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登莱希苍老的激情
2017-06-14俞耕耘
俞耕耘
也许只有埃尔克·海登莱希,才能写出《背对世界》这般别致的德语小说。她随性、洒脱、俏丽,甚至有种苍老的激情,从凡众的碎屑里,拈出生活的悲情来。她的故事从不耽于玄想,既没质密的抽象描摹,也不觉冗长的句子压迫。一切坚固的东西(德语小说的传统)都烟消云散了。她改变了我对德语小说的认知“惯性”。如果用“坚硬如水”来形容这位女作家,或许更有意味。
《背对世界》收录的7个故事让人着迷,海登莱希超出了寻常作家的“单一调性”。从中你能看出评论家的锐利深刻,主持人的幽默毒舌,学者的寻章摘句,步入老年的女性感伤。当这一切汇聚在小说里,就像“忽雷太极拳”的寸劲儿,掌风携着凌厉;又如一个光头的美女,是毫无遮拦的性感。
《一家广播电视台的庆典活动》無疑是作家媒体工作经验的缩影,只不过被她加工成了闹剧。电视台庆典,让曾经的文学频道编辑高泽尔曼、诗人唐纳、女记者灿德尔得以重聚。这题材就像德国版的“儒林外史”“围城故事”:一堆蹩脚文人,过气儿的知识分子聚在一起,忿忿不平、牢骚满腹、互为损友、嘲笑取乐。海登莱希笔笔恣肆,蘸着毒汁,释放狠辣的神经毒素,“他们仨加起来出版了十二本书,并有过五次失败的婚姻。他们彼此很熟,相互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出过小绯闻,依旧保持了朋友关系”。“他知道被他们称作‘精神病院的电视台大墙后面在发生着什么事”,泽巴赫尔“这位因老是睡眼惺忪,被从新闻部调到讣告部去了”。
我并不认为,作家只想写文人相轻这类老生常谈。相反,她要写的是一些情绪:到处弥漫的庸人气息,中产阶层的空虚日常,知识分子的精神堕落,媒体行业的取悦媚俗。“杀死我们的不是痛苦和麻风,而是平庸,到处都是平庸在折磨我们。”即使这样小的“妆台”,也能上演世相百态:老夫少妻的精神危机,电视台里的政治斗争,无处不在的廉价调情……
海登莱希擅于在平淡中写深情,《卡尔、鲍勃·迪伦和我》就颇有众里寻他,蓦然回首,喜极而泣,终得佳伴的味道。这是一则“发小”变“伴侣”的故事。卡尔和“我”经历了各自的情场背叛,失败婚姻,在鲍勃·迪伦浓重、嘶哑和拖沓的唱腔中,他们获得高峰体验,重新“发现彼此”。这也是一个成长小说,讲述了如何去爱,怎样发现“身边所爱”。它的秘诀是:爱上你喜欢的人,嫁给你的同类。“我”厌恶儿子的干净、整洁和“正确”。这也是海登莱希的精神写照——她狂野得义无反顾,把迂腐无趣视作最大的敌人。
《背对世界》就是野性的极致,它伪装成情色小说的模样,讲述人生最沉醉的日夜,告诉你爱与勇气的给予、回馈。十九岁的弗兰卡是个处女,是洛丽塔那样的林中妖女,如嘉尔曼一样奔放自由。她迫切渴望初夜,寻觅适宜的“男性猎物”。海因里希,这个35岁的魅力钳工,最终成了弗兰卡的“启蒙者”,引领她体验了性爱的所有可能。就像薄伽丘的《十日谈》逃避了骇人瘟疫,弗兰卡用十天的疯狂沉醉屏蔽了“古巴危机”。三十年后的床第重逢,弗兰卡把爱的勇气又回赠给海因里希。那时,柏林墙倒了。私情铭刻了历史,一种爱玲式的“倾城”之恋。海登莱希把床帷当做人生的“妆台”,世界反成了背景。
我很佩服女作家年老时,还能写出年轻的故事。因为,你可以很容易给黄瓜刷个绿漆,却很难保有一种“激素的味道”。文字也有它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海登莱希的魅力在于留住了年轻气味,粘稠湿度与情爱张狂。小说故事大多是一些“逐爱的女人”在迷失怅惘,重寻旧梦,有时是挽歌感伤的内敛,有时是奔放浓烈的“侵略”。在某种程度上,她都更像是个美国作家,一个玩世不恭的“坏女孩”。然而,作家写出的人生况味、景深和余韵,却远远溢出日常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