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短篇小说)
2017-06-14宋尾
宋尾简历 1973 年12 月生于湖北天门,2003 年移居重庆,长期从事媒体工作。小说在《芙蓉》《山花》《长江文艺》《文学界》《红岩》《福建文学》《青年作家》《西部新文学》《人民文学》等刊发表。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著有诗集《给过去的信》、小说集《到世界里去》。
毫无疑问,作为哑巴的不幸在于这是一种严重的身体缺陷。可我们觉得,熊哑巴应当为自己的这种缺陷感到庆幸。因为,再没有比他的老伴儿更唠叨的婆子了。
一个是世上最能说的女人,另一个偏偏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们可真是一家人。
一走进巷口,我就被唠婆拦住了。话说回来,你很难不被她堵上。她天天蹲坐在一米高的屋台阶上,这样一来,只要她愿意,她总能找到理想的倾诉对象。
“来来,伢儿,帮我穿下针眼。”她腆着笑,让人发麻。“这条街上的伢儿,就数你心肠最好了!”
老实说,我已经厌恶了她的奉承。她的每一句奉承总要说上好几十遍,跟每个人她都这么说,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再不情愿,我也只有接过针线。
线两头都是湿漉漉的,涎水的味道就像是刚揭盖子的咸菜坛子。我婆婆嘴里也是这种味儿。要是我犯个头痛脑热,婆婆就拿食指濡着涎水抹在我额头上,来回使劲抹,然后会问,“舒服多了吧!”我躲一躲,“嗯,好多了。”
我把线头搓了几下,线头更黑了。我对着橘黄色的夕阳穿针。其实我眼睛也不好,医生说我假性近视。但告诉她也没用呀。
她津津有味地看着,不停“啧啧”、“啧啧”。
我侧过脸,装出很投入的样子,为的是躲过这种毫无意义的赞美之词,当然,最重要是躲避她的口气。
“放学啦?”她又说。
其实这并不是真的在问你。无论对着谁,她习惯从某一句废话开始倾诉。
“婆婆的腰杆好些了吧?”
也不用回答一个字。
她习惯自说自话,用下一句话来回答她刚说的上一句话。
“昨半夜,哎呦!又下雨了,淅沥沥的,这到底什么鬼天道呀,屙又不屙个干净,滴滴
滴,滴得心烦。”她絮絮叨叨,“……这个烂膝盖,一到雨天就疼,钻心地疼。”她费力地揽起裤管,一股油膏味儿,很冲鼻子。乌乌的一块,油腻腻的。我从不知道她抹的是啥玩意儿。
“伢儿啊,叫你婆婆不要信毛仙人的,他的膏药没用,还贵得吓死人。我是再也不信他了。给你说啊,这背后新开了一家药店,坐堂的医生姓王,开的药也不贵,人好和善哟,叫你婆婆 ……”
“给,穿好了!”
我赶紧把针线递给她,飞快跑开。再不跑,她可能又会把那个乌青发亮的“不求人”递给我,让我给她挠背。我不太擅长拒绝,但是开溜我总会吧?
跟唠婆比起来,我觉得即使是妈妈的絮叨也是可以忍受的。
为了一片烂掉的白菜叶子,唠婆可以给你说到 1949年,中间穿插无数的枝枝蔓蔓。上一句说菜贩子怎么怎么讨嫌,下一句或许是该死的儿子总喜欢倒她留的剩菜,接着可能是——“该死的耗子哇,硬是精得很哟!我留半碗肉汤,它把肉啃得一点不剩,就剩一碗水。”
总之呢,随便一点什么事她能拉上你说上两三个小时,丝毫不给你插话的任何时机,因为所有谈话空隙都被她连贯的语气填得满满的。如果发现你准备张口,她会猛然加快语速,“你听我说”,或者更激烈,“哎!你先听我说完噻!”
她仿佛从不知道,她说的十句话里总有三四句是重复的。实际上,她说的全部内容,都是废话,没有任何意义。她在昨天,今天,明天,说的那些话基本上都不会相差太多。
她就是那样,啰嗦,磨蹭,絮叨。人人都叫她唠婆。当然,她也姓劳。劳苦命的那个劳。这个姓简直太符合她了。
“不给你们说,难道给哑巴说?”
每次我抱怨时,我妈总是显得很理解。
实际我瞧见唠婆对着哑巴也说。好处是哑巴从不插话,也不抢占她的发言权,更不会阻止她往下说,或者反感她的嘮叨。
她生来就像单为了讲话这件事。好几次我看见她对着墙壁,家具和锅灶说话。我怜悯那些没有脾气的木头和砖头。
“前生她就是个哑巴!”妈妈说,“而哑巴前生是话说多了。”
呃,这道理似乎说得通。
“唉,哑巴真是造孽哦!”
大家都这样说,原因在于——哑巴不该生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搁在别家,可能还会嫌少,但在他家,就是多了。两弟兄天天吵得河翻水翻,砸锅碎碗。
这两兄弟闹分家也有好几年,我连看稀奇的心都没了。劝架的街坊们一年来几十趟,街道的方主任,一个月也要来四五趟,连派出所跟妇联都来过,还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照样闹,照样吵。
海棠麻子下了结论,“这不怪熊大哥,也不怪熊二哥,要怪,只能怪儿子的两个婆娘,一个属水,一个属火。都是她们在兴风作浪!”
可是话说回来,两个儿子,两套班子——房间一大一小,说到天反面,问题始终还是要落地的!
除非天上突然落下一间一样大小的房。就是掉下来,也不一定归他们家。万一掉下两间,还是分不匀,还得争,还得抢,还得闹。何况天上也掉不下来房子。所以,他们家只能天天吵得河翻水翻。
每次我经过哑巴家,总感觉那面单薄的青砖墙里,还隐隐蕴含着一丝稀薄的咆哮。
我是喜欢哑巴的。
每天,只要我路过哑巴的小摊,不管手上有没有活,窝在一堆臭鞋子里头的哑巴总会抬头冲我呵呵笑,脸上挤满深深的褶子。于是,我也回敬他一个。当然,要是挨了老师的板子,我可对谁也笑不出。
事实上,不光是我,这条街上的人都喜欢哑巴。这不难解释。我想,大概因为他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在背后说你坏话,重要的是,无论你说了什么,他也不会泄露出去。他像个慷慨而无私的垃圾桶,只进不出。他耳朵里那个世界是完全静止的。
我想象不出那种“寂静”是什么样的。有几个夜晚,我试图搞清这个问题,但我发现,再怎么“万籁俱寂”,细微的声响其实总是有的,比如风吹过树梢,昆虫的低鸣,甚至,我发现大地都是有声响的。当然这需要很大的耐心。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听到这种声响。
哑巴爱笑。
哪怕儿子在屋内干仗,老太婆都蹁在堂屋打偏翻了,他还蹲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朝每个侧目路过或是看稀奇的人点头,一脸笑眯眯的。
哑巴总算也是有一点好处的,起码可以让他活在一个独立的无人打搅的世界里。
四岁起我就跟哑巴一块儿玩,要是妈妈去上班的话。
她慌慌张张地把我扔在皮匠摊,走几步,回头大声说,“记得啊,不要乱跑,要听哑爹的话!”
她似乎忘了,哑巴是不会说话的。再说,她总是让我喊他“哑爹”,但不管我喊什么,他能知道吗?
妈妈不这样看,她说,你喊没喊,喊什么,哑爹心里知道。
妈妈说得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哑巴的宝贝,就是那个四方形的大木头匣子。每天,他带着它出门,当然,还有那个黑黝黝的铁三角支架,以及人造革的黑皮围裙。
哑巴做活时,我常常起劲地翻找他的匣子,里面有鞋底,针线,脚掌,后跟,各式各样的铁钉子,还有一股很大的味儿。
每次在哑巴那,他都要给我买点零果子吃。有时是一颗糖,有时是两颗酸梅子。如果是夏天,当然是冰棍啦!有时他买两支,但他不吃。
尽管他不说话,但在那儿的时间充满乐趣。他爱看我吃冰棍儿。每回看着我哧溜地吮吸快要溜走的甜水,他脸上的皱纹都弯成一杠杠的弧线。
哑巴的手艺实在太好了。
街坊们买了新鞋,也得送来让他安掌、走边。不然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走着走着,鞋面跟鞋底要走开。
不管什么样的鞋,哑巴都能修,不管破成啥样,在他手上过一过,总能像模像样。
我也喜欢看着他做事。他干活时那种专注的表情,让我觉得修鞋简直是天底下最值得也是最有乐趣的活儿。事实也是如此,只有面对那些臭鞋子,他才是快活的。
他也仅仅只会修鞋,他永远也修不好两个儿子的臭脾气,也无法修补唠婆过度的倾诉欲望。
在别处修鞋,可能一根烟工夫。但在哑巴这里,有时得等个一两天才行。街坊一边埋怨哑巴的动作慢,一边又将更多的鞋子堆进他膝盖上的皮裙。
哑巴的手艺顶呱呱,但赚不了钱。他定的价格几乎就没怎么浮动过,就像他根本也不需要钱。当然事实也这样,他不盖房子,不买菜,不下馆子,连邮票都用不上。除了那件深色的中山装,他似乎不再需要其他衣裳。他的鞋子倒是多,多得让唠婆四处送都送不完。他不知道什么东西都在涨,除了他的修理费。
到后来,常有陌生人不相信地伸出手,“五角?”
他扬起那张笑脸,点点头。
人家迅速提上鞋子走了,仿佛怕他反悔。
这样一来,哑巴把隔壁那个年轻的黄皮匠惹恼了。一次,黄皮匠看着他收完钱,终于忍不住冲上去吼他,“你神经病呀!你这样搞,叫我么样做生意?”
哑巴和蔼地做出一个手势,我帮他翻译:
“都是街坊邻居。”
“你到底是哑巴,还是个傻瓜呀?”黄皮匠脸都气得青紫。
第二天,黄皮匠把摊子搬到了供销社那边,隔了两条街,按他的话说,离哑巴的摊摊必须有“五丈八尺远”。
哑巴总是到天黑了,路灯亮了,才回家。
我从没见过哑巴跟家人在一块坐在桌子边吃饭,每次他回去时,一家人差不多都吃完了。这时,他就把剩菜赶到碗里,蹲在门口,一边吃一边对过路人微笑致意。
哑巴又瘦又矮,唠婆却又胖又高,比哑巴高出大半个头来。
我很好奇,这两个人是怎么凑合到一块的呢?有一回,我问妈,结果被她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背上青疼。
“你还操心多!作业做了没?”
我一直都不晓得这个谜。
我也问过,哑巴是怎么哑的。
“不晓得!”妈妈很不耐烦,三个字就把我打发了。
不过,婆婆告诉我,哑巴是有一年在卫生所打链霉素,把嗓子给弄坏了,说不成话。再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耳朵也听不到了。所以,哑巴的问题不光是哑,还聋。
原来是这样。
我想了想,又问,“那,唠婆以前就喜欢唠叨吗?”
“反正我是没看见她嘴巴停过,”婆婆显然不喜欢那个唠婆,“她也不嫌嘴干!”
我知道妈心里是向着哑巴的。她要是炸了肉果,或者蒸了肉,就拿出那个不常用的白搪瓷缸子,盛半碗,上面铺一层白饭,喊我,“来,给哑巴送去!”
我很乐意跑这趟。
“笨蛋!”后来妈妈拿筷子敲我头。“看着他吃完了再回来!”因为,妈妈发现哑巴只把上面一层饭刨吃了,那些肉果子原封不动带回去,一个个,干干净净摆在桌上。而一旦到了家里,什么好东西都轮不到哑巴啦。
我走远了还听她叫唤,“不要玩忘形了!记得把搪瓷缸子带回来!”
每当我偷懒不想洗碗,扫地,叠被子时妈妈总教训我。“劳动最光荣了!你看看哑巴,一天到晚都在忙做活。”不过,她也常说,“现在不学好,以后长大了,只有跟着哑巴学补鞋子了!”她是矛盾的。
我问她,“那我到底该学什么?”
“学那些当官的,读大书的,读了大书才能当官!”
她又说,“当科学家也行!”
“那我又當官又当科学家!”我说。
“放屁!”又是一筷子打在脑壳上。“小王八蛋,还想当玉皇大帝!”
哑巴家开始盖新房了。
熊二在后院——原先那个露天厨屋的地带——新起了一栋红砖房,这也没几天的事。我们眼见着熊二用拖拉机运来红砖、河沙、水泥,又眼见他领着一帮光赤膊小工起房子。一天两天,就像码积木那样,一栋粗糙的平房就搭起来了。
可是,熊二辛辛苦苦搭这个积木还没半年,又怒氣冲冲地将它给推了。
我妈是这样总结这件事的:
这就像在木桶里洗红薯,把沉在下头的红薯捞上来,浮在上面的红薯就只有被挤到水下面。
不管咋说吧,熊家总算有了两套房,这个事不扯了,但其他的矛盾也更激烈了。这家的两个女将,从来不缺战斗的目标。有时为了一瓢泼出去的水,有时为了几毛钱的水费,有时是为了一句什么话。这回,是为了上厕所的事,两妯娌闹得不能下地,一个说另一个把尿泼在她门口,一个赌咒发誓说另一个是血口喷人。
本来只是两个女人在闹,后来不晓得怎么搞的,两兄弟也掺和进来,大打出手。
第二天一早,我们看见熊二把好不容易砌的墙给扒了,一边扒一边哭,“妈的,老子去外面讨米也不犯你的眼屎!”
熊二忿忿地领着媳妇走了。
街坊显然倾向于同情熊二。因为他确实有点冤,造成他一切痛苦的根源仅仅只是,他是儿子当中那个后来的,在结婚、生子这两件关键事情上,也仅仅只是迟到了一点点。所以,他连那个小房间都住不下去了。
“还是老二耿直。”海棠叹道,“走了也好。”
“屁,”苟三说,“换成老子,死都不走,老子搬出去,在原来那间房里养八头猪,熏死那两口子!”
“你们少放些花鼓屁!在这里煽风点火。”居委会方主任说,“先到先得,也是应该的嘛。”她也承认,“老大两口子确实过分了一些,一点都不受商量。”
不过,这个结局让她也松了口气,“走了也好。反正这两妯娌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她们要么不碰面,一碰就要擦出火花!”
“哪里火花哟,又不是亲热!”海棠更正,“是擦枪走火!”
“我说火花就是火花!”方主任厉声说,“没火花,枪打得响?”
没几天,两兄弟正式分家。哑巴跟了小的,唠婆归了大儿子。
海棠说,熊大之所以不要哑巴的原因是,“媳妇儿嫌他脏,又聋,看样儿也活不了几天。”但是,“唠婆还年轻,起码能烧火,帮着带伢儿。”
哑巴就这样离开了胜利二路。
他走了,街坊们多年养成的习惯也被打破了,出门遛弯时再不会顺便提溜着一双鞋子。
两年后,哑巴又回来了。
这事在街上引发了议论。“啥玩意?都听媳妇的!”海棠颇为不满地说,“为几个银牙子,把自己爹娘换破鞋一样,调过来调过去。”
其实街上的人都清楚,熊大家的媳妇响枝之所以要跟老二家把哑巴换过来,并不是什么“跟唠婆天生就八字不合”,也不是“老大就应给老子尽孝”。
要说熊二搬了不久,熊大就病了,倒不是为弟弟伤心,而是胃病犯了,总治不好,没法上班,他是个灵醒人,干脆到单位办了病休,躺在家里。天气好,骑个自行车四处寻方子,刨草
药。
“报应!”海棠老是这样说。
所以这才是响枝非要撺辍男人把哑巴接回来的真正原因——虽然她常骂妯娌是“乡巴佬”,其实自个儿也是,不过是相对而言离城关更近一些,也是没户口,没单位,熊大一病休,她的危机感就出来了。
还有一个原因。
哑巴搬到熊二那里后,原先的摊位被黄皮匠占了。他不像哑巴,补什么,怎么补,都是一巴掌。他的巴掌多得不得了,一伸好几个。人人都知道,他拿旧掌当新的卖,随便一块铁掌就说是国标产品。他的做法跟哑巴不一样,他太能吹了,赚钱的能力也太强了,一天能挣几十块。
熊大媳妇儿本来就眼红,后来还被黄皮匠打整了一回。
有次她拿儿子的皮鞋甩给黄皮匠,才几分钟的事,说要收她 5块。她脑子里——补鞋本来就是不要钱的,哪里还会想到补个胶、上个线都还要这些钱!再说,她本来就没带什么钱,身上连灰一块掏光了,也没得 5块。闹了半天,最后,工商所的人来了,拎起鞋扫了几眼,就定案了。“5块?这个定价不黑。你要去南湖市场,那里起码收 6块。”这算是把响枝丢了个大丑,脸气黑了,头气懵了,心也气伤了。从这天起,她就跟黄皮匠杠上了。逢人就说,“非得把这无赖东西赶走不可!”
“噢,他以为他是你家妯娌,”海棠幸灾乐祸,“你想赶就赶得走?”
“那明明是我家的地盘!”她愤懑地说,“给好不知好的东西,还敢宰我头上!”
“是是,您家把他赶走,我都谢谢您家。”海棠头也不回走了,嘴巴喋喋道,“嘿,城关都是她家的。”
结果黄皮匠还真是被她搞走了。因为她又把哑巴弄回来了,叉着腰吼了好几天,黄皮匠也就妥协了——把屁股稍微挪动了一下,又回到原来那个位置。
这样一来,响枝就正式到皮匠摊去上班了,会计兼经理,一双肿眼泡死盯着黄皮匠,他修一双鞋多少钱,她就收多少。没钱可收的时候,她就把嘴搁在哑巴身上,抱怨哑巴手太慢,“死哑巴,绣花啊你!”
我从那里路过时,哑巴再不朝我笑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要过年了,熊大两口子突然难得起了一次大轿——很殷勤地把唠婆请回来,说是团个年。可是这顿饭吃完,他们就不让唠婆走了。
就这样,大年三十晚上,年夜饭一吃完,哑巴又回老二家了。
“哪个不晓得她心里打的算盘?”海棠麻子很气愤地说,“看哑巴害病了,晓得他快死啦!这个时候不扔,就来不及了嘛。换唠婆回来,起码还能帮她带伢儿,做饭洗衣服,搞个十几年嘛。”
哑巴对他们这家人确实也没用处了。因为响枝宣称,她已经把这门手艺学到手啦。
年三十晚上,熊大两口子用两辆自行车,就把这个麻烦解决了。一个车驮人,一辆车驮行李。快到门口,把哑巴和行李放下,让他自己走进去。
这就是为什么熊二几次来交涉都无果的原因。
响枝的声音比电线杆上的喇叭还响,“喂、喂!你各人搞清楚,哑巴是自己过去的!”她拿手指着唠婆,“你是当事人,你说说!你给我做个见证!”唠婆缩着脖子,畏畏缩缩地。响枝又大声问询,“那你说,你是愿在我这边还是在他那边?”唠婆咳咳地说,“哪边都一样,一样。”
“哦!”响枝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屋了,哑巴归了熊二。
没多久,响枝又后悔了,逢人就说,“肠子都悔青啦!”
因为她突然发现,哪边老人死得越早,对后人来说就越轻松。她朝一些街坊抱怨不停:
那个死唠婆,其实也干不了什么事,养着又累赘,又脏!只要她在,整个屋都是老人臭!
比这更气人的是——哑巴走得很干脆!在床上没躺几天,也没去医院,连药都没吃一口,轻轻松松就死了。
响枝悔得捶胸顿足,“哎呀!他妈的,这好的事,被该死的老幺享到了!一点麻烦都没得,就是把人往火葬场一送,几桌酒席一摆,赚了形象又赚了人情。”她越想越气,看到唠婆,眼神简直都戳得死人,硬邦邦的。
有一天,我听到她对唠婆骂咧咧的。“老不死的呀,我跟你说,我屋里的米硬,好吃不好消化,劝你早死早托生!”
唠婆虽然抖抖索索的,命却不是一般的长,啥病也没有,甚至一点要得病的迹象都没有。这更让响枝烦上加烦,只要看到唠婆,就踩着她影子骂,“死婆子,腌臜死了!”
其实,哑巴死了两三年之后,她还是成功地把唠婆又销给了熊二那家。当然,这跟这个故事已经没多大关系了。
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哑巴死前我跟着妈妈去看过他。那是我第一次去熊二家,他的房是我见过的最小最逼仄的楼房,进深不足 3米,因为太浅,所以卯足了劲盖了四层。站在侧面看,就像个扁扁的平面玩具屋。
妈妈把带的礼物搁在堂屋方桌上,跟熊二媳妇吹起龙门阵。后来,来了几个妇女,她们干脆坐上桌,抹麻将。看我无聊,熊二媳妇从苹果里随手取出几个,让我送上去,说哑巴在最上面一层。
熊二家的楼梯很窄,刚好只能容一个人上下,我腾腾爬上楼顶,看到惟一那间门敞开着,难闻的气味从里面飘出,蚊香烤糊后的那种味儿,还有一种浓重的尿臊腥。这是一个储物室,大纸箱一直堆上了顶,蛇皮袋艰难地挤在一堆。墙边搭了一个小绷子床,上面垫了一层草,再上面是褪色的蓝白条幅床单,再再上面,蜷着一个瘦小的哑巴。
哑巴睡着了,喳着嘴,涎水流到发黑的草枕上,湿了一片。他一动不动,但两个鼻孔还在喘气,几根灰白的鼻毛伸到外面,抖动着。
可怜的哑巴!妈妈说他救过我呢。妈说我在哑巴那走丢过一回。有个人拿糖给我吃,我就屁颠儿跟他走了。幸好哑巴一路奔跑,找到城关中学那截——发现我后,哑巴拎着手上的裁刀就冲过去,那个拐子吓得掉头就跑了。就是那天起,妈妈让我要恭恭敬敬喊他“哑爹”,听不见也要喊,“做人要有这个心”,她说。
我把水果放到枕头边,上面一层塑料纸窸窸窣窣的,听到声音他的眼皮掀开了一些,一會儿后睁开,看到是我,笑从他那张橘子皮一样的脸上浮了出来。
“给你吃的。”我说。
他点点头。
我拿起一个橘子,三两下剥去皮,塞给他。他张嘴咬了一口,橙黄的果汁顺着嘴角流下,一直钻到脖子里面。
“呜之吃天银那杨……”他把剩下的半截也吸进去,嘴边发出很满足的含混的声响。
“什么?”我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
他褐色的舌头缩了回去,咂巴着,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这次我听清了:“甜!”
见鬼!
哑巴在说“甜!”
我没听错吧?我吃惊地盯着他。他仍保持着笑,凹陷的皱纹都快把他的眼眶淹没了,但他仿佛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刚开口说话了,而且把我吓到了!一阵惧意涌来,我顶着发麻的头皮蹬蹬就窜下楼。
堂屋还在打麻将,我轻轻拉着妈妈的衣服,她转头吼了一句,“有屁就放!”她一发毛,那就是输了。我望了望桌子上另外几个人,终于忍不住,“刚刚……哑爹说话了。”
“噢!哑爹说话了呀!”她们稀奇地看着我。熊二媳妇打出手里的一张七万,“他说什么呀?”
“甜。”我整个人还在微微震颤,“他说,甜呀。”
“嘎——”熊二媳妇夸张地头往后仰,哈哈笑得下巴都似掉了,“还是哑爹喜欢你!他经常吃到甜的,从来不告诉我们,就跟你一个人说。”
“哎呦哟!”她们一起爆笑起来,似乎刚刚我说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我真不明白我说了什么这么值得可笑!
几天后,哑巴死了。
他的丧事还算称得上隆重,老街坊们全到齐了,帮忙的帮忙,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抽纸烟的抽纸烟,寒暄的寒暄,乐队在一边敲锣打鼓,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很喜庆。
我想起那天他对我说话来着,我特别想再上到顶楼看看。但上到三楼,我就退下来了,上面一片死寂,我有点怕。
回到楼下,我看到唠婆颤颤巍巍地走在房里,东摸西摸,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刹那间,我有个很奇特的念头,我特别想把我知道的那个秘密告诉给她。
“唠婆。”我轻轻喊道。
她没听到,驼着宽厚的背,在橱柜里,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块已经发黑的柿饼。
看她没听到,我走近一步大声说,“唠婆,晓得啵,哑爹跟我说话啦!”
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嘴里含糊不清地冒出一串嘟哝。
突然,我就丧失了那股冲动,很无趣地白了她一眼,出去了。
后来有次在家吃饭,我吃饱了,离开桌子坐到门槛上,拿树枝拨开蚂蚁洞,背后妈妈不知怎么跟婆婆提到了唠婆,两个人低言低语,叽里咕噜的,我还是听到了一句:“唉,就这么聋了。”
“什么?”我好奇地回过头问。
“你的顺风耳呢?落在道上了?”她不满地乜我一眼,“未必,你也像唠婆一样,聋啦!”
责任编辑 包倬