣食，圣人因人道而为治也，乃以劝衣食为第一要务”。破幾千年的以农立国之传统，而讲求新物质，进而代之以面目一新的强国之道，此何道也，康有为说：“古之富国以农，今之富国以工商……德国今日之富强皆以工商也。其农业且勿论，惟其农夫则大减，工商则大增，此最可留意也。”康有为其实已经在勾画描述：工业、商贸、机械之发展，改变了农业的面貌，农村人口急剧减少，“新物、新制、新事、新业、新物质”汹涌而出，“物质学既新，蒸汽、电化之机日出，无一而不易为机工之世界矣！较之于劳手足而为农世界，其比例可得而考焉！”“机工之世界”，工业化时代也；“农世界”，农业社会也。康有为之“最可留意”者，即“农世界”如何进入“机工世界”，亦即未来新中国之工业化、现代化也。

与此同时，康有为反思并直言我国传统文化的缺陷：“吾国人能讲形而上者，而缺于形而下者”，在关注汽机、物质、物质学的早期，“物质”乃康有为反反复复、大声疾呼者。是有康有为之惊天一问：“然则今而欲救国乎？”康有为给出的答案是：“专重事于物质足矣！”又有醒世妙语：“若舍工艺，兵炮而空谈民主、革命、平等、自由、则举国人皆卢骚、福禄特尔、孟德斯鸠，而强敌要挟，铁舰压进，挟其一分时六百之炮，何以御之？”

《物质救国论》中康有为认为，其时言救中国者众，却未得物质创造、创新、物质主义之要领，而“误以自由革命之说。”康有为指出，没有完全的自由，自由相对于不自由，是“有限之自由，而非无限之自由”

欧美列强有物质之强，为物质竞争，激烈如“盘汤沸焉”，在游历欧洲十一国之后所见的一种现象是：物质富强之后，精神道德之沦丧，康有为所忧者也。于是故在反复强调“物质！”“物质！”及中国“农社会”必须进入“机工社会”的同时提醒国人：推求中西异同，取欧美之长而补中国之短，万勿弃吾国几千年之传统文化而妄自菲薄。康有为说：故以欧美人与中国比较……如以物质论之，则诚胜中国也，若以道德论之，则中国人数千年以来，受圣经（此指中国传统之六经）之训，承宋学之俗，以仁让为贵，以孝悌为尚，以忠诚为美，以气节名义相砥，而不以奢靡淫佚竞争为尚，则谓中国胜于欧美人可也。

康有为深感痛惜的是：“假定当道咸之世，乃迟之同治光绪，大奖励新器艺、新思想、则今日之制作已数十年，以我国力之厚，人民之慧，已可与欧人并躯争先矣。岂复有来负者平？”

康有为对“物质”和“物质学”的实行筹划，除了放眼世界，求新求变之思外，特别注重教育，并建议增设学校及科目：“一日实业学校。”“二日小学增设机器、制木两科。”“三日博物馆。”“四日型图馆。”“五日制造厂。”“六日分业职工学校。”“七日劝工坊。”“七者交举而并行，互摩而致精，乃可为也。”

经、史、子、集还读不读呢？康有为说：“焉可不读！我言增设绝非取代，补形而下之不足也。吾有形而上之精神道德。几千年之儒学，优雅之美冠集大地，人民心有归依；吾补物质如汽机兵炮以不足，中国非但为大国，且为强国，何惧列强？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后，康有为早归大化作天游焉，吾必见之、乐之，于天上云间附掌而笑：吾见吾中国富强也！吾且待世界大同矣！”

康有为还有一言，今人闻之能不惊心？“当竞争之世，只有让人敬畏，无使人冷悯”（《法国游记》）。

康有为是先知先觉者，是近代中国伟大的思想家，是20世纪初叶最具世界意识的中国人。他最早提出“救国之道，唯在物质”，“国之强弱，视蒸汽力”，“汽机力即国力”。正是康有为，第一个以无可比拟的胆略及智慧，提出并构建了中国从“农世界”到“机工世界”，即农耕社会转型，中国工业现代化的蓝图。康有为自比“耐苦不死之神农”，岂只神农？康有为还是一个拓荒者——100年前中国社会风雨飘摇民不聊生时，康有为的目光如不灭之火，已烛照未来矣。

《物质救国论》还是开启近代中国工业文化的不朽篇章。

（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