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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生长在虚实之间的街道(创作谈)

2017-06-14宋尾

滇池 2017年6期
关键词:魔幻小城虚构

宋尾

来重庆——这个庞大又梦幻的超级城市——之前,我在一个叫作天门的平原小城生活了 29年。也就是说,作为一个而立之年背井离乡的异乡人,我的“出门远行”似乎稍晚了一些,也说明我的都市经验是足够贫瘠的。

十多年来,我努力地补习着城市思维,锤炼在城市获取生存的能力,以让自己更为顺畅地契入这个城市。目前看来,我终于有点像是一个“都市人”了,我的肠胃适应了川渝的口味,情感也移居到了这里,甚至也毫无例外地患上了各种城市病:焦虑,抑郁,孤独。

可我真的已经融入到这座城市了吗?

很值得怀疑。

有一位诗人(也许是德里克·沃尔科特)说过一句话,印象很深。他说:白人总说我不够白,而黑人又嫌我不够黑。——这大概也是我这种异乡人正在或将持续面临的一种心理处境。

但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这种矛盾和游移又是一种好的消息,不管你身在故乡或栖身的异乡,都有一种多余人的“旁观视角”。

2007年,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试着写小说的。

之前的许多年,我主要是写诗——当然也喜欢读小说——并没有更多的小说写作经验。可是在城市定居几年后,我对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充满了一些好奇和疑问,同时也观察着都市里其他各种个体,寻找着相似的心理语言。那时我已经觉得,短促的诗歌承载不了这样复杂的疑问。我便开始阅读小说。但是,我发现真正用笔来关注像我这种“边缘人”的心理轨迹的作家并不多。于是,我从自己身上的困境出发,开始学习写一些故事。

最初,我学着描摹身边的和我具有相似心理现实的那些人。慢慢的,我的笔触开始不自觉地滑入到了“过去”。写作者总有这样的惯性,坐下来,先从自己熟悉的地方开始。

正如开篇我所提到的,哪怕我在城市继续滞留二十年,等同于甚至大于我在故乡的时间年限,但本质上,我仍然更为熟稔那个纵深的小城更不是平面的城市。

大城市里什么都有。华丽的,空洞的;主流的,另类的;成功的,失败的;积极的,妥协的。起初我完全被城市的流光吸引。虽然这里也有失意,孤独和残缺,但它拥有小地方极为匮乏的东西:相对的公平和规则,便利,机遇,野心……这是一个乐园,一个事无巨细的超级欲望市场。

可是,当我渐渐适应城市生活后,却发现,这里似乎缺少很多我所熟悉的内容。

是什么呢?

都市虽然丰富但有距离,我所熟悉的小城,人们尽管有其虚伪但又具备真实可触的亲密感。

都市当然不乏诡谲,但故事往往宏大,在宏大里又缺了一点儿说不出的生动,少了一点儿“意思”。

这个“意思”,我想就是小說。

都市看起来很大,但实际又很小。有时你的全部半径就是你自己的躯体;小城很小,但极尽纷繁,人情世故像是一部世俗之书随着你徐徐展开。

都市像是一片海,一眼望不到尽头,可在海上漂着,哪儿都是一个景致;小城是一泊湖,沿岸水草丛生,湖道弯弯绕绕让你找不到出口。

曾经,我在湖里的时候以为那就是海,那就是整个世界,但当我来到都市——这真正的海洋——回首就能看清整个湖的轮廓,水纹,甚至是湖底的黝黑的石头。

老实说,这是一种奇妙的发现——就像一个瞎子突然睁眼看见了一直没有瞧见的日落。或换句话说,在距离的作用下,那些原本熟悉的事物霍然变得陌生起来,随后你不得不去试着理解了他们——包括曾在其中的自己。

毕竟是待了半生的出生地,那里的一切你很难遗忘,也不可能排遣。所以,来到重庆的第一年,我带着怀乡的情绪写了一组散文,记述了我所生活过的那条街道上的人与物。很意外的,得到了比较多的反馈和喜爱。

这给我一种微小的促动。

后来,在我开始练习小说后的某一天,当我对各种故事和人物迟疑不定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可以写一写那些熟悉的旧年人物,试着从他们的立场去理解他们。

我决定虚构一条街——准确地说,在一条真实存在的街道上叠加上一些虚构的人物——这里出没的每个人,都是很普通的小人物,每个人都似曾相识,但各有各的长处、秘密和情绪。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魔幻”的东西,有一些“意思儿”。我想的是,让这些人真切地活在街道上,在虚与实之间打通某种界限。

事实上,这条街道有个真实的名称:胜利二路。我就在这里生活了 29年。听名字就知道它有些年头,有些来历。至于位置,它处于一座平原小城的中心地带。这样的街道不缺少故事,不缺少有意思的人,只是缺少有人将那些意思提炼出来。尤其是,考虑到这些故事的背景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那就更有一些意思了。——当时,我就是这么构思的。

这个想法大概自七年前萌动,经过简单的一番“规划”后,断断续续地写了十多篇,也就是构筑了十几个老街人物:一个讲道义的职业扒手,一个只愿跟狗说话的孩子,一个始终无法融入家庭的上门女婿,一个在街上引起巨大争议的妓女,一个揣着秘密流浪到此地的棋痴,一个擅长花言巧语勾引妇女的农民……

《寂静》和《一副好架势儿》就是这个系列中的最后完成的两篇——之前那些稿件,经过几年的零敲细打,已全部在各个刊物上陆续发表。这两个坑,其实也是几年前挖的,但直到去年底才填补完成。

《寂静》中的人物是一个哑巴,但我想要表达的恰恰是那些“说话”的人。当然,为了追求某种效果,我在哑巴身上植入了一丝魔幻色彩——其实已经忘了具体的灵感是怎么得来的,只是我有段时间总在想,要是有一天你认识的一个哑巴突然开口跟你讲话,你会怎样?

《一副好架势儿》则写了一个青皮混混,这样的青皮在哪个城镇都可能有那么几个,兴许你也见过这样的人物:看起来蛮吓人,威风凛凛的,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他甚至比瘦弱者更为瘦弱,比软弱者更为软弱。他们仅只是社会环境生态里的一个标本。这样的人物几乎没什么“格局”,这样的人物哪里都有,似乎根本不值得一写,但细究起来,他们只有出现在城镇这样的地方才有意思。

不管是内容还是形式,《大象》似乎与前两者完全迥异,可是就我本人看来,它是一个有意思的映照——与前面的故事有着隐秘的呼应。这个故事——如果这也算故事的话——其实是 20年后,一个从这条街道出发远行的人回到了此地所发生的一件事。一个微小的甚至可说是屈辱的事儿,一个寒冷的雪夜的一个小时,面对一个陌生女人,他事实上袒露了一个人难以吐露的心灵履历和情感故障。我个人其实挺喜欢这篇,虽然它的缺陷是如此明显。我没觉得写下的是一个个失败者,反而觉得那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这大概还是另一种呼应:就我个人的创作而言,街道人物这类带有被启发的、具有某种模仿度的系列短篇,今后可能很难再去触碰了。当然,它们仍然对我意义重大,不单单它们沉淀着我的情感,以及情感里的故乡,还因为在完成它们的时候,也触到了何为“文学的虚构”——没有哪一种虚构不来自真实的尘世,而且,就小说而言,再没有什么比虚构更真实的了。

不管以后我会写作什么样的小说,但我希望自己力求做到一点:真诚。真诚地书写周遭,那些细微的、渺小的事物,以及像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并希望能在他们身上找到某种被庞杂的日常所遮蔽的些许魔幻。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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