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归宿(中篇小说)
2017-06-14黎小鸣
黎小鸣
三妹
我也晓不得我前世造的什么孽,这辈子要遭这么多罪,还这么多债。老了,就像车到了站,就要停了。我心里有数。只是你们上班的上班,事多的事多,瞧把你们一个个拖累的……幸好时间也不会太长了……自从 1951年跟着你爹,从芭茅山腹地来到这里,转眼就六十多年了,回老家,加起来不过三个月。就在芭茅山市住着。人这一辈子啊,呼啦呼啦就过完了……只是这六十多年分开来,一天一天地算,还是漫长得很呢。无奈的时候就忍着。我也算不清我这六十多年,到底有多少日子是忍耐着过的了……母亲在病床前拉着大哥的手说。
缠绵病床一个多月,母亲的精、气、神儿正一点点被病魔侵蚀。说话越来越变得短促,但神志依然清爽,感觉正常。这一段时间,她说话越来越多。也不是交代后事,一个艰难走完她八十多年生命历程,儿孙满堂,衣食无忧的退休老太太,能有多少后事需要交代。母亲是在生命的最后时段,打开心门,回顾她的一生。大哥拉着母亲的手,听她平平淡淡地说。
我说,妈,你就别多想啦,你的病会好起来的。你要活到一百岁的。
一定要活到一百岁干什么?活多少岁,瞧个人造化,能寿终正寝就好。八十多了,够长寿的了。你爹才活了七十八岁。也不短啦,人生七十古来稀。你刘叔叔寿命更短,刚刚才过了五十岁,可惜了他的大好年华。母亲的语调变得幽然:我这一辈子,就像那芭茅山上新开挖的一块生地,被这两个男人耕种。几十年,早就成熟地了。
男人有男人的活法。像皇天,像太阳,像山。有时候啊,觉得他们真的是我的依靠,有时候可不是这样。他们都是主角,带着我转啊转啊,社会给他们什么,他们就带给我什么。天晴的时候也罢了,有几天好日子;天一阴,太阳一落,山一塌,就什么都没了,都得自己去承担。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只是那块地啊。地里还种着你们这些种子。我要浇花,要施肥,要照管这些种子发芽长大,还要保证你们开花结果。声做不得,气出不得。地只会承受,毛毛雨,狂风暴雨,来什么就承受什么。我也想像片云,到处飘啊飘,图个自在。可从来也没实现过。后来就认命了——我就是那芭茅山的一块地。地是飘不起来的。我做不成天上的云。
病房里飄散着淡淡的来苏味道。窗外,芭茅山的秋色已渐渐接近尾声,一带远山色泽越来越暗。地处芭茅山区边缘上的这个坝子,正逐渐呈现它最缺乏生气的季节特点。芭茅山的冬天异常干冷。母亲不时要我给她掖被子,垫高枕头,或者把床的一头升起来:可以看到窗外的楼房,一条街道,还有更远处那些起伏不定的远山。
大哥坐在母亲床头守护,让老太太心安。
感觉日子过得最漫长的是哪一年?五八年,五九年,还是七八年,八零年?都是!
那些年,我的日子真是漫长啊。五八、五九年时候,你才七八岁,你才两三岁。母亲面向我说,你二哥才五六岁。有几回就一个人呆呆地想,一天要吃三顿饭,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背着个右派家属的名头,到处都是异样的眼光,我能把你们养大么?那感觉,就是个生不如死。这么一想,人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了,全身冒冷气,越想越呆,什么念头都会呼呼呼地闪。要不是刘建国他妈喊我一声,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人啊,就那么口气。刘建国他妈一声喊,把我也吓了一跳,像是把我的魂喊回来了。这一喊,人就醒了,心也像是横过来了,身子也跟着紧了一紧,咬咬牙,然后又一天一天地接着过。我也晓不得老刘大妈是不是看出来了。她从没有提起过,我也从来没问过她。反正看没看出来,是不是有意大喊了那一声,都无生关系了。老刘大妈,她救过我一命,也算是救过你们的命。瞧她那身体,还会多活几年。你们啊,心里要有数。
我看见大哥拉着母亲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大哥刚办了退休手续,他已经满头花发,满脸皱纹。除了他的腰板要比父亲挺得更直些之外,那长相,乍一看简直就是父亲刚刚退休时候的翻版。原来母亲跟老刘大妈还有这么一段,难怪他们一生要好。我有些吃惊。大哥眼里却平平静静的,他早知道这事?一个六十岁老头拉着八十几岁老母亲的手,应该还包含着母子连心,命运同体的更深感情吧。大哥是孝子,对母亲的照料算是无微不至,最能体会母亲心情的也该是他。
我说,妈,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母亲摇摇头说,别打断我。我想跟你们说说话。
大哥说,你说吧,我们都听着呢。要不要吸点水?
母亲又摇头说,坐着吧,我们娘仨就这样说说话。这一辈子,最让我不安的事就是跟你爹离婚。我一辈子愧对他,尽管你们都没说过一句怪我的话。
我说,你又说这话。你不也无可奈何嘛。
母亲缓缓地摇头说,话是这样说,其实不是的……不是的……那要看一个人的心。心硬的人跟心软的人不一样;勇敢的人跟胆小的人不一样;私心重的人跟私心少的人还是不一样……谁都有私心……可人跟人,还是不一样。如果我心硬一些,胆子大一些,私心少一些,现在就不会老觉得亏欠他。
我说,如果这样,那我们一家是什么结果,谁又说得定啊?
母亲舒了口气说,我找得出一百条理由为自己辩护。九十九条摆出来,多少都会让我不安。也只有这一条能让我坦然一点——可它只是个假设。
我说,你就别老拿这个事折磨你自己了。
母亲说,我要让你们晓得做娘的是咋想的,给你们个交代,也是给我个交代。老天有眼,头上三尺有神灵,我不想留下些不明不白的地方。跟你们说是这些事,到了阎王殿也是这些事……那时候,如果我坚强些,心硬些,别掺杂上各人的那些什么前途、命运的胡乱猜想,守着一个家,坦然接受命运呢?我没做到。没有。
母亲摇着头,蓦然声音凝噎老泪纵横,我也曾经想这样做,可这心里,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都是因为我害怕,为你们害怕,也为我害怕……
谁不怕啊……
大哥
守护母亲,就是守護一份温情,也是守候一段历史。
从医,而且是从业中医三十年,望闻问切,阴阳五行,精气脏象,相生相克,相乘相侮,早已经成为思维方式。在我眼中,满世界尽是阴阳变迁,五行相生相克的外相。这外相越放越大,大到囊括四海八荒,天地日月,最终就成了模糊混沌的太极天地,再进而为浑一一体的无极世界。天地混一,已经包括宇内宙内,在这里不必清厘辨识,只要还有意识,还能够明白自己的生,那生就是了;意识不到自己的生,但只要还活着,那活着就是了。只是每天面对气色不一,声音各异,性情各别,胖瘦高矮不同的就诊者,我就得从这浑一一体的存在中,努力辩证出每个就诊者的差异,再来对症施治。
病因单一,症候明显,本元不亏的,那自然是立判其表里真伪,随手开方,也能够药到病除。若是症候不显,病因繁复,多重相乘相侮,孰主孰客,一时间自然是拿捏不定,难以定夺。要追究原因,病人出现这症候,那又是多少日月际遇,什么样的性格心境,如何反复的情绪变化,如何长时间地浸润沉积,郁结于中,才最终演变成了如此顽疾。面对患者渴望痊愈的切切眼神,我也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只能喟叹无能为力了。患者的期望值太高。我又如何能够用几剂草药就使他们阴阳调伏平衡,五行顺生,抹去那长久岁月留在他们身上的病态痕迹?药性再猛,又如何能敌得过岁月的摧残——补,也补不齐患者生命、精神的那一块残缺;泻,也泻不尽患者贪心无度而集聚形成的热毒啊。纵使我能调伏了外部症状,疾病仿佛一时间已经痊愈,但我又岂能做到使之阴阳平衡,外邪不侵,内外和谐,心舒气清,肌体康泰?《黄帝内经》里说过,“人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这,早已经超出我的能力之外了。
当下医学的限度,我自然早已了然于胸。我唯愿母亲能靠她的意志,能尽量多给自己一段时日的生命,也多给我们一些陪伴的时间。生命确实有奇迹,但我们谁都不知道奇迹是怎么创造的。生生死死,见得太多了,面对病人,内心也就不再惶惑失措。貌似是理性了,其实也多有麻木的成分。这决定于我们的情感,决定于患者跟自己的关系。可就算是亲如母子,情感照样无法代替严酷的现实。如今面对母亲的病情,我同样无可奈何:中医也好,西医也罢,无法逆反,甚至无法控制,更无可替代。更何况母亲已经是一个历经磨难,眼下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的老人。
然后我只能巴巴地眼望着亲人被致命的病毒侵蚀,啃噬,眼望着他们的生命渐行渐远,最终消失。我不想留下些不明不白的地方——母亲的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她是一个普普通通、兢兢业业的小学教师,也许这是她毕生最具个性,也堪称最了不起的地方了。按照我的思维习惯,这世界其实浑然一体。过去与现在无法分开。但就一个人的记忆而言,时间留下的毕竟还是条直线,有这一头,还有那一头,泾渭分明,尽管这分明也只是我们站在时间的川流上,作为个体的一种线性体悟而已。
生命作为一个历程,谁也无可回避,无法超越。昨天做的事,都铭刻在我们身上,成了一段记忆,或者是身体上的一个疤痕,细胞结构中的某一个成分,或者额头上的某道皱纹,就像树的年轮,又仿若已有音符镌刻其上的唱片,早已经成为我们身心存在的一部分。我常常问自己,我真的懂得我额头上的皱纹,头上的某一根白发吗?
也许生理学意义上的白发我略知一二,那么,心理学意义上的白发呢?社会学意义上的白发呢?哲学意义上的白发呢?我不敢回答自己,也没去寻找过这中间的关联。也许那其中的哪一道皱纹,某一根白发,或者某一个瘢痕,记录的就是 1957年的那些日子。
二哥
今年的冬天,芭茅山古城干冷异常。吃过晚饭,我去守候母亲。大哥和三妹已经在医院守候一个白天。不知道母亲还有多少日子能让我们守护。
走进病房,三妹还没有走。我说,你走吧。
三妹说,我来喂饭好了。
母亲说,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不会吃。你们都累了。
三妹没说话,打开饭盒看。我说,熬了点鸡汤,还蒸了点肉饼。煮了点青菜汤,花坛里栽的,我去摘的,只要了菜芯那几匹叶子。你不放心嘎?
三妹说,没想到你还这么细心了。是二嫂做的吧?
我说,当然是她做的,难不说要我做饭啊。
母亲就笑,他也有细心的时候,你以为你大哥才细心啊。
三妹说,大哥细心是当医生练出来的;二哥细心,那是挂着你,临时学的。三妹又对着我说,算你有孝心。
母亲又笑,说,你们都有孝心。
母亲一笑,我反而有些心酸。
八点多了,母亲又催促三妹回家。三妹出门又回头交待道:晚上惊醒些嘎,别睡得死猪样,多起来几回。
何消你说!我答道。
母亲在闭目养神。日子在她的脸上刻下了这么多深深的皱纹,疾病继续让这些皱纹加深。父亲是眉间竖纹深,都是想事情想的。印象里,父亲每时每刻都在想事情。想得专心了,眉间就凝结在一起,不知是想得痛苦还是想得深沉。也许都有吧。兄妹中,我跟母亲不算最亲近,至少没大哥和三妹那么亲近。有一次,母亲怔怔地看了我一阵,忽然幽幽地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同娘。真是一点不错。
那一刻,母亲的眼光像锥子,戳穿了我,我心底生起一丝惭愧。但从小到大一直纠缠在我们中间的那点隔阂,阻断了惭愧心思继续扩散。我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母亲也清楚我在想什么。我们都知道的那一点,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堵墙。
很多年之后,也就是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某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母亲那天傍晚在地委家属大院的家门口向别人宣布,我们只有妈没有爹到底是什么意思。母亲的神态、语调蓦然涌现出来,堵得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于是一个人出门狂奔,一直跑到了坝子尽头,跑到连绵不绝的芭茅山脚下。我满头大汗,双腿酸麻,实在跑不动了,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在路中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天,毛毛细雨一直没停。潮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我毫无冷热的感觉。
那一刻,我只希望自己一口气喘不过来,死在那里算了。
大哥
那一年,父親忽然就消失了,我们对此其实一无所知。那时候父亲早出晚归,整天忙碌,还有无休止的出差,一去十天半月不见踪影。我们都习惯了。
父亲又不在家了。母亲说父亲开会去了。外面的人也说父亲是“开会去了”。多少回,我曾经努力回想父亲“开会去”之前的景象,欲把我们生命里这一段残缺父爱的断口处整理清晰,可我实在想不起“开会去了”的父亲留在我童年里的最后影子。父亲“开会去了”就长时间没再回来,于是我注意到了母亲悲切忧戚的面容,尽管她什么都没跟我说。直到有一天母亲宣布我父亲不再是父亲,也不再会回来了之后,我的意识才被彻底唤醒。这时候,我在学校里已经被同学视为另类,成为他们嘲弄戏耍的对象了。
一天,一个同学恶狠狠地对我说:你爹是坏人。
我并不知道我爹怎么坏了,但我感受到了他说这话的敌意,感受到了他想把我与其他人分隔开,打入另册的意图。我说,不是,你爹才是坏蛋。
就是。
不是。
就是……
旁边的同学开始起哄,然后我们就扭打在了一起。有同学在高喊,老师,有人打架了!老师来了。问了问原因,老师把那个同学拉向她身边,甚至还下意识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被我揪住扯翻卷了过来的衣领——这让我感到了明显的偏袒。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我听见老师说,不准打架!
我抹了一把眼泪,说,是他先骂我的。
老师看着我,严肃地,也带着些怜惜地说:他没骂你,你爹确实是个右派。然后老师又严肃地看看围在四周的同学们说,散了,散了,上教室去。不准再议论。
一群孩子哄然散去,丢下我站在那里大哭。我知道自己确确实实是被老师撇到另外一边了。从此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没精打采。我本能地回避着课间的所有活动,带着弟弟上学,然后再孤零零带着弟弟一起回家。绝不跟人多说一句话。
有一天,母亲突然对我们家人宣布(其实主要是对我宣布,那时候弟弟妹妹实在太小了)道:那个右派以前是你们的爹,从现在开始不是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只有妈没有爹。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黄昏时分,我们家的宿舍前操场上到处是在饭后闲聊的大人和玩耍的孩子。她还把声音提得很高,分明是要让大院里的人都听到。
我怔怔地看着她,想弄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有那么一瞬间,我明显地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那块石头被母亲轻轻地挪开了。我身上一阵轻松,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他们吵架打架,玩耍嬉戏了——也不会再遭到他们的愚弄和嘲笑了。
哪个再骂你,母亲继续提高着声音说,你就跟他们说,你已经跟你爹划清了界线。你没有爹,只有妈——你妈可不是他们眼中的坏人。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隐隐觉得这背后隐藏着太多我不知道的大秘密。我没有一个被人认为是坏人的爹。我没有爹。这不是一回事。我没法区分这中间的差别,只是隐隐觉得不对。他怎么就不是我爹了呢?划清界限我就没有爹了?
我们一家那天成了主角,我隐隐意识到当这个主角并不光彩。于是继续保持着难堪的沉默。母亲像一只保护小鸡仔的老母鸡,撑开她颈部的羽毛,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叫,指望这叫声能保护她的小鸡。在我感觉里,这些话都是些没有意义的古怪声音,我听不懂,别人也听不懂。
母亲完成了她一次决绝而义无反顾的壮举。说完这些话,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猛然意识到手上粘着的是苞谷面,忙把双手举在胸前,忙乎一家人的晚饭去了。
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但他们都装作没听到。我相信他们惊讶的程度不亚于我,也许比我更为惊讶,他们更理解母亲宣告意味着什么。我只是隐隐觉得那宣告背后埋藏着一个能吞噬我的黑洞。机关大院的人肯定是明白的,即使当时不明白,过一阵也就明白了。
母亲急着撇清跟父亲的一切关系,依然保护不了我们。某一天,老师又对班上的同学宣布说,康建国的妈妈觉悟很高,已经跟丈夫坚决划清了界线,离了婚,站到人民的阵营里来了。现在,康建国也已经跟他父亲脱离了父子关系。
老师宣布的时候,我正站在教室的窗前看外面地上张惶觅食的小鸟。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下,我获得了一丝解脱的感觉,仿佛一条被赶出门又被吆喝回来的狗。但我感觉得到我和别的同学之间,隔了一道玻璃墙——看得到外面的风景,身上却不会有风吹拂过的感觉,也不会有清新空气的味道,更没有太阳照晒着的暖意。
我们真的已经跟父亲断绝了一切关系?他真的不再是我的父亲?
这个疑问生起来,我不敢问母亲,更不敢问别人。我只能向我自己发问,尽管问了也没什么意义——听说,父亲被关押在城郊的劳改农场服刑。
那时候,服刑的人,都叫劳改犯。
母亲想用她无情的决绝与果断,为我们争取一个安全长大的空间,也为她自己争取她应有的权益,不是没用,但不可能不受影响。没过几天,她就从专区幼儿园调到城关二小当老师去了。专区幼儿园是机关大院里子女入托的地方,怎么会容许她在这里教育他们的子女?
城关二小在古城边上,因为学校没有房子,我们仍暂时栖身在芭茅山地委行署的家属院里。母亲一大早起来给我们买早点,打发我和弟弟上学,然后带着三妹出门,将她送到带孩子的保姆家里,再横穿整个古城去学校上课。下课了,又接着三妹回家。除了星期天节假日,天天如此。她回家时候,我通常已经放学回家,在厨房的饭桌上带着弟弟做作业了。吃过晚饭,她也不会让我们出门去玩:打打闹闹些什么?一大伙人在一起,总是要弄些是是非非的事,睡觉!睡不着就找本书看,要不就自己玩。然后母亲关上门窗,再用根杯口大小的木棍顶住门,又严严实实地拉上窗帘。甚至不让我们高声说话。
我从古城医院回家要经过我曾经供职三十年的中医院。中医院在古城边上,离我的居住地并不远,前些年买这房子,就是图个上班方便,所以把靠近单位作为了首选,如今古城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并已渐成规模,我居住的这地方逐渐变成郊区,生活的不便已经显现。不过对一个退休的老中医来说,城市郊区的安静与恬淡更让我感到舒适。
我从来就没有搬家的打算,尽管孩子们都以不方便孙子孙女入托上学而购买了更靠近城中心的房子。母亲一直跟我在这里生活,她当然也是图这里清静。只是,这一次送她进医院,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把她接回家。
按照老人的想法,通常她会要求回家。
二哥
从那以后,我在母亲面前,变得沉默寡言。少儿时候,我一直心智懵懂,母亲就老说我不开窍。可我一开窍,第一个想明白的事竟然是这个,这恐怕也是她始料未及的事。于是,我就觉得我最好的出路就是离开这个家。
等到初中毕业,我就迫不及待地自己报名去插队了。为了远离家人,减少见面的机会,还主动要求去了那一批人当中安排得最偏远的平桂公社。那时候的唯一想法就是,离得越远越好。平桂在芭茅山腹地,不通公路,去不容易,回来也不容易,正好落个眼不见心不烦。母亲满脸狐疑地抽出信封里的正式通知,展开一读,手颤抖着,眼泪也就簌簌地淌下来。我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那时候,已经是 1972年的秋天。
在平桂插队的几年里,除了三妹我没主动给别人写过信,包括大哥,也从来没回过家。我主动在母亲和刘叔叔的那个家里消失了。虽然经常收到母亲问寒问暖,要我积极进步的来信,我只是觉得毫无回信的必要。我在平桂干活、胡闹,下河摸鱼,上山打猎,追过麂子,打过野猪,偷过平桂人的粮食蔬菜,时常在平桂街上跟人约架 ……
我的青春就在这样毫无拘束的广阔天地中自由挥洒掉了。不像大哥,他虽然稀里糊涂地读过高中,一毕业就去插队,但他从来没丢下书本,最终还是熬到了出头的机会。我从来没想到过人生还会有机会,所以也从不做等待机会来临的准备,自然也就无法把握机会。回城以后,我去机床厂当了工人,然后就是结婚生子,下岗,再就业,换过四五回工作,都是临时性的,直到现在在这家公司当门卫,算是稳定地多干了几年。
恐怕没人能理解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
隐隐约约地,我从母亲和大哥的态度里意识到了父亲已经不会再回家了。这反而激发起我对父亲的思念。我想象着父亲依然跟我们在一起。他依然皱着眉头将我架在脖子上去散步,依然手把手教我写字,依然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给我讲道理……我想象着他依然下班回家,跟我们一起吃饭,睡在母亲的床上。一大早,依然出门去上班 ……
那时候,他们已经跟父亲划清了界线。其实是他们抛弃了父亲。所以他们从来不去探望一下父亲。
也许是我的思念感动了老天爷,老天爷终于让我见了一次父亲。那天放学回家,忽然看见一队犯人肩膀上扛着锄头铁锹排着队迎面走来,前面一个管教带路,中间一个管教照护,后面还有一个管教断后,手里都拿着警棍。我正在看,大哥忽然站住,我差点撞到了他身上。抬头看,见他眼光发直地看,一脸的惊异、激动、克制,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样子。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我就看见了父亲。
我可没多想,大喊了一声爹,就朝那队犯人冲过去。我看见所有犯人都朝我们看。我冲向父亲,高喊着:爹、爹、爹。然后我听见父亲也喊了声:小波!
队列停住了。我以为父亲会走出队列来拥抱我,可他没有。
我看到那个警察握紧了警棍,警惕地注意着我,又警惕地盯着父亲,估计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拿我这个小孩怎么办好。
我冲进队列抱住了父亲。我的激动可想而知。我感觉父亲也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哇哇大哭起来。
警察终于反应过来了,瞪着眼睛吼道:这里不准相见。
我抱住父亲嚎啕大哭,又断断续续地说,我想你了,我想你了……父亲喃喃地说着别哭别哭……我也想你们……他要把我紧紧抱住他的手拉开,可我死死抱着他,父亲手上的力量忽大忽小,断断续续,既像是要拉开我,又像是要拉近我。那警察警告了两次,估计已经火了,喉咙里闷吼着:这里不准相见!接着,一只大手扯住我,另一只手中的警棍则敲向了父亲。我的手臂被警察捏得生疼。
淚眼婆娑中,我看到父亲又挨了一棍。队列朝前走了。我大哭,但不敢再追,怕父亲再挨打。大哥抱住了我。我站在大哥身前嚎啕大哭。我听到父亲远远地喊了一声:好好听你妈的话。
之后,放学后我就很少跟在大哥身后一起回家了。我不断找机会,甚至逃课跑到劳改农场附近,哪里像是劳改农场的人在干活就在那周围徘徊,或者干脆就在那周围的田野里厮混,寻找与父亲相见的机会。可这样机会后来就没再碰到过。
有一次我看到有人手里拿着证明进监狱探监,灵机一动,也走到门口跟警卫说要探监。警卫瞪着我说,要探监跟着大人来,小娃娃探什么监?
母亲已经跟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没有理由再去探望父亲。我们兄弟根本要不到去探望父亲的单位或者街道证明。除非她以我们的名义去要证明,可母亲在那十几年里从来没做过这件事。
父亲平反并恢复工作之后,我曾多次追问他,那天的那个狱警到底打了他几警棍。父亲要么就含糊其辞,要么就转移话题。逼急了他就对我皱眉说:人家还不是在执行公务。咋能怪人家呢?那大街上,本来也不是家属相见的地方。
父亲是这样。大哥也是这样。他们都是这副德性。
他们当然没错。错的是我。对的,当然也是我。
机床厂无可奈何地倒闭了。下岗之后,父亲对我要他帮忙找工作单位的事同样不置可否,一会说组织会安排的,一会又说要体谅政府的困难,自己多想办法。也许他去找过人,也许没有。我不知道,也没听说过。但我承认,他对我的照顾,是兄弟姊妹当中最多的。尽管我当面骂过他老古董,不识时务,可在整个大家庭里,他依然是我最亲近的人。这样的区别,母亲自然心知肚明。大哥也是知道的,但他从来没直接表露过什么。
我对母亲其实也没有恨意,只是跟她亲近不起来。
大哥
我打电话给小弟,他说他在深圳。我简单地给他说了说母亲的情况,他说他尽早赶回来。他给我的直觉是,他对母亲病情的严重情况估计不足。于是我又加了一句:事情办完就别耽搁!
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我给予的关心不少。刘叔叔亡故,特别是三弟溺亡之后,他长时间沉默不语,变得越来越孤僻,对人对事则多有任性而为的成分。也许是在同母异父的这个家庭里,兄弟姐弟之间的关系的亲疏不同?母亲和父亲复合之后,
他对这个家庭的敌意越来越明显。这让二弟和三妹对他非常不满。母亲因为心疼他,总是顺着他,多少就有了些放纵娇惯的意思。他性情敏感,情绪多变,有时候也会让我恼火。我只能尽量包容。努力的结果是,虽然总也有那么一层隔阂似的,但他有时候也会对我敞开,至少会部分敞开心扉,说一些兄弟之间的事情。倒也不像他跟二弟一样,几乎互不理睬,一副猫见不得狗的样子。毕竟,我们身体里的血脉有一半是相同的。
兄弟几个当中,其实我跟三弟从小就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尽管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是因为我是母亲跟父亲的长子,而他是母亲跟刘叔叔的长子?是因为我们情趣相同?——好像也不完全相似——我不知道。只是天不假年,三弟刚到成年便即夭折,痛煞母亲、家人。母亲年轻时离异,茹苦含辛;中年丧夫丧子,情何以堪!这样的情感折磨,他人又如何能够体会理解!
大约是六一、二年的时候,先是通过母亲之口,刘叔叔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我耳际,过了大半年,这个人就开始出现在我们的家里。我依然记得他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候的样子:读书人的模样,戴眼镜,中山装的扣子一直扣到领口处来,乍一看,一副沉默寡言却看得很深很远的样子。那时候正是夏末,他提了一大口袋水果来,一进门就招呼我们吃他买来的水果。我已经隐约知道了家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我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我只是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推动着我们的生活,它并不在意个人的态度。那是无数因由形成的推动力量,像一堵墙,更像是汹涌而来的滔天浪头,必将携裹着我们一起沿着时间的河道前行——因为母亲。因为生活的贫困。因为爱情。因为人生的需要。因为宿命。因为他们之间的姻缘。或者因为别的什么……我们拿这个因由毫无办法。
妹妹和弟弟好奇而警惕地看着这个人。刘叔叔摸了一下三妹的头。他又想摸二弟的头,可二弟躲开了。
母亲热情地迎接他,指使我们做这个做那个。那时候,我的感觉是想哭。在我想哭的时候,三妹却已经哭开了:我不要他当爹……我不
要他当我们的爹……
那时候三妹也就五六岁,她竟然也明白了。
三妹开哭,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二弟跑出门去了。母亲神态尴尬,又喝阻不止,后来脸色一变就打了三妹两巴掌。生完气了,看到我也在落泪,于是又紧紧地抱着三妹,不知不觉也哭了……母亲哭了一阵,抹了一把泪水对着刘叔叔说,对不起。我看到刘叔叔宽容地咧嘴笑了笑,有些艰难地说,总有个过程,慢慢就好了!
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刘叔叔也有一段不幸的婚姻,他的女人死了。他因为这个被影响,一个人生活了好多年。母亲其实也是语焉不详,尽管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会告诉我一声,甚至会跟我商量,但那时候我毕竟也才十一二岁。然后他们就结婚了。我清楚地记得,他们结婚的时候,家里杀了一只兔子,然后请了三四个人吃饭。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肉了,对肉的渴望与对这顿饭的本能拒绝交织在一起,心理矛盾重重。所以我对那只成为母亲与刘叔叔婚姻贺品的兔子印象深刻——只要看见兔子,就想起兔子猩红的眼睛——每想起兔子的眼睛,又会让我想起母亲跟刘叔叔结婚的那顿作为婚礼的晚饭。那只兔子是个生命的符号,一个象征物。它出现在我的生命历程里,这也是我生命因缘的象征物——我对这些符号保持尊重。
他们结婚后,母亲的生活压力蓦然减轻,心理负担蓦然消失。重新步入正常生活轨道的母亲,逐渐变得有说有笑,脸上的气色也好了很多,显得年轻漂亮了不少。后来翻看母亲珍藏着的那些老照片,我发现那几年母亲的照片不少。我注意到了母亲在结婚前后的明显变化。第二年,三弟出世;又过了两年,小弟出世。然后,我们这个家庭就变成了有五个孩子的大家庭。
小弟
大哥的口吻似有不豫。
母亲病了,我不该不守护在旁。
我看着酒店窗外的城市景致,不禁有些着急。风有点大,摇曳着的棕榈树叶逞强好胜地遮蔽着街道。我喜欢这样的景致,就像我喜欢这座城市一样。挂了大哥的电话,我随即拨电话叫妻子快去医院探望母亲,看看病情到底如何。下午,妻子回电话说,老太太好像也不严重么,还不是老样子,躺着跟三姐有说有笑的。
不过我宁愿相信大哥的,他是医生,对病情及可能发生的变化,自有他们的专业判断。也许大哥也只是想叫我多在母亲有生之年陪陪她。这个自然是应该的。只是此行到深圳,谈了许久的合同尚未签订,对方依然在精细地算计着合作可能带来的成效,说白了也是信心不足,犹疑中,谈判就变得艰难而琐细。无功而返,我委实有些不愿。
剔除了母子关系和我们之间的感情因素,对母親,我实在难以做出评判。也许我就不应该做什么评判——可我做不到,对别人的评判转念就从潜意识深处冒出来,只在于说出来还是不说出来。但不管说不说出来,我的行为已经带着我的评判,带着我的态度了。我知道,她是我的母亲,是我的至亲之一。可她的作为,让我为我的父亲难过,也为父亲不平。
父亲死的时候,我刚进入初中,懵懂少年。我见到了躺在太平间床上的父亲。他们在说父亲失踪的那些天,我绝不愿意朝最坏的方向去想。母亲在哭泣。哥哥姐姐都表情沉重。大哥很少见面,在处理父亲的事情。我自信地想,父亲肯定是觉得太难过了,然后出走了。过几天,最多过一阵子就会回来——穿着他的大衣,穿过芭茅山初春时节的寒风,他会在门口习惯性地抖一抖肩膀,然后进屋。然后我依然会自然地喊他一声“爸”。一家人依然会围在桌前吃饭,讲这一天里古城发生的新闻,或者别的什么消息,至少说说闲话。他依然会慈祥地,也带着些欣赏的眼神看着我,检查我的作业,然后严肃地叫我认真学习……我不相信父亲会抛弃母亲,抛弃他的生活——尽管被审查了,更不相信他会抛弃我——我绝不相信。
我甚至比别人都神态稳沉。我在不紧不慢的期盼中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两天没消息。
第三天,依然没有消息。我心里开始发毛。坏念头冒出来,就被我压了下去,压下去又冒出来……我觉得我在颤抖。
第四天,大哥说在沼泽地里发现了他的大衣和眼镜。我开始沉不住气了。脑海里被坏念头占据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是真相还是假相?……
第五天,我不再说服自己,不再骗自己——父亲,肯定是消失在那片沼泽地里了,而且是永远。
听说找到他的遗体了,我就要去看,可他们不让我去。后来,看我态度那么坚决,终于答应让我去看了。他们已经清理好了父亲的遗体,可我还是从他的鼻孔里发现了一丝淤泥。我只觉得父亲是睡着了,我下意识地去清理这丝淤泥。大哥和我哥一左一右站在我旁边,他们都以为我要干什么,紧紧抱住了我。我挣脱了他们。我听到母亲停止了痛哭。我的口袋里有块手巾。我用手巾仔细地将父亲鼻孔里的淤泥擦掉了。大哥拥紧了我。我听到母亲哭得更响了。我一直奇怪,父亲鼻孔里的淤泥那么明显,他们何以就没看见!
大哥拥紧了我,我至今想起依然感动。他的手从头到尾没松开过,力量始终如一。他手上的力量是下意识,不自觉地发出来的,毫无芥蒂,毫无作伪。我哥后来紧紧搂着我,这更让我感觉到安全,温暖——之后,我哥一直都给我这感觉——可这感觉没过几年就随着他的溺亡而消失了——他一直是我的榜样,我一直在悄悄地模仿他,尽管没人知道。但我心里清楚。在芭茅山地区一中,他比我高两届,他读高一,我读初二。他成绩一直优秀,都说高考如果发挥得好,他完全可以考清华。可我刚刚懂点事,他竟然就在我生命里消失了,那么突然,那么决绝,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就躺到父亲身边去了。
前后相距,没超过四年。
二哥
这天下午,我守护着母亲。
似睡似醒地半闭着眼的母亲忽然睁开眼,把正在枯萎的手伸出被子,要抓我的手。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她在用力。
母亲说,老二,你从小就跟你爹亲近。我也不是不关照你。你们五……四个兄妹需要关心的地方也不相同。你妹妹和你弟弟需要关心的地方,恰巧都是你最不需要关心的地方。你需要关心的地方,我做娘的,却没有办法帮你。十指连心哪……十个指头也有长短,你们兄弟姊妹当中,你家境最差。我最担心的也是你。你也别在意,各人的命不同,亲兄弟也不同。幸好娃娃听话,也不乱闹,只要他们规规矩矩过日子,就是你们两口子的福气。平平安安就是福……现在,我最担心的反而是你弟弟了。他要有什么事,你们一定要帮他。别忘了,你们都是一娘生的兄弟 ……
他,要风得风,要雨有雨的,会有什么事啊?我说。
母亲摇摇头说,你还是不懂。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人世间的事,哪个不是起起落落啊……他做的那些事,表面风光,说不定哪天就会是个闪失,咋说得准啊……
母亲沉默了一会又说,日子不过到那一天,哪个都不会有切身感受啊……我也晓不得……也许就过去了也说不定……看他造化了……叫你去他的公司上班,你都是那副牛脾气……矛盾归矛盾……别忘了兄弟之情。活在这世上,这可是大节,亏损不得……
这个我晓得,您不消担心,我说。
母亲又沉默良久。忽然捏了捏我的手,说:这些年,就是你在不断提醒我,我这一生德行的亏损处。我也不辩解,这就是我的命。我接受我的命。如果死了的人都要进你康家的祖坟,那我也无脸去你康家的坟山了……
母亲哽噎着,老泪纵横。我一阵颤栗,一丝悔意从心底慢慢生起。听到母亲如此坦承自己,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爹死的时候,你四叔就说过这个意思,母亲继续说。
我把额头贴在母亲的手上,泪流满面,呜咽着说,妈……我不怪你,都是那时候的形势逼的,我不怪你……
大哥
1966年。
刘叔叔沉默少语,也不善于表达感情,严肃少趣。我们兄弟妹三个跟他算不上亲近。那天,我正在做作业,刘叔叔忽然坐到我对面来,翻看了一阵我的作业本,然后,他深深地埋着头,将眼光从眼镜的上边框出射出来对着我,悠悠地却不容置疑地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被社会抛弃,要紧跟社会的步伐。你现在读书是这样,将来步入社会也是这样。一个人如果被社会抛弃,无异于自杀。
那时候,我刚进入初三读书。我看着他努力理解他的话,似懂非懂,表面的意思当然是知道了,切身的感受则是一点都没有,所以其实并不明白。很多年之后想起来,我却感动不已。也许,他就是从那天开始把我当朋友的。他说的,是他对社会、生活的切身感悟。只是一语成谶,这成了他命运的轨迹和写照。他没有选择继续活着,如果继续活着,也许生活的变化会带给他更多的感悟:社会的范围要比非正常时期的理解宽泛许多。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又哪里能用被狭隘理解的社会意义的价值来代替呢。
在我去插队的头天晚上,他还是用这句话跟我告别:上山下乡,这是大势。该去就去,该走就走。如果不这样,你就无法跟上时代步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去农村就是你们的使命。能不能做到不被社会抛弃,还是要看自己在那个环境里面的作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强调说。在我印象里,在刘叔叔庄重正式的话语中,这已经是最富有感情色彩的话语了。这一年,我 20岁。青春的激情和革命的激情羼杂着父亲的历史纠葛,步入社会,步入人生的兴奋和幸福与对社会对人事的小心翼翼混杂在一起,使我内心火热兴奋,而外相平和淡然。但刘叔叔的话同样起着煽动的作用,更使我坚定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信心。
刘叔叔并非在空对空地跟我说道理。他真就是這么做的。在他人生的最后十年里,他处心积虑,战战兢兢地努力着。这份努力被我看成了他不被社会所抛弃的奋发。正因为这个,他一直抱着一副刻苦努力,积极进取,奋发激昂的态度拥抱社会,拥抱他的人生。在芭茅山到处是造反派的时候,他也组建了自己的造反派组织——踏平芭茅山革命战斗队,尽管这个战斗队只有母亲一个队员。至今,刘叔叔和母亲举着“踏平芭茅山革命战斗队”旗帜昂首阔步(但后面没有别的队员)在游行队伍里的景象,依然偶尔被人当作笑话提起。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游行时候啊,一个长队列沿着城区转,一个战斗队跟着一个战斗队,但中间会有点距离,都不紧紧跟着,免得别人分不清或者被别人混淆。你刘叔叔高举着旗帜,你妈跟在他身旁——高喊口号,游行……我无数次把这些说法演绎成清晰的图景,只能沉默无言。刘叔叔在积极参与革命的同时游戏着革命,在积极投身进社会的同时游戏着社会。我不知道这算是生存的智慧还是革命的盲从。但他的努力确实使他在那十年间没有被社会抛弃,甚至部分地抵消了他和母亲的过去对他们革命生涯的不利影响,提升了他们的社会地位——刘叔叔后来勉强通过了考察,被芭茅山地区革委会任命为写作报道组的成员,成为芭茅山革委会的笔杆子之一。而这个,也成了我们在那个时间段能正常生活的保障。
我再一次从这样的思考中,体悟到了宇宙间的阴阳变化,五行生克的规律,感受着命运变化的诡谲和无常。
很多年之后,当我坐在中医学院的草地上埋头阅读《黄帝内经》时,忽然意识到不断告诫我不要被社会抛弃的刘叔叔的思想境界,一直没有超脱于“社会”这个概念之外。尽管他的死亡当时在芭茅山区被当成谜案,但我心底下从来不认为这是个意外,我认定他这样做是深刻感受到“被社会抛弃”之后的清醒选择——尽管我毫无证据。1977年初夏,刘叔叔在被隔离审查期间,“误入”隔离地的泥沼中身亡——那是一片方圆四五十平方公里的湖泊,芭茅山人叫它为海,周边很多地方都是长满芦苇杂草的泥淖——当时,在一片泥淖边找到了他整齐地折叠放好的大衣和摆放在大衣上的眼镜。然后又根据这个位置推测,清理出一个四五丈见方的大坑——人们就在这个位置,找到了刘叔叔的遗体。
当地村里人说,那片泥淖啊,牛也经常陷进去,马也经常陷进去,起码两三丈深。
小弟
其实我对父亲的工作一无所知。记忆里父亲一直在加班,或者出差。仿佛他的工作就是坐在台灯下,在一匝方格稿纸上不停地写字。他出差也没有规律,有时候早上出门,中午就听说到县里或者哪个公社去了。有一个假期,父亲忽然问我想不想跟他去出差,我当然很高兴。坐了半天车到了县里,住了一晚,然后又坐县里派的绿色吉普车,颠簸了半天,终于到了一个村子里。父亲叫了几个年轻人坐着开会,其实就是采访。父亲不停地问,他们不断地回答。他们说的我毫无兴趣,其实跟父亲出差一点都不好玩。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农村里的动物:水牛。黄牛。羊。猪。马。驴。鸡……还有在村子上空不断盘旋,又落到村子旁边竹林里的白鹭……但是,很多年以后,说起芭茅山腹地的这个村落,我都会得意地说,那个地方啊,我小时候跟我爹去过!
父亲对我说:你二哥就在旁边那个公社的知青点,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我对二哥没有多少好感。他也从来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个家。很久不见他,我都把他淡忘了。忽然听父亲说他竟然就在这个地方插队,我还是非常惊奇,就很想去看看他在这里是怎么生活的。县里的吉普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另一个公社,到院子里一打听,才知道二哥插队的那个村还很远。他们对父亲说,不通公路,要走三四个小时呢。都是山路,你带着孩子,今天怕是赶不回来。父亲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带我去探望二哥的打算。
回到家说起来,父亲被母亲好一阵埋怨:都到那里了,你就去看看他,多耽搁一天,天会塌下来啊?
虽然没到过二哥插队的村子,但我大致能想象那地方到底什么样了。所以我偶尔会产生个感觉——我去过二哥插队的那个村子,甚至感觉着去探望过他。当然,我还是无法体会二哥插队当知青的心境。
這一天,我依然坐在对方的会议室里,跟他们一起预算每一项投资,评估可能产生的风险,商定分成的比例,拟定合同条款……谈得异常艰难。
这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跟母亲行走在仿若园林或者山林中。走着走着,母亲忽然不见,我四处寻找依然不见母亲踪迹,正着急,忽然见母亲站在一棵桂花树下,似在赏花,又像是在寻找什么。走近,才发现那桂树蓦然变成了一个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树的枯树桩……母亲回头对我笑笑,然后跟着一群赏花的孩子去了。母亲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背影却已经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走出我的视线了。我想追,双脚却没法动弹;想喊,却张不开嘴巴……我在竭力挣扎中惊醒,已是满头大汗。
我定下了最早一班回芭茅山区的机票,将谈判事宜委托给别人,早早到了机场候机厅,焦躁不堪地等候着飞机起飞。
三妹
小弟在病房门外就高喊了一声妈。听到喊声,正斜躺在病床上,一只手侧撑着脸养神的母亲豁然睁眼扭头朝门口看。一丝喜悦的神情闪过,她先发问:你的事情办完啦?
我接过他的行李箱,在他脑袋上拍打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头,但没看我。
小弟说,办完了。说着侧身坐在床沿上看着母亲。
母亲对我说,你别怪他。看他样子,是直接从飞机场来的。又对着他说,你吃晚饭了么?怕是没吃。
小弟说,飞机上吃过了。
母亲说,飞机上的晚饭算什么晚饭啊?去吃点东西吧!
小弟摇摇头说,不吃了,不饿。
我说,刘大老板哪里就那么娇贵了?飞机上的晚饭不算晚饭!
母亲笑着对我说,从小你就一直敲打他,怕是要敲打到老了……
小弟说,我都被她打习惯了。
我说,你三天不打就皮痒噻,谁让你不听话来着……我对小弟没有偏见,甚至可以说感情很好。那时候,我的家务事就是带他,他就是在我背上长大的。兄弟姊妹五人,这个小弟弟是最让母亲操心的了。还不是他做事经常自作主张不依商量,更主要的,是他的情感一直游离在家庭之外。刘叔叔生前,他依赖父亲较多。刘叔叔死后,特别三弟死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父母亲复合之后,他与兄姐之间的情感间隙扩大,倒像是哪个把他赶出了家门似的。原来想长大了会好一些,哪知道他越长大越是跟大家生分。母亲生怕委屈了他,处处迁就。我是出嫁了的,不好说什么,两个哥哥却是颇有些难处。小弟偏生又是个犟脾气,这中间的种种隔阂,为娘的自然处处揪心。
那时候,父亲其实已经刑满了,他选择了留队。就成了劳改农场的刑满留队人员。不留队,父亲又去哪里?芭茅山老家早已经没他什么事了,爷爷奶奶已经过世,老屋也在那年的地震中全部毁弃。一个已经过了五十岁的人,他所能做的生活选择,自然只会是留下来作为农场的一名职工。刑满之后,父亲的境遇自然改变了不少,有一间十一二平方大小的宿舍。夏秋时节,农场总是会安排他守护果园,他就一直住在果园边的那两间平房里。我们去看望他也不再受什么限制了。母亲在为刘叔叔的死亡伤心的时候,父亲正在为自己平反的事情奔忙。我旁敲侧击地问过父亲,有没有产生过回芭茅山的打算?父亲说,你们兄妹几个都在这里,我回什么芭茅山!我坏笑着问他,是因为我们兄妹?是因为我妈吧?他神色凝重地说,是因为家……还有我对你们的亏欠……
父亲平反的事,出奇地顺利。没过多久,他就恢复了公职,补发了工资,安排到原单位上班了。那时候,大哥读书去了,二哥也去机床厂上班了,我正准备到银行上班,而我眼前这个弟弟,才十四五岁。我们依然住在刘叔叔单位的房子,而父亲则在古城里分了两间单位的公房,住在一个大杂院中。上班之后,二哥就搬去跟父亲住了。我基本上还是跟母亲在一起,带着小弟,在复杂的哀怨中过着一天又一天的日子,但我也经常在父亲那边洗衣做饭什么的,照顾两个男人的生活。
二哥
母亲的病情有逐渐加重的趋势。一种不安逐渐传染到每个家人的言行举止中了。侄儿男女、甥男甥女们只要有空也都来陪着老人,病房里一时间人来人往。最后只好要求他们分批来探,晚上也不要他们守候,一律在九点左右打发他们回家。
这天晚上是我守候母亲。母亲躺在病床上,眯着眼半睡半醒。我看着她的面容,想起一个常听人说的词:风烛残年。心底的一角生出一阵悲伤,看这个样子,估计连残年都没有了。父亲走得突然,脑溢血,一天半就撒手走了。我们都觉得突然,难受,惋惜,悔恨。可老人的脑溢血来得毫无征兆。母亲却说,他到是走得利索。言下还有些为父亲欣慰的意味。撇开期盼着老人都多活几日的念头,母亲理智得有些无情。可在死亡面前,儿女们的那个情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十一点多,母亲忽然醒来,问我,老二,几点了?
我说,十一点。
母亲说,我还以为天亮了……陪我说说话吧。
母亲又问起我的两个孩子的家事。我只好尽量捡好的说。母亲说,日子一天天地过,不管是什么时候的人,过日子碰到的都是那些事,一件接着一件,没有个尽头。你也不消一天把那些事挂在心上。能帮的帮帮他们,帮不了的让他们个人去做。
我点头说是。
母亲忽然说,我差点忘记了。母亲在自己的衣服里摸索着,但没找到。
我说,妈,你找哪样?
母亲说,你扶我起来。
我扶起母亲,又问,要不要把床头摇高一点?
母亲摇摇头,终于把颤颤巍巍的手从两个纽扣之间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再伸出来,我看见母亲手中有一张银行存折。她把存折塞在我手里,说,我晓得你手头缺钱,过日子紧张。这存折上还有三万块钱,存了好多年了。你明天就拿我的身份证去取出来,免得等将来我走了,你又麻烦。我没给他们晓得,反正他们都不缺钱,晓得了也不会跟你计较的。
我拿着存折,心在颤抖。我说,我不要这个钱,过日子,我过得下去,你不消牵挂我。
母亲说,你拿着,钱也不多,但过日子也可以多少帮补一点。不管几个儿女,做娘的哪里有不牵挂的道理啊,看你们缺什么就牵挂什么。牽挂你过日子,牵挂小弟会有闪失……不让我牵挂的,只是你哥。你哥明理,懂得的比我还多,用不着我操他的心……
我说,你不消牵挂我,日子,我过得下去。要不,将来就把这个钱拿来做后事……
母亲摇摇头。
我说,我已经去看了,白虎山我爹的旁边,地还空着。明天我就去落实这件事。
母亲说,我的后事,他们会操心。看起来,恐怕真的会起一点风波……
我说,你又瞎担心,会起什么风波啊?
母亲又摇摇头,然后说,这件事,你不要管
……说完这些,母亲显得非常疲惫。扶我躺下,母亲说。
我单腿跪在病床上,扶住母亲的肩头慢慢放下,忽然感觉到母亲在我手里变得轻飘飘的,毫无重量。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抓着母亲的手,蓦然间真切地意识到母亲真的要离开了,不禁将脸埋在母亲的手掌上,泪如雨下。
我听到母亲有些艰难的笑声:都快六十岁了,还像个娃娃……
小弟
本来我没感觉到家里有这么多人,忽然才发现跟我成为兄弟的还有两个人。父亲死后不久,大哥迎来了他命运的转机,这年三月份,他读大学去了。随即,二哥也回家了。我蓦然感觉到这个没有父亲的家,其实并不是我的家。我哥死后,这感觉就更明显了。再后来,康伯伯竟然就回来了,又跟母亲成了一家人……在哥哥姐姐的期盼和高兴里,我感受到的是令人窒息的绝望。我自然只能加倍努力读书,以期快点逃离。
我不断反思自己,检查自己,但最终还是认定了是因为母亲不能满足我的情感需求。之后,我慢慢认识了大哥。他们这些经历过上山下乡的人,自然要比我们成熟得多。但我在认同他的同时,也在刻意拒绝他。母亲一如既往在关心着我甚至是在讨好我,可我也没法接受她的这种关心,更反感她的那过分讨好的态度——我无法原谅她对过去生活的暧昧留恋,更无法原谅她对父亲的彻底背叛——我甚至怀疑起了她跟父亲结婚的这些年,到底是什么动机……
越想越是不堪,我不敢再朝下想。
读大学,我选择了经济学专业。我一直为自己选择了这个专业而自豪,心底下也感谢大哥。我在犹豫不决中,征询他的意见。他在听完我的想法后,忽然说:改革开放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经济专业将来肯定会成为热门的专业——经济建设自然大量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你如果喜欢,选这个专业是比较好的选择了。
后来的发展,证实了大哥的预言,也成就了我个人的发展之路。
再后来,我决定退职自己发展的时候,遭到了母亲和康伯伯的激烈反对。母亲一度住到家里来看守着我,监督我每天是不是按时上班,甚至声色俱厉地对我喊:你要敢退职,我就死在你这屋里……大哥一开始也持保留态度。后来他跟我有过一次长谈。我也毫无保留地跟他谈了自己的想法,看我那么坚决,他转而支持了我的决定。他只好在两位老人与我之间热情调停,说服劝导,终于平息了母亲的过激反应,我也才得以迈出了我人生历程中最重要的一步——退职,然后开办了自己的公司。
这些年经历了工作,结婚生子,搏击商海……在这人生过程中我已经作了无数调整:精神上的,认知上的,心理上的,态度上的……可我依然做不到平实自然。对往事心有芥蒂而装作泯然无知嘻嘻哈哈的样子,我不愿,也不为。
也许就是因为感受到了这样的压力,母亲不愿意跟我生活在一起,也很少到我家里来。周末或者逢年过节时候,多半是我到大哥家里去看她。
在我面前,母亲早已经换成了严母形象——我就是一个我行我素,一意孤行,爱折腾,没深没浅,不听话,让她没完没了费心牵挂的倔强孩子……
三妹
撮合父母复合的念头突然生出来,到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只是觉得这念头有些荒唐,对父亲不公,对母亲……我也不知道对母亲会怎么样。可如果他们复合,这个家就可以是个完整的家……我没法判断,也不知道这有多少可能,可这念头赶也赶不走,越想就愈是张惶无措。于是给大哥写信,透露了这个想法。大哥回信说,想的可以想,说的也可以说,但凡事都顺其自然。我读半天也没读出他到底什么态度。但他问了我父亲平时是否会问母亲的事情。我复信告诉他说,母亲的事,父亲全部知道。母亲偶尔也会问起父亲的起居。我自然会在母亲面前唠叨一阵。父亲偶尔还会问起小弟呢。大哥又复信说,那就慢慢等着吧。有些事是不能助推的,否则反而会起反作用。
其实,父母只见过一回面就决定重新让这个历经坎坷的破碎家庭破镜重圆。那天晚上,大约八九点钟了,突然响起敲门声。我在洗脚,小弟在做作业。母亲就去开门。门一打开,我看见母亲一只手扶着门框的背影变得僵直。我瞬间就明白了,敲门的是父亲,然后也僵住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处来。
我来看看你们。是父亲的声音。
我感觉到母亲站在那里既没有意识,也没有呼吸了。果然看见她已经摇摇欲坠。我来不及套鞋就赤脚冲到门口扶住母亲。母亲果然整个人地依靠着我,坐在椅子上依然是一副神魂未定的眩晕样,又看见她下意识地抬手敲了好几下额头。
不等发问,父亲主动解释说,我刚才去你郭叔叔家坐了一阵,看时间还早,就拐进来看看你们。
但看他那副深思熟虑气定神闲的神态,肯定不是顺便拐进来看看。我招呼他坐下,收拾了自己的洗脚水,拖了地,然后给他递烟沏茶。父亲看看母亲,仔细地扫了一眼房间,然后就把眼光停在了倚在房间门框上以怀疑的眼光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的小弟身上。父亲对他说,你就是小弟,是吧。
小弟不答,只是看着他。
父亲也不再看他,转头对母亲说,高压还是一百五六?恐怕还要检查一下心脏的问题。
我看见母亲的眼泪唰唰地顺着脸颊流,毫无顾忌。父亲看看我,看看小弟,只是以平平淡淡的目光看着母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不知道是什么牵扯着这对已经五十多岁了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就省略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一堵世俗的墙壁,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扯不断的情感,也不完全理解他们从他们的坎坷中体悟到了什么,拣择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震惊之余,我已经预感到我所想的事情已经来临,但来得这么突然,毫无思想准备,蓦然间,我悲从心起,也许是喜极而泣,也陪着母亲一起流泪。
年轻,自然是谈不上了;老人,又好像还不算,可他们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五十而知天命,也许他们已经认可了这就是他们的命?既然是命,那就是无法阻碍的了,可他们又是怎么认可了这就是他们的命的?这一幕,至少对我来说显得非常突兀,甚至觉得是不是太快了。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他们要经历什么样的情感台阶,才可能一步步地站到一处去,又无数次地想象着这中间可能产生的波折和困难,不料我们所希望的这个结局竟然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反而使我,二哥和小弟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大哥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写信告诉他自己的感受,他回信说,水到渠成的事情,大惊小怪些什么。倒好像这事已经在他预料之中。大哥从来一副处变不惊胸有成竹的模样,也许他真的不感到意外,甚至是理所当然。
我不知道这中间父母经历了什么樣的情感变迁,又是因为什么样的想法支撑才使他们做出这样的断然决定。我当然想更多地知道父母的想法。
问父亲,父亲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悠悠地说,……劫后余生……只要一家人好好过日子,那些事算得了什么……父亲脸上一直写着对人世险恶的准确体悟。他像个说错话被赶出家门的孩子。重回家门后,既带着历尽沧桑的深邃,也带着绝不逾矩的谨慎甚至刻板。
问母亲,母亲幽幽地说,给后代子孙一个完整的家……尽管也不完整……沉默中,母亲大恸,只是没有出声,痛苦地变幻着表情强行忍住,怔怔地流下泪来。
他们都没再多说。
护士进来发药,测量体温。小弟帮母亲放到腋下去,掖了掖被角,然后跟母亲说闲话。护士又进来拿走了体温表,小弟跟出去,过了好一阵才回来。小弟说,我去找主治医生了,了解一下情况。
我说,医生说什么了么?
小弟说,没说什么,按照方案治疗呗。
母亲说,不用找了,我就是在这里挨天数罢了。
小弟说,妈,你意志要坚强啊,你个人这副态度对待自己的疾病,怎么会好得快呢?
母亲说,儿子,不是每件事都可以强求的。积极,固然很好,大数却不是积极就可以改变的。要认这个大数,要知道这个大数,不会跌跤……
小弟说,什么大数,我就是不认这个命,所以才有今天。你们啊,就是那封建脑壳……
我瞪了他一眼说,你说什么呢?举手作势要打,你皮子又痒了你!一天惹妈生气……
母亲说,我不生他的气了。只是他不让我放心。
小弟忽然以一副滑稽的口吻说,妈……你放心,我没事。好好的,你看,身体也好,嘴巴会说,手会做事……企业壮大,事业有成,一帆风顺……早就是老板了,报纸上说的,我是这芭茅山区有成就的企业家。芭茅山市青年企业家协会副理事长,市政协委员……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笑起来。
母亲也笑起来,笑得很是开心,但蓦然间就又变得神色凝重了。母亲说,我要给你说的就是这个了,这些都是你走正道,做正事带来了。这个才是根本。别的都是附带着来的。别人给你,你就有了;别人不给你,你就没有。都不是你自身拥有的。若是失了根本,这些都会消散,一转眼就烟消云散……所以千万不要失了根本……
小弟说,妈……我晓得……
母亲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说,听你的口气,就晓得你还晓不得。
大哥
二弟怒气冲冲地进来,坐在院子里石桌子边垂头抽烟,一看就是在生闷气。我说,咋个了?咯是为坟地的事嘎?
你没听说嘎,小弟已经把青龙山刘叔叔旁边的空地买下了。他是要让妈去陪刘叔叔呢。这么大的事,他跟哪个商量了?跟你商量了么?我咋晓不得?爹妈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刘叔叔才几年。要说起来,原配也不是刘叔叔吧?凭什么要去青龙山?
我也是昨天才晓得的。他昨天来告诉我,说找什么人打了招呼,终于顺利买下了刘叔叔旁边的墓地。又说还去找了什么人,好像是费了好些事。我责备了他几句,这么大的事,没有个商量就自己做主,不合适。他二话没说,甩手就走了。
二弟说,难道这个事就依他不成?
我说,依他肯定不成。这个得依妈。
二弟抬头看着我,眼睛上挂着些惊奇,妈跟你说起过这事?
我说,那天晚上我问她了。妈要回芭茅山。
回芭茅山?她咋想着要回芭茅山?二弟瞪大了眼睛,一副一点都不信的样子:四叔一辈子对她意见大得很,他怕是一块坟地都不会给她。再说,那么远,我们逢年过节上个坟啊什么的,多不方便啊?我不相信,我要去问她。
二弟起身就走,我拽都没拽住。我只好在背后喊了句,说话么委婉点!他走得呼呼呼的又急又快,估计也没听进去。
二弟不会理解这中间的难处。母亲自然想到了这一节,甚至已经掂量很久了。她一点也不想在孩子们之间遗留下什么矛盾的根源,更不想因为身后事造成兄弟之间新的纠纷。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老大,这个事我始终放心不下,我想去想来还是回芭茅山最好。你康家的坟地,我是不去了,去,他们也不会欢迎我。我回娘家好了。我早就跟你幺舅说了的。他过世之前,也已经给幺舅妈交代好了。你幺舅把地方都选好了的。这个事这样处理最好。我也希望你理解。
我当然理解母亲的苦衷,当即表示我没有别的意见,尊重母亲的意愿。与生命力逐渐衰微的母亲相对,所有往事涌上心头,一种巨大而莫名的哀怨瞬间包裹了我。我拉住母亲的手,轻轻摩挲着皱纹间满是老年斑几乎只剩下皮肤了的手背,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让我难以抑制泪水,苦难哪里仅仅是我们的衣食住行的艰难,还在于那些注定要使后人纠葛不清的痛。
母亲把手插进我的头发,喃喃说,你的头发也都白了。男阳女阴,男人是天,女人是地。我就是那芭茅山的一块地。一块静悄悄的地。属于天的去天上,属于地的到地里。天上地上,最终还是要在地上来交汇。你把我送回地里去,他们爱折腾,我也没办法,就让他们去折腾……
我还是存了私念,想尽快做个大家都认可的周旋。第二天一早就给四叔打了个电话。四叔也是八十多的人了,但身体康健,耳聪目明,思维清晰。我大致说了说母亲的状况,四叔说,我明天叫你弟弟去看看你妈。我说,他们忙,这个倒是没必要。我要跟你说的是我妈的身后事。我把目前的情况说了说,又把我还是希望让母亲回老家祖坟的意思说了,四叔没表态。他沉吟了一阵。然后,我听到他慢悠悠地说,既然你爹都没回来,你妈又何必要一个人回来?她又不想跟你爹在一起,那就随她的意好了——都是这芭茅山出去的人,叶落归根,难道说还没有个她落脚的地方嘎?不管在哪里落脚,反正都在这芭茅山上。
四叔那头上戴着顶篾帽,一根竹扁担,一头是包谷,一头是洋芋,包谷上面架着三只鸡地挑着担子走近我的样子,一直站在我记忆的门口。
那是 1962年的秋天。这些粮食,是四叔从芭茅山挑来的。我不知道他走了多久,一天一夜?两天?众目睽睽之下进院子的时候,他的一只裤管卷过了膝盖,另一只则只卷到小腿,模样着实滑稽。放下担子,我看他已经疲惫之极。
四叔说,今年年成稍好些了,怕你们还饿肚子,你爷爷硬是要我送来。这个是包谷,这个是洋芋,你奶奶捉了五只鸡,半路死了两只了,我就在路边烧吃掉了。说着他赧然又诡谲地笑了笑,一副你可不能告诉别人的样子。他说,你爷爷说,要你好好读书,要对弟弟妹妹好。你奶奶说了,如果再饿肚子,就回芭茅山,吃糠咽菜,有你三兄妹吃的。交代完毕,他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走了。然后就把竹扁担当拐杖杵着,当,当,当地走出了院子里众人的视线。
他没进门跟母亲打招呼,母亲也没出门招呼他。
我无法抱怨四叔什么。接完电话,一个人呆呆地独处了很久。回过神来,又从手机里翻出幺舅妈家的电话号码拨电话。幺舅妈也很老了,神智尚清晰,只是耳朵背,在旁边也要大声说话才听得到。电话是大表弟接的。我把母亲的情况给他说了说,他说,病了這么久,都不知道情况么,我明天来看姑妈。我说,先不要来,她将来不是想要回家么?我过两天来一趟芭茅山好了,把那些该准备的事准备一下。表弟说,那地方,我爹生前就交待好了的,你来看看吧!别的,等你来再说。
看母亲的病情,也还不至于急着要办这件事。但现在我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紧迫。要指望二弟或者小弟跟我去芭茅山,估计不可能了。去了,保不准还会闹出什么事来。于是,我给妹夫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大致情况,要他明天一早跟我去芭茅山。
妹夫说,明后天刚好我休息,我开车好了。
刚安排好,又见二弟和小弟黑着脸走进院子,各找了个地方气呼呼地坐下。看样子,已经争执过了,依然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我说,你们两个都听妈说了吧?
两个人的脸,各扭一头,谁也不吭声。
你们都理解妈的苦衷了吧?
俩人依然黑着脸一声不吭。
妈想的比你们想的多得多。这件事只能尊重她老人家的意愿。你们争执也没用,也别想着妈落气之后违背她的意愿,照着自己的心思硬来,我说。我说话的口气很重:这件事我做主。我明天就去芭茅山,你们两个,哪个愿意跟我去?
小弟依然是那个脾气,一甩手出了大门,头
也不回地走了。二弟竟然也一甩手出了大门,脚跟脚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也没理他们。
三妹
大哥要去舅舅家,我急忙准备一些礼物。第二天一早,老公开车去接大哥,我心里总放不下这事,就跟了过去。大哥见后座上堆满了东西,说,你们准备这么多东西?
老公说,给幺舅妈买的一点礼物。大哥说,我忙晕头了,一点也没想起这个事。老公说,东西不少了,买了就是了。大哥问我,你也要去啊?我本来没想去,大哥这一问,也就顺口说,
我也去看一眼。老公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大哥看出来了,说,要去就上车吧,晚上就回来好了。
刚出城,我忽然一阵心悸,意识到了,一丝不安慢慢升起来。我说,我们拐到医院看一眼吧。老公又看了我一眼,找了个地方调头,朝医院驶去。见到母亲病情平缓,并无恶化迹象,我们这才离开医院,朝芭茅山腹地开去。
汽车穿过街道,两旁的房屋一一闪过,但我一概视而不见,母亲的老家在芭茅山腹地的一个山间平坝里,有几条沟壑将平坝分割开来,村子就在山麓的一块较大的平坝尽头。小时候我曾经几次去过,在村背后的山坡上找过野生菌。我也很多年没去过了,据说如今也把公路修到村子里了。
母亲娘家村落的模样一点点清晰起来。不知道幺舅给母亲选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幺舅说,他是请阴阳先生看过的。既然如此,依照情势,按照风俗,不管是个什么地方,那里都将是母亲最终的归宿之地。
老公在专心开车。我看见大哥一路默然,我也没打断他的情思。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